第六章
虽然在新改编的《哈姆雷特》里有些人物删去了,可是人物的数目还是够庞大的,剧团几乎分配不开。
“若是这样分配下去,”赛罗说,“我们的幕后提词员也必须从他的洞口走出来,混在我们中间,变成剧中人物。”
“我早就不止一次地赞赏过他的技艺。”维廉回答。
“我不相信还会有比他更完美的提词员,”赛罗说,“没有一个观众在任何一次演出中听到过他的声音;我们在舞台上却听得懂他的每个字音。他几乎是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个人的官能,他像是一个护身神,在急需时清晰地向我们耳语。他能感觉到演员把哪部分台词完全记住了,演员什么地方忘记了,他从远处也能预感得出来,几回我的台词几乎背不出来时,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帮助我说,我演得很成功;只是他有些特性,这些特性会使别人全变成无用的:他非常热心地接受剧情,他在激动的地方简直就不是一般地朗读,而是热烈地吟诵了。他这个坏习惯不止一次地把我引入迷途。”
“有一次,”奥莱丽亚说,“他用另一种特性竟把我留在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不管了。”
“他做事那么小心谨慎,怎么能够这样呢?”维廉问。
“在某些地方,”奥莱丽亚回答,“他非常受感动,他热泪滚滚,往往在一瞬间完全不能自制;其实并不是所谓感动人的地方使他陷入这个状况;如果要我说得明白些,就是他为之感动的都是美的地方,在这里诗人纯洁的灵魂简直是明亮而圆睁的眼睛看得出来的,看到这些地方,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十分欢悦而已,而成千上万的人却视若无睹。”
“他既然有这样细致的灵魂,为什么不在舞台上出现呢?”
“嗓子嗄哑和呆板的举动使他离开了舞台,他忧郁的天性使他离开了社会,”赛罗回答,“想让他成为我的朋友,我是费了多少气力啊!但是无效。他读得非常好,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好的朗读;在朗读与热情的吟诵之间没有人像他似的保持住微妙的界限。”
“找到了!”维廉大声说,“找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成功的发现啊!现在我们有了这个为我们吟诵关于野蛮的皮勒斯的那段台词的演员了。”
“一个人就是必须有你这样的热情,”赛罗回答,“好把一切都用在他最终的目的上。”
“的确这本是我最大的忧虑,”维廉说,“也许要把这地方割爱,可是全剧将会因此而失却力量。”
“这我却看不透。”奥莱丽亚回答。
“我希望,很快你就和我意见一致,”维廉说,“莎士比亚是为了一种双重的最终目的把那些刚来到的戏子引到戏里来的。先是那个人满怀个人的激情诵读有关普利阿斯之死的独白,他给王子本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增强了这个动摇不定的年轻人的良知:所以这一幕就成了给国王以巨大影响那幕短剧的前奏。这戏子对旁人的虚构的苦难且有这么大的同情;用同样的方式试验一下他继父的良心的思想立刻由此在他脑海里产生。在第二幕结尾处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独白啊!我是多么希望吟诵这个独白:
“啊!我是怎样一个劣者,怎样一个卑贱的奴隶!——难道这还不令人大为惊异吗?在这里戏子仅仅通过虚构,通过一个热情的梦,就能这样按照他的意思支配他的灵魂,由于灵魂的作用他的整个面貌都变了颜色,眼里是泪!举止紊乱!破碎的声音!他的全部生命被一个情感所支配!并且这一切是为了虚无——为了赫古芭!——赫古芭是他的什么人?他是赫古芭的什么人?他只知道为她哭泣!”
“但愿我们能够让这个人登上舞台!”奥莱丽亚说。
“我们必须,”赛罗回答,“渐渐地把他引进来。在试演时就让他读这一段,我们说,我们正在等候一个应该演这段戏的演员,我们看看,我们怎样进一步了解他。”
他们对此取得了一致意见之后,谈话又转到鬼魂上来。——维廉不能决定,把活着的国王角色交给老古板,从而使饶舌老人扮演鬼魂,他反而主张,人们应该再等些时候,因为说不定还会有几个演员来报到,可以在他们中间找到合适的人选。
所以,当维廉晚间在他的桌子上见到一封封好的短简时,人们可以想象得出维廉是多惊奇。收信人写的是他剧院的假名,信上用一种奇异的字体这样写着:
“啊,奇特的青年,我们知道,你有很大的困难。你几乎找不到人来演你的哈姆雷特,更不用说鬼魂了。你的热心理应获得一个奇迹;奇迹我们是创造不出来的,但是一些奇异的事是会发生的。你只要有信心,在合适的时刻鬼魂就出现!你要有勇气,处之泰然!用不着回答,你的决定我们会知道。”
他拿着这稀奇的短简跑回赛罗那里,他读了又读,最后若有所思地声言:这事甚关重要,人们必须考虑周到,看可以不可以,能不能这样冒险。他们翻来覆去地商量;奥莱丽亚却默不作声,时时报以微笑,等到几天后又谈到这问题时,她毫不模糊地使人理解,她以为这是赛罗在开玩笑。她请求维廉完全不要忧虑,要耐心地等待鬼魂。
赛罗一般说来心情很好,因为要告辞的演员都很卖力气,决心把戏演好,为的是人们将来好追念他们。他对新剧团抱有一种好奇心,他也可能期望从这里获得最好的收入。
甚至与维廉的交往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影响。他开始更多地谈论艺术了,因为他究竟是一个德国人,这个民族喜欢对他们所做的事做出解释。维廉把这样的一些谈话记了起来;因为这里的叙述不能经常间断,我们将找另外的机会把这些剧评的尝试提供给我们那些对此感兴趣的读者。
特别是有一天晚上,赛罗很快乐,他谈到他是怎样理解普隆涅斯这个角色的。“我期望,”他说,“这次把一个真正尊严的人演得最好;我将要把适宜的平静与自信,空虚与意味深长,愉快与没有风趣的本质,自由与留意,天真的狡黠与虚伪的真理在它们恰当的地方真正优雅地表现出来。我要极其有礼貌地扮演和表现这个苍老、正直、坚忍、适应时代的半恶汉,对此我们作家的带些粗野的描画会给我很好的帮助。若是我准备好了,我就会诵读如流,毫无阻滞,若是我心情好,我说话就会像一个天真的傻子。我将会毫无风趣地迎合每个人,而且总显得非常优美,而不觉察人们在嘲笑我。我很少这样快乐、这样有风趣地接受一个角色。”
“但愿我能希望我把自己的角色也扮演得这么好,”奥莱丽亚说,“我既没有妙龄的青春,也没有充足的温柔来顺应这个性格。可惜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使莪菲莉霞头脑昏乱的情感将永远伴随着我。”
“我们不要这样认真,”维廉说,“因为就是我演哈姆雷特的愿望在我做剧本的全面仔细研究时使我深深地陷入了迷途。我越研习这个角色,我越看到,在我整个的形体上没有一点儿面貌的特征和莎士比亚所写的哈姆雷特相似。如果我真的去考虑,在这个角色里一切是怎样精确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么,我几乎就没有勇气把演出的一个平平常常的效果献之舞台了。”
“你以极大的责任心开始从事你的职业,”赛罗回答,“演员要尽可能适合角色,角色也要在必要的限度内顺应演员。但是莎士比亚是怎样描绘他的哈姆雷特的?他同你就这样完全不相似吗?”
“第一,哈姆雷特是金黄头发。”维廉回答。
“我把这叫作求之过远,”奥莱丽亚说,“你怎么知道他的头发是金黄的?”
“他是丹麦人,北方人,他必然有金黄的头发,而且是蓝色的眼睛。”
“难道莎士比亚也想到了这一点吗?”
“当然我没有看见他直接说出,但与别的地方联系起来看,我觉得这是不能反驳的。他比剑比累了,汗流满面,女王说:‘他胖,让他喘喘气。’难道人们能想象出他的头发不是金黄的、他的体形并不丰满吗?因为棕色头发的人在他们青春的时候很少是这样情形。他的动摇不定的忧郁,他的优柔的悲哀,他的主动的犹豫不决,不是比你所想象的瘦长身材、棕色鬈发的青年更适合这样的体形吗?因为人们从一个棕发青年身上多半是期待着决断与敏捷。”
“你破坏了我的想象,”奥莱丽亚说,“不用提你的胖哈姆雷特吧,你不要把你的身体肥胖的王子介绍给我!你还是拿出任何一个似是而非的形象来刺激我们,感动我们吧!作者的意向并不像我们的娱乐这样跟我们接近,我们要求一种与我们和谐一致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