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维廉献身舞台的条件里有一条是赛罗有保留地承认的。维廉要求上演《哈姆雷特》全剧,反对删节,赛罗则认为,如有可能,才可满足这奇异的热望。关于这一点他们一向争持不下,因为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人们从剧本里可以删去什么而又不算是割裂,这些地方他们二人的意见有很大的分歧。
维廉还处在风华正茂的年岁,他不能理解,在一个招人喜爱的女孩形象身上,在一个受人尊敬的著作家的身上会有什么缺欠。我们觉得他们是完整的,与自己一致的,因此我们必定能从他们身上想象到这样一种完全的和谐。与此相反,赛罗却把喜欢和差不多区分得过分鲜明;他的锐敏的理智总要把一件艺术品只看作是一个或多或少地不完全的整体。他以为,正如人们得到一些剧本,却很少绝对谨慎地一字不改地表演它们,所以对莎士比亚也必须这样对待,特别是对《哈姆雷特》这个剧必须做许多改动。
当赛罗谈到从麦粉里也可以分出糠来时,维廉简直不想听下去了。“那不是麦粉和糠混在一起,”维廉大声说,“那是一个主干,大枝,小枝,树叶,花蕾,花朵和果实。它们不是一个连着另一个,一个穿插着另一个吗?”赛罗主张,人们不要把全部树干都摆在桌上,艺术家必须把金苹果盛在银盘里献给客人。他们用尽比喻,他们的意见分歧好像越来越远。
赛罗有一次在长久的争持之后向他推荐最简单的方法,迅速决定提起笔来把这部悲剧里不合宜和行不通的地方都删去,把几个人物并成一个人物;并且说如果他对于这类事还不充分熟悉,或是还没有充分的心思,就把这工作交给他去做,他很快就可以完成;听了这席话,我们的朋友几乎完全绝望了。
“这不符合我们的协定,”维廉回答,“你的鉴赏力这么高,怎么竟然这样轻率呢?”
“我的朋友,”赛罗大声说,“你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正是太知道这种做法的可憎了,也许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剧院里有过这种做法。但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剧院像我们的剧院这样无人重视呢?那些剧作家逼迫我们去做这可厌的破坏工作,而且观众也允许。我们到底有多少剧本不超过我们全部演员的规模,不超过我们的布景和舞台技术,不超出时间、对话和演员体力的限度呢?可是我们要演,要永久演,永久重新演。我们就不应该同时利用我们的长处吗?我们用割裂的剧本和用完整的剧本能同样地成功。这是观众自己使我们尽其所长!只有很少的德国人,也许所有较新的民族里都只有很少的人能感觉到美的完整;他们只是局部地赞美和责备,他们只是局部地迷恋高兴;这除却对于演员,又对于谁是较大的幸福呢?因为舞台永远只能是支离破碎的。”
“是这样!”维廉回答,“但是这必须永久也是这样吗?现在是这样的,一切都必须永久是这样吗?你休想让我相信你是对的,因为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力量能说动我,让我遵守我在最昏聩时所订的契约。”
赛罗使事情发生了一个可喜的转变,他请求维廉再考虑一次他们常常进行的关于《哈姆雷特》的谈话,并且自己想出一个可行的改编方法。
维廉在寂寞中过了几天之后,他含着快乐的眼光回来了。“要是我找不到怎样救助全体的办法,”他说,“我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确信,要是莎士比亚的天才不是过于强调主题,不被他的故事诱惑,他自己也会这样做的。”
“让我听一听,”赛罗说,同时他威严地坐在长沙发上,“我要静静地倾听,但也要更严格地裁判。”
维廉回答:“我并不怕,你就听吧。经过认真的研究、周密的思考,我认为这个剧本的构思可以从两方面来谈:第一是人物与事件的广大的内在的关系,主要人物的性格和行为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这些人物个个都很卓越,他们各自的地位是不能更改的。你用什么方法也不能损坏他们,当然也不能使他们变得丑陋不堪。这是每个人都要求看到的,没有人敢侵犯他们,他们已经深入人心,据我耳闻,人们几乎把他们都搬上了德国的舞台。第二方面就是在剧本里能够见到的关系,我指的是人物的外在的关系;有了外在的关系,才能把这些人物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才能用各样的方法通过某种偶然的事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若是人们把这第二方面看得太不重要,认为只要顺便谈谈就可以了,或是简直可以把他们删掉,我认为那就错了。自然这些线索是薄弱而松散的,但它们贯穿全剧,而且紧密相连,不然一切早就要解体了,如果人们把它们删去,认为可以另造一条线索而又保留结尾,那么,一切就真的会立即解体。
“我所说的外界的关系,就是挪威的骚乱,与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的战争,派给老伯父的专使,被调解的争端,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的军队开往波兰和最终撤退;另外还有霍拉旭从维腾堡返回,哈姆雷特前往那里的兴致,雷欧提斯去法国的旅行和他的归来,哈姆雷特被遣送英国,他在途中被海盗所俘,两个廷臣因传递黑信而被处死:这一切环境和情节够得上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它们对这剧本的统一性极其有害,特别是这剧本里的主人公是没有主见的。”
“这样的话我真愿意听!”赛罗说。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头,”维廉回答,“你是很少称赞我的。这些缺点像是一个建筑的脚手架,在没有筑起一座坚固的墙之前,就不能把它们撤去。所以,我的建议是,那第一方面的伟大的场合绝对不要更动,不管是全体的还是个别的都要尽量保留,但是这些外在的、单个的、游离的,或不集中的内容可以全部删去,然后用一个惟一的中心内容代替它们。”
“这有可能吗?”赛罗问,同时姿态平静地站起身来。
“这在剧本里早就有了,”维廉回答,“我不过只是恰当地利用一下而已,那就是挪威的骚乱。你审查一下我的这个方案吧。”
“老哈姆雷特死后,刚被征服的挪威人骚动了。那里的执政遣派他的儿子霍拉旭到丹麦去监督海军舰队的装备建设,因为那项建设在终日耽于享乐的新国王的统管下进展得相当缓慢;霍拉旭是哈姆雷特的老同学,但他无论在勇敢和世故上还是在其他方面都胜人一筹。霍拉旭认识老王,他参加过他指挥的最后几次战役,得过他的恩宠,所以鬼魂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场不可删去。随后新王召见霍拉旭,遣派雷欧提斯到挪威传报海军不久就要登陆的消息,同时霍拉旭得到加速装配海军的任务;而母亲却不同意哈姆雷特自愿随同霍拉旭出航。”
“感谢上帝!”赛罗说,“这样我们也就摆脱了维腾堡和那所一直使我痛苦烦恼的大学。我觉得你的想法是非常好的:因为除了挪威和舰队这两个惟一的远方图景,观众无须想象任何场面;其余的他们都看得见,其余的都在眼前出现,用不着他们让自己的想象力在全世界驰骋。”
“你不难看出,”维廉回答,“我现在就能把其余的一切联结起来。如果哈姆雷特向霍拉旭宣布他继父的罪行,霍拉旭就会劝他一起奔赴挪威,取得军队的保护,然后带着武力返回,因为哈姆雷特在国王王后看来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人物,他们又没有什么好办法把他除掉,所以只好把他派到舰队上去,而且派了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从旁监视他;又因为在这当儿雷欧提斯回来了,这个被挑唆图谋暗杀的青年就随后也被派了出去。海船因遭逆风不能前进;哈姆雷特又返回来;他走过墓场的散步可有充足的理由;他在莪菲莉霞的墓旁与雷欧提斯相遇是一个重大的、不可缺少的情节。于是国王便考虑到最好是把哈姆雷特立即除掉;于是隆重地举行了与雷欧提斯和解的饯别宴会,人们在会上举行比赛,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也比剑。没有这四具死尸,我不能结束这幕剧;一个人也不能活下来。因为这时又恢复了人民的选举权,哈姆雷特临死时投了霍拉旭一票。”
“就是要快,”赛罗回答,“请你坐下来把这剧本改好;你的意见我完全赞成;千万别让灵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