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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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个人类社会都有一套解释宇宙起源的故事;这些创世故事(对那些相信这些故事的人从来不是“神话”)试图给予所有存在物以意义,通常也是它们所来源的文化的反映。现代创世故事虽然基于科学观察和研究,但仍然力求回答与早期神话相同的基本问题。

创世神话是故事或者故事集,讲述万物起源的故事:关于共同体和山水风景,关于地球及居于其上的动植物,关于星体,以及关于万物的存在。对于多数人类共同体来说,它们代表了“历史”所表达的含义。创世神话似乎在所有的人类社会都存在着,并且深深地根植于世界各大主要宗教中。通过回答关于起源的问题,创世神话提供了一幅现实情况的地图,人们可据此了解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他们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正如芭芭拉·斯普劳尔(Barbara Sproul)在她的书《原始神话》(Primal Myths,1991年,第2~3页)中说道:“创世神话是神话叙述中最综合性的叙述,涉及最广泛的问题,阐明意义,但也是最深刻的。它们解决首要原因,以及现实蕴含在其文化中的本质。人们在创世神话中阐述他们对于人与世界、时间和空间的基本理解。”玛丽——路易丝·冯·弗朗兹(Marie-Louise von Franz)在《创世神话》(Creation Myths,1972年,第5页)一书中写道,它们“指人类生活中最基本的问题,因为它们与终极意义相关,不只是关于我们人类的存在,也关注整个宇宙的存在”。

传统的创世神话和现代社会中的基本故事之间具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它们根植于现代科学和历史学之中。那么,现代社会对起源的叙述与传统社会有根本性的区别吗?或者说,它们能否也被看作“创世神话”?这些问题值得探究,因为它们提出了关于真相本质的重要问题,这些真相可以在现代历史学中获得,尤其是世界历史,它追求从多个角度对过去进行连贯的叙述。

创世神话的一个例子

创世神话表现为许多不同的形式。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宗教传统中的创世故事算得上是创世神话。在一些没有书写历史的社会中,在它们的口述传统中发现的关于起源的故事也是创世神话。正确评价创世神话的完整意义很难,因为像许多文化特性那样,它们的含义对那些伴随它们成长的人来说显而易见,但对外人而言却是不甚明了的。所以,对于他者的创世神话,外人的经历始终是陌生的、奇异的,甚至是错误的。正如“神话”一词在《大美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Americana)中的定义:“神话在其自己的社会中被视作真实的故事。(只有从神话所在的社会外部视角来看时,它才会具有一个不真实故事的通俗含义。)”(朗,1996年,第699页)从外来者角度理解创世神话是困难的,这一点可以从以下摘录中予以准确评价。这一摘录来自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格里奥勒(Marcel Griaule)的叙述,他总结了与来自马里的多贡人智者奥格托莫力(Ogotemmeli)之间的对话。奥格托莫力在阐述他所在社会的宇宙学说方面被视作权威,但是,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意识到他在和一个可能不懂或者不能充分理解他所说的一切的局外人交谈,而格里奥勒自己也敏锐地意识到转译话语这一复杂过程充满困难。

这个图结合了神话和现实,描述了11世纪非洲伊斯兰教中关于尼罗河的起源。

星星是由阿玛神(God Amma)抛向太空的地球颗粒。他以一种更为复杂的方式创造了太阳和月亮,这不是人类已知的第一个发明,却是业已被证实的上帝的第一个创造物:陶器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太阳是一个一次性加热到白热的锅,周围环绕着一个旋转了8圈的紫铜色螺旋线。月亮也是同样的形状,只不过外围是白铜色螺旋线。月亮一次只加热了1/4。奥格托莫力说他之后会解释这些物体的运动。目前,他只想去表明这一设计的主要内容,并将其传递给参与者。他急于……给出一个关于太阳大小的概念。他说:“一些人认为它大如营地,也就是有30腕尺[1]。但是它实际上要大得多。它的表面比整个桑加(Sanga Canton)更大。”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补充说:“它可能比这还要大。”……

月亮的功能并不重要,他会在之后谈论它。然而,他说,非洲人是来自阳光的生物,欧洲人是来自月光的生物,因此他们的外表不成熟……

阿玛神……拿起一块黏土,在手中捏碎,然后扔出去,就像他制造星星那样。黏土散开并落在了北方,那里是高处,接着从那里向南延伸,那是世界的低处。尽管如此,整个运动过程是水平的。地球是平的,而北方位于高处。它向东和向西延伸,有独立的成员,就像子宫中的胎儿一样。它是一个身体,也就是说,它的成员是一个从中心向外伸展出分支部分的东西。这个身体平躺着,面朝上,从北向南排成一行,是女性化的。它的性器官是一个蚁丘,其阴蒂则是一座白蚁山。阿玛神感到孤独,渴望与这个生物接触,就走近了它。那是第一次破坏宇宙秩序的时刻。

奥格托莫力不再说了……他已经触及问题的根源和神最初的疏忽。“如果他们偷听到我说的话,我会被罚一头牛!”

在上帝的指引下,白蚁山上升了,挡住了通道,露出了阳刚之气。它和陌生人的器官一样强壮,故不能合欢。但是,神是全能的。他砍下白蚁山,与被砍下的泥土交欢。但最初的事件注定要永远影响事物的进程;从这个不完美的结合中诞生的不是预期的孪生子,而是一个金豺(Thos aureus)或者豺,它是神的困境的象征……神继续与他的大地之妻交欢,这一次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厌恶部分地切除也清除了过去失序的因素。水是神圣的种子,因此能够进入地球的子宫,并且正常的生殖周期导致了孪生子的诞生。两个生命因此形成了。神把它们创造得像水一样。它们的颜色是绿色的,一半是人,一半是蛇。从头到腰部,它们是人;腰部以下,它们是蛇。它们红色的眼睛像人的眼睛一样睁得大大的,它们的舌头又像爬行动物一样呈分叉状。它们的手臂灵活,却没有关节。它们通体绿色而光滑,像水面一样闪闪发光,覆盖着绿色的短毛,预示着植被和生机。这些特征是奴莫(Nummo)孪生子的特征,即水神,它在后来地球的创造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斯普劳尔,1991年,第50~51页,引自格里奥勒,1975年,第16~40页)

创世神话的特征

这些简短的摘录,从一个冗长而复杂的故事开始,反映出创世神话的几个特点。首先,奥格托莫力的叙述是以故事的形式展开的。这可能只是因为叙事是解释和传播复杂而重要的真相的最有力、最令人难忘的方式。“像神话一样,记忆需要对素材进行彻底简化。所有的回忆都是基于现在的立场来讲述的。在讲述中,他们必须了解过去。这就需要选择、排序和简化。一个连贯的叙事结构,其逻辑就是把生活故事引向寓言。”(塞缪尔和汤普森,1990年,第8页)

其次,起源被解释为神灵或上帝有意识行动的结果。在一些传统的宇宙学中,精神实体创造了世界的一般结构是其默认的假设。但这并不是普遍的。许多起源故事都依赖于出生的隐喻,其意思或多或少都可以照字面上去理解,假定存在一个原生卵或者一个原始的性行为。有些起源故事把创世解释为从睡眠中醒来,那是一种令人回忆过往的东西,我们个人的起源故事都具有从前意识中苏醒的特点。某些创世神话正视起源的悖论,假设有一个先于神的范畴,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维系了一种不甚稳定的平衡关系。《梨俱吠陀》(Rig Veda)——古代印度北部神圣的赞美诗中说:“彼时,既无不存在,也无存在;既无空间之界限,也无其上之天空。何物被搅动?在哪里?在谁的庇护之下?那有水吗?有无底之深的水吗?彼时,既无死,也无不朽。既无黑夜之迹象,也无白昼之征兆。无风之吹拂,那呼吸的一个全凭其自身的意念。”(奥弗莱厄蒂,1981年,第25页)。这种语言暗示所有关于终极起源故事中存在的悖论——什么东西(无论是神还是整个宇宙)可以从虚无中产生呢?

地板的中心部分,镶嵌图案(公元200—250年),来自森提努姆(Sentinum)的一个古罗马别墅[现在的意大利萨索费拉托(Sassoferrato)],描绘了永恒之神爱伊奥(Aion)和地母忒耳斯(Tellus)(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盖亚)。孩子们可能象征着四季。

第三,所有创世神话都比它们初看起来更为复杂。因为它们直面现实,现实中的真相又如此复杂,以至于它们只能通过使用丰富的隐喻或诗性语言予以呈现,它们的讲述者对其自相矛盾甚至暂时性的本质通常十分清楚。马塞尔·格里奥勒曾一度对奥格托莫力故事中的一处细节困惑不已。根据这个故事,大量的生物出现时站立在一个单独的台阶上,长宽高均只有一腕尺。这怎么可能呢?奥格托莫力回答说:“所有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说所有一切都在台阶上只是一个象征,是象征性的羚羊、象征性的秃鹫、象征性的鬣狗。任何数量的象征物都可以在一腕尺的台阶上找到它们的空间。”格里奥勒补充道,奥格托莫力对象征使用的语词在字面上意思是“这个(低等)世界的语词”。(斯普劳尔,1991年,第64页)

第四,在创世神话的循环中,通常有大量关于现实世界的经验信息,它们是关于动物迁徙、狩猎和农耕技术的信息,是一个社会中的年轻人需要学习的信息。外来者对这种信息通常不怎么感兴趣,因此外来者可能会不清楚大多数创世神话实际的、经验主义的本质。而这又有助于解释它们在非正式的教育系统中的基础性作用。比如,在奥格托莫力的故事中包含一个重要动物的长名单,许多口头传说是关于生殖和性生活,关于在他所居地区耕种的主要谷物的细节描述,以及关于人类解剖学和世界地理学的象征性叙述。

《瑶族创世年鉴》中的一页,这是一本记录生活于中国云南丽江附近的纳西族人起源的双语文献。上面的东巴象形文字产生于约7世纪;这里生动地描述了纳西族的创世祖先崇忍利恩和其妻子衬红褒白的故事。中国国家图书馆。

最后,由于创世故事包含了很多熟悉的信息,所以,内部的人对创世故事抱有真实感,就像21世纪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对现代科学的感受一样。对于那些由创世故事伴随成长的人来说,独特的创世神话是他们最好的现实指南,而且创世神话中所说的多数东西都与这些人的常识经验相符合。这并不意味着内部的人就必然对创世故事不加批判地接受——他们始终都有可能对创世故事的细节进行讨论,或者对创世故事的某些方面表示怀疑,甚至困惑不已。正如格里奥勒对奥格托莫力的评论一样:“奥格托莫力对于八世祖先转变为奴莫之后的天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斯普劳尔,1991年,第59页)但这确实意味着,为人所熟知的创世神话给人的感觉就是现实世界最好的指南,人们依其行事;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将社会凝聚在一起。因而,这使得它们极其重要,不能轻率或漫不经心地讲述它们,而是珍视它们,并由那些懂得其中所含知识的人认真地传播下去。创世神话包含有说服力的信息,这就是为什么当奥格托莫力在讨论阿玛神的第一个失误时压低了声音。

相似性和差异性

这里列举的有关传统创世故事的特征表明,对于过去的叙述,创世神话和现代“科学”之间具有某些主要的相似之处。关于起源的现代叙述和传统叙述都起了一个重要的教育作用,因为传统的创世故事也包含许多经仔细证实的有关现实世界的信息。与创世神话一样,现代对历史的叙述也可以以叙事的方式得到最好的传播,这也是现代历史写作和多数科普的主流方式。关于起源的现代叙述也纠结于终极起源的问题,在现代“大爆炸宇宙论”中很明显的事实只有在创世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精确的叙述。事实上,跟许多传统的创世神话一样,现代物理学把“无”(真空)视作潜在的状态,是一种虚空的领域,事物能从中出现。进一步说,当认识论出现困难的时候,甚至现代科学都不得不求助于复杂而自相矛盾的概念,其本身的意义可能依然有些晦涩。在某种意义上,像“重力”、“黑洞”或“量子不确定性”这些概念所扮演的角色就类似于传统创世故事中的神或其他神话人物所扮演的角色。最后,对于今天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他们在现代起源故事中获得的真实感与那些伴随传统创世神话成长的人所获得的真实感也是一样的。由于这些相似性,现代“科学”史学,尤其是世界史能够扮演过去创世神话所扮演的角色,这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差异性也是存在的。声称关于过去的现代科学叙述比传统创世故事中的历史叙述更真实是很有诱惑力的。这种观点可能是对的,但也需要谨慎看待。现代起源故事有固定的时间和空间,因此,在将来,他们可能也会像今天的传统创世故事一样,无疑会在某些方面显得天真幼稚。另外,所有的创世故事在一定程度上都有助于外来者,因为它们提供了思考现实的不同方式。例如,许多环保人士认为,现代社会需要重新认识到自身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这一观念普遍存在于觅食社会的创世故事之中。一个明显的区别是,科学的起源故事(通常所说的现代科学)以普遍性为目标。它们期望地球上所有受过教育的人相信它们,而不是成为一种文化的信仰。为了获得这种普遍性,它们需要一种在许多创世故事中缺乏的灵活性和开放性,因为它们必须吸引来自许多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思想的人,并且它们必须具有整合新信息的能力。这就需要对各种假说和细节不断进行证实,以避免大多数传统创世神话中存在的狭隘性。由于现代科学史学(例如一般科学)面向全球受众,它要经受大量和彻底的证实。(与奥格托莫力不同,我们现在从直接经验中知道月亮是由什么组成的,以及它到底有多大)。正是因为现代创世故事所包含的信息在一定程度上业已得到确切证实,所以,可以说现代创世故事比传统创世神话更为真实。最终,现代创世故事也被更广泛的受众认为是真实的。检验现代科学历史叙述的普遍性和开放性解释了最后一个关键差异:它们不愿意为那些关于起源的拟人化的或精神的解释提供支持。这种解释被现代科学排除在外,因为它们太过圆滑,以至于不能提供严谨的、可反驳的解释,也不能经受奠定现代科学基础的严格的实证规则检验。

本文的讨论表明,世界历史可能与传统的创世神话没有太大区别。它也代表了一种叙述起源故事的尝试。但它的受众来自全球。为了使全世界的受众都产生所有创世神话都追求的那种“真实”感,它必须设法在不留下任何文化偏见污点的情况下讲述起源故事,并且在严谨性和客观性上经受仔细的检验。

大卫·克里斯蒂安

悉尼麦考瑞大学

首尔梨花女子大学

进一步阅读

Berry, T. (1988). The Dream of the Earth. San Francisco: Sierra Club Books.

Brockway, R. W. (1993). Myth from the Ice Age to Mickey Mouse.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Christian, D. (2004). Maps of Time: An Introduction to Big History. Berkeley: 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

Griaule, M. (1975). Conversations with Ogotemmeli. Oxford, 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McNeill, W. H. (1985). Mythistory and Other Essay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O’Flaherty, W. D. (Trans.). (1981). The Rig Veda. Harmondsworth, U.K.: Penguin.

Samuel, R., & Thompson, P. (Eds.). (1990). The Myths We Live By. London: Routledge.

Sproul, B. (1991). Primal Myths: Creation Myths around the World. San Francisco:Harper Collins.

von Franz, M.-L. (1972). Creation Myths. Dallas, TX: Spring Publications.

[1] 腕尺(cubit),古代长度单位,1腕尺等于45厘米。——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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