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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聚集在桥头,呈漏斗状迅速过桥。大车终于过完了,拥挤的程度降低了一些,最后一营人也已走到桥上,只有捷尼索夫的骑兵连留一部分人在对岸阻击敌人。从这边的山上,可以远远地看见敌人。前面是一片荒原,荒原上偶尔有敌人的小股侦察兵在移动。突然,对面山坡的路上出现了穿蓝色军装的部队,还有大炮,这是法国人。捷尼索夫骑兵连的每个军官和士兵,虽然在竭力谈论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眼睛在向一旁张望,但心里却都在一刻不停地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地平线上出现的黑点。他们知道,那就是敌人。午后,天又放晴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多瑙河,照耀着周围黑色的群山。四处静悄悄的,从那边的山上偶尔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除了零星的侦察兵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双方的距离大约是三百俄丈。敌人停止了射击,而这却使人更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将两军区分开来的可怕的、难以逾越的界线。

“只要向这道生与死的界线迈出一步,就意味着痛苦和死亡。那边是什么?谁在那边,在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着的屋顶的后面?谁都不知道,但又很想知道。跨越这道界线是可怕的,但又很想跨越它。你知道你早晚是要跨越它的,就像你不可避免要弄清死亡的后面是什么一样。而你本人却是健康、快乐的,你身边的人也同样健康、紧张而又活泼。”凡是看到敌人的人,即便不是这么想的,也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会给这时发生的一切添加上一种特殊的光彩,使人感到兴高采烈。

罗斯托夫骑着马站在左翼,他的样子像个被人叫来接受测验、而他自己又自信肯定能答对的小学生。他明朗、愉快地环顾所有的人,好像在提醒大家注意他在敌人迫近、在敌人射出炮弹时是多么的镇静。但在他的脸上,一种不同于平时的严肃表情却违反他的意志,挂在了他的嘴边。

“啊,罗斯托夫!”捷尼索夫向士官生喊道,“好啊!你等到了。”

捷尼索夫策马向指挥官奔去。

“大人!让我们攻击吧!我要打退他们。”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指挥官像要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皱起眉头,“什么攻击?把队伍带过河去。”

骑兵连过了河,没有损失一个人。殿后的二连也过了桥,最后几个哥萨克骑兵侦察员也撤回来了。骑兵团向山上撤去。这时,肥胖的涅斯维茨基骑马迎面飞奔过来。

“怎么回事,团长,”他老远就喊了起来,“我跟您说过要把桥烧掉。”

“您是跟我说过引火物的事,”团长不紧不慢地止住了部队,“可是您没有说明由谁来烧桥,我习惯严格执行命令……”

“唉,总是这样。”涅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道。

团长看了看周围的人,把脸沉了下来。“我一定把桥烧掉。”他用庄严的语气说道,好像是要借此表示,虽然他遇到了这一切麻烦,但他还是能做到他应该做的事。他勒转马头,命令罗斯托夫所在的二连回到桥上去烧桥。

二连的骑兵们匆忙跳下马,画着十字,向桥上跑去。罗斯托夫也奔跑着,竭力想跑在众人的前面,但在桥上,他踩上一摊稀泥,双手着地摔倒了,其他人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对岸的法军支起了炮架,几颗霰弹落在桥上,骑兵连中有人倒下了。但很快,桥上就冒起了浓烟,骑兵们成功地把桥点燃了。

罗斯托夫站在桥上,不知该做些什么。没有砍杀的对象(他想象的战斗就是砍杀),他也无法帮助别人烧桥,因为他不像士兵们那样手里都拿着草引子。他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突然,桥上发出一阵像核桃洒落似的声音,离他最近的一个骠骑兵哎呀一声倒在桥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另外一些人一齐跑向他。有人在喊:“担架!”四个人搀起那个骠骑兵,想把他抬起来。

“哦-哦-哦……放下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受伤的人喊道,但是人们还是把他抬上了担架。

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望着远方,望着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和太阳。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悠远的天空啊!渐渐西沉的太阳多么耀眼!远方的多瑙河水多么轻柔可爱!而越发美丽的,是河对岸的远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和雾蒙蒙的松林,那儿有安宁和幸福。“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只求能到那儿,”罗斯托夫心想,“在我的心里,在那阳光里,有那么多的幸福,可是在这里……却是一片呻吟、痛苦、恐怖和混乱……有人在喊,大家在往后跑,我也跟着他们跑,这就是它,就是死神,它在我的头顶,在我的身边……一转眼,我就会再也看不见这太阳、河水和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藏进了乌云,罗斯托夫前面又出现了另外几副担架。对死亡和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活的爱——这一切汇成了一个痛苦的、惊恐的印象。

“上帝啊!天上的主啊,救救我,宽恕我,保护我吧!”罗斯托夫喃喃自语道。

骠骑兵们返回阵地。“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罗斯托夫暗自想。的确,没有人注意到,因为这个从未上过火线的士官生的初次体验,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