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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卡列尼娜 - 于大卫译 >
- 第四部
3
“你遇到他了?”她问,此时他们已经坐在灯下的桌子边。“这是对你迟到的惩罚。”
“是的,可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在开会吗?”
“他去过之后回来了,又去了什么地方。不过这也没什么。别再说这件事了。你去哪儿了?一直跟亲王在一起?”
她了解他生活的全部细节。他想说,他一整夜都没睡,所以就睡着了,可是,看着她焦急而快乐的脸庞,他惭愧起来。于是他说他必须去报告一下亲王启程了。
“那么现在都结束了?他走了?”
“感谢上帝,结束了。你都不会相信这件事让我多无法忍受。”
“为什么?这是你们所有年轻男人惯常的生活啊。”她说,皱了皱眉,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编织活,不去看弗隆斯基,从上面抽出钩针。
“我早就放弃那种生活了。”他说,对她的表情变化感到吃惊,想要洞悉其中的含义。“我承认,”他说,微笑着展露出自己密实的白牙齿,“这个星期我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着这种生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她手持编织活,却不在编织,而是用奇怪而光闪闪的、不友好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上午丽扎到我这儿来——她们不怕来我这儿,不管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会怎么样,”她插了一句,“她说起你们的雅典之夜。多么丑恶!”
“我正要说……”
她打断他的话:“就是你以前认识的女人Thérèse吗?”
“我要说的是……”
“你们真丑恶,这些个男人!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一个女人是无法忘记这种事的。”她说,愈发激动起来,并以此向他展示自己气愤的原因,“尤其是一个不可能了解你生活的女人。我了解什么?我又了解过什么呢?”她说,“只是你跟我说的那些。而且我怎么知道你跟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安娜!你在侮辱我。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我没有任何不能向你公开的想法?”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努力赶走猜忌的念头,“可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痛苦!我相信,我相信你……你要说什么?”
但他一下子回想不起来他要说什么。这种嫉妒心的猝发,近来越来越经常出现在她身上,让他感到恐惧,而且,不管他怎样试图掩盖,还是冷却了他对她的感情,尽管他知道,嫉妒的原因是对他的爱。不知有多少次他对自己说,她的爱便是幸福;她爱着他,就像一个认定爱情重于生命中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做到的那样爱他,但他却比当初从莫斯科随她而来的时候离幸福更远了。那时他觉得自己不幸福,但幸福就在前头;现在他觉得,最美好的幸福已经过去。她已经完全不是他最初见到的样子,无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变差了。她整个变宽了,而在脸上,当说到女演员时,会出现一种恶狠狠的、让脸部扭曲的表情。他看着她,就像一个人看着被他摘下来又变蔫儿了的花朵,他已很难认出其中的美,而就是为了这种美,他才摘下它,也毁了它。不过,尽管他觉得,当他的爱情更为强烈的时候,如果他很想那样做,也可以将这爱情从自己心里拔除,可是现在,就如眼下这一刻,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感到对她的爱,但他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是不可能扯断的。
“哦,你是想跟我说亲王的事吧?我已经赶跑了,赶跑了魔鬼。”她补充道。他们相互间把猜忌称作魔鬼。“是的,你是开始说亲王的事了吧?为什么让你那么难受呢?”
“唉,实在无法忍受!”他说,极力找回丢掉了的思路,“他这个人,深交起来就没什么优点了。要是给他下断语的话,这是一只喂养得很好的畜生,展览会上能获得头等奖牌的那种,仅此而已。”他带着令她感兴趣的懊恼说。
“不,怎么会呢?”她说,“总归他见识不少,也受过教育吧?”
“那完全是另一种教育——他们的教育。显然,他受教育只是为了有权蔑视教育,他们什么都蔑视,除了兽性的享乐。”
“可你们全都喜欢这种兽性的享乐。”她说,而他再次察觉到那种躲避着他的阴郁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为他辩护?”他微笑着说。
“我没有辩护,我完全无所谓;但是我想,如果你自己不喜欢这些享乐,你就可以拒绝。可那个扮作夏娃的泰雷兹给你带来娱乐……”
“又来了,又是那个魔鬼!”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吻着,弗隆斯基说道。
“是的,可我没办法!你不知道我多受罪,一直等你!我觉得,我并不嫉妒。我不嫉妒;你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但是当你在什么地方一个人过那种让我无法理解的生活……”
她侧过身去,终于从编织活里抽出钩针,然后快速地,借助食指一针接着一针开始编织那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毛线,同时快速地、神经质地在绣花袖口中转动着纤细的手腕。
“哦,怎么?你是在哪儿遇见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突然她的声音不自然地响了起来。
“我们在门口碰见的。”
“他这样向你鞠躬了吗?”
她拉长了脸,半闭起眼睛,很快改变了表情,两手交叠,于是弗隆斯基在她美丽的脸上突然看见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向他鞠躬时的那种表情。他笑了,她也快活地笑起来,那可爱的、发自胸腔的笑声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我实在不理解他,”弗隆斯基说,“要是你在别墅跟他解释了以后他与你决裂,要是他向我发起决斗……但现在这样我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容忍这种处境呢?他在受苦,这看得出来。”
“他?”她讪笑着说道,“他心满意足。”
“为什么我们全都受苦呢?既然一切可以那么好。”
“只有他不受苦。难道我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浸满全身的谎言吗?……要是能感觉到什么,难道可以像他这样,跟我继续生活?他什么都不明白,感觉不到。一个人要是能感觉到什么,难道还会跟自己有罪过的妻子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难道还能跟她说话?对她以你相称?”
她又不由得学起他的样子,“你,ma chère,你,安娜!
“这不是男人,不是人,而是木偶!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哦,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要是有谁处在他的位置,我早就杀人了,我会把这个妻子,我这样的妻子撕成碎片,而不会说:ma chère,安娜。这不是人,这是政府部门的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个外人,他是多余的……我们不要,不要说了吧!……”
“你不对,你不对,我亲爱的。”弗隆斯基说,极力去安慰她,“但不管怎样,我们不要再谈他了。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你怎么了?这是什么病,医生说了什么?”
她带着嘲弄般的喜悦看着他。显然,她发现了丈夫身上更多可笑而丑陋的地方,等待机会一一说出来。
他继续说下去:“我猜测,这不是什么病,而是因为你的状况。会是什么时候?”
她眼中嘲弄般的光芒熄灭了,但另一种微笑——表示知道某种他所不知之事,带着平静的伤感——替代了之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说过,我们的状况令人难受,应该摆脱它。但愿你知道我是多么痛苦,为了自由而大胆地爱你,我宁愿付出什么!我也就不会用嫉妒折磨自己又折磨你……这个快了,但不像我们想的那样……”
一想到这件事会是怎样,她就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以至于眼泪涌上眼眶,让她无法再说下去。她把灯光下戴着闪耀戒指的白皙的手放在他的袖口上。
“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你迫使我不得不说。很快,很快一切都会解决,我们所有人,都会安定下来,再也不受折磨了。”
“我不明白。”他说,心里明白了。
“你问什么时候吗?很快。我活不过这个的。别打断!”她急着赶着说,“我知道这一点,我明明白白。我会死的,也非常高兴我会死,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你们。”
泪水从她眼里流下来;他朝她的手俯下身去,吻着,试图隐藏自己的激动,他知道这激动毫无理由,但他无法克服。
“就是这样,这样更好。”她说,以有力的动作捏着他的手,“我们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只有这个了。”
他回过神来,抬起头。
“一派胡言!你说的是毫无意义的一派胡言!”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真的?”
“我会死的。我做了个梦。”
“做梦?”弗隆斯基重复道,刹那间回想起自己梦见的那个农民。
“是的,一个梦,”她说,“我早就做了这个梦。我看见,我跑进自己的卧室,要到那儿拿点儿什么,问问什么事;你知道,梦里常常是这样,”她说,恐怖地睁大眼睛,“卧室里,有个什么东西,立在角落那儿。”
“唉,真是胡说!怎么能相信……”
但她不容自己被打断。现在说的事情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这东西转了过来,我就看见,一个长着乱蓬蓬胡子的小个子农民,很可怕。我想跑,但他朝一个袋子弯下腰,两手在里面摸索着什么……”
她做出他在袋子里摸索的样子。恐惧就在她脸上。弗隆斯基也回想起自己的梦,感受到同样的、充满他内心的恐惧。
“他乱摸着,还用法语说着什么,很快很快,你知道,还吞掉了r音:‘Il faut le battre le fer, le broyer, le pétrir……’我吓得想醒过来,就醒了……可我是在梦里醒了,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接着科尔涅依跟我说:‘生孩子啊,您得生孩子而死啊,生孩子而死,妈妈呀……’于是我就醒了……”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弗隆斯基说,但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们不要说了。打个铃吧,我吩咐上茶。先等等,现在我马上要……”
可是突然她停了下来。她脸上的表情瞬息间变了。恐惧和激动突然被平静、严肃和赐福般专注的表情取代。他无法理解这一变化的含义。她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新生命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