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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8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做过日祷后回来,一上午都待在房间里。这个上午他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接见并派送前往彼得堡、如今在莫斯科停留的异族人代表团;第二,给律师写那封承诺了的信。那个代表团,尽管是按照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倡议派出的,却面临着许多不便甚至危险,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很高兴在莫斯科碰到他们。代表团的成员们对自己的角色和责任没有丝毫的认识。他们天真地相信,他们的工作就是说明自己的穷困和目前的事态,请求政府援助,却根本不理解他们的某些声明和要求支持了敌对的一派,因此危及整个事情。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跟他们忙了很长时间,为他们写下一份规程表,要他们不得僭越;然后就把他们送走了,又就引导代表团一事写了几封信给彼得堡。这件事情的主要帮手应该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团的事上是个行家,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大事鼓噪,给予代表团以真正的引导。做完这件事,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给律师写了封信。他毫不犹豫地允许律师权衡办理此事,信中附上弗隆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便函,那是在抢夺过来的文件夹里找到的。
自从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离开,抱定意图不再回到家中,自从他去找了律师,哪怕只对一个人说了自己的意图,特别是自从他把生活之事转为文牍之事,他便越来越适应了自己的意图,而且现在已经看清完成它的可能性。
他封好给律师的信,这时便听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那响亮的嗓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的仆役争吵起来,执意让他去通报。
“怎么都一样,”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想,“这样更好,我现在就宣布自己在与他妹妹关系上的立场,说明为什么我不能去他家吃饭。”
“请他进来!”他大声说道,收拾起文件,放进信笺夹里。
“看见没有,你在说谎,他在家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声音回答着不放他进门的仆役,就这样,边走边脱下大衣,奥勃隆斯基进了房间。“瞧,我很高兴,正赶上你在家!我希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活地开口道。
“我不能去。”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冷冰冰地说,站在那里,也没有请客人坐下。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想马上摆出一种冰冷的态度,他已经开始与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就该以这种态度对待她的哥哥;但他没有料想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中澎湃着那一片溢出堤岸的善意之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睁大了自己闪亮、清朗的眼睛。
“为什么你不能去?你想要说什么?”他困惑地用法语说,“不,这已经答应好了。我们都盼着你呢。”
“我想说的是,我不能去你们家,因为我们之间有过的那种亲戚关系,应该终止了。”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因为我已经开始跟您妹妹,我的妻子办理离婚。我不得不……”
但是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便做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举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哎哟一声,坐在了扶手椅上。
“不,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你在说什么!”奥勃隆斯基嚷了一声,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
“就是这样。”
“请原谅,我不能,我不能相信这个……”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坐了下来,他觉得,他的话没能产生他所期待的效果,他将必须做出解释,同时觉得无论他的解释如何,他跟内兄的关系还会同原来一样。
“是的,我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要求离婚的。”他说。
“我只说一点,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我了解你是一个出色的、公正的人,了解安娜——请原谅,我无法改变对她的看法——是一个美丽而出色的女人,所以,请原谅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这里有个误会。”他说。
“是啊,假如只是个误会的话……”
“对不起,我明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不过当然了……一句话,不要太匆忙。不要,不要匆匆忙忙!”
“我没有匆匆忙忙,”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冷冷地说,“可也不能跟任何人商讨这种事情。我主意已定。”
“这太可怕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沉重地叹息着,“换了我,我会做一件事,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我求你了,去做这件事吧!”他说,“照我的理解,事情还没开始吧。在你开始这件事之前,去见见我妻子,跟她谈一谈。她就像爱亲姐妹一样爱安娜,她爱你,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跟她谈一谈!给我这个情分吧,求你了!”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思考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着他,没去打断他的沉默。
“你去看她吗?”
“我不知道,因此我就没去您家。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改变。”
“为什么啊?我可看不出这一点。请原谅我这么认为,除了我们的亲戚关系,你对我,多多少少有着我一直对你抱有的那份情谊……还有诚挚的尊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握着他的手,“甚至哪怕你最坏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绝不,而且永远也不妄自评判一方或者另一方,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让我们的关系发生变化。但现在,就这么做吧,去我妻子那儿吧。”
“哦,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一样。”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不要谈论这个了。”
“不,为什么你不能去呢?哪怕今天吃顿饭呢?我妻子正等着你。求你了,去吧。而最重要的是,跟她谈一谈。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跪下来求你了!”
“如果您这么想要我去……我就去吧。”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叹了口气说。
随后,由于想要改变话题,他询问起他们二人都感兴趣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新上司,这位还不算老,便突然得到如此高级别任命的人。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先前就不喜欢阿尼奇金伯爵,总是与他意见相左,现在更是无法克制官场上可以理解的、一个在公务上遭受挫败的人对获得擢升者抱有的仇恨。
“那么说,你见过他了?”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说,脸上带着刻毒的讪笑。
“当然了,他昨天来我们机关了。他,看来很熟悉本职,也很有活力。”
“是的,不过他的活动能力要用在什么方向呢?”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说,“是用于做事,还是把已经完成的事再做一遍?我们国家的不幸在于——官僚式的管理方法,而他倒是当之无愧的代表。”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的行政方向我不知道,但有一样——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我刚才还跟他在一起,说实话,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们一起吃了午餐,我还教会他做,你知道,那么一种饮料,橙子酒。这酒很清凉。奇怪的是他竟不知道这东西,也很喜欢。不,说实在的,是个很好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看表。
“哎呀,我的天,已经五点钟了,我还得去多尔哥乌申那儿呢!这么着,拜托了,来吃饭吧。你都无法想象,你会让我和我妻子多么伤心。”
阿列克谢·阿列克桑德洛维奇送走内兄时,已经完全不像见到他时那样了。
“我答应了就会去。”他颓丧地回答。
“相信我,我很看重这个,也希望你不会懊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一边走一边穿着外套,他用手拍拍仆役的头,笑了笑便向外走去。
“五点钟,要穿常礼服,拜托了!”他又返身回到门口,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