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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无法平静地去看哥哥,无法在他面前保持自然平和。当走到病人身边,列文的双眼和注意力便不由得被蒙蔽住了,于是既看不见也辨别不出哥哥的详细状况。他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看见污垢、混乱和令人痛苦的状况以及阵阵呻吟,感觉无法改变这种情况。他脑子里想都没想过要弄清病人的全部详情,去想一想,那躯体是怎样躺在被子下面,那蜷曲着的瘦削的小腿、骶骨和脊背是怎样卧在那里,能不能把它们安置妥当一些,做点儿什么,哪怕不会变好,但也不那么糟了。当他开始去想所有这些细节的时候,一阵寒意刺入脊背。他深信不疑的是,无论做什么都既不能延长生命,也不能减轻痛苦。但是这种意识,即他认定所有帮助都毫无用处,被病人感觉到了,而且激怒了他。因此列文就更难受了。待在病人房间对他是种折磨,不在又更糟。因此他不断地以各种借口出去,但又无法一个人待着而再次进来。

不过吉蒂想的、感觉的和所做的全然不是这样。一见到病人她便怜惜起他来。怜惜之情在她女性的内心引起的全不是丈夫那种恐惧和厌恶感,而是迫切需要行动,了解他的全部详情并帮助他。而正因为丝毫不曾怀疑她应该帮助他,她也就不怀疑这是可能的,并立刻着手做起来。恰恰是那些一想起来就会引发丈夫恐惧感的细节,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找医生,派人去药房,让随身带来的女仆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清扫、除尘、洗涤,自己也洗洗刷刷,在被子下面垫了些东西。按她的指令把什么东西搬进、什么搬出病人的房间。她亲自好几次回到自己的客房,不去注意迎面走过的先生们,取了床单、枕套、毛巾、衬衫带过来。

那位在公共大厅为几位工程师开饭的仆人,好几次一脸怒气地应着她的召唤前来,又无法不履行她的命令,因为她是带着那样亲切的急迫感发号施令,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她而去。列文不赞成这一切,他不相信这样会对病人有任何好处。他最害怕的就是病人可别为这些生气。但那病人,尽管看上去对此无动于衷,没有生气,而只是害羞,大体上像是对她为他做的事情感兴趣。从吉蒂派他去找的医生那里回来,列文打开门,正赶上给病人按照吉蒂的指令换内衣的一刻。又长又白的背部骨架裸露着,上面是巨大而突出的肩胛骨以及外凸的肋骨和椎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仆人弄乱了衬衫袖子,无法套在他那长而松垂的胳膊上。吉蒂匆忙在列文身后关上门,没有朝那边看,但病人呻吟着,于是她迅速朝他走过去。

“快点儿啊。”她说。

“您别过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

“您说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吉蒂听见了,明白他是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在她面前裸露身体。

“我不看,不看的!”她说,把胳膊摆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去另一边,摆顺了。”她补充说。

“你去一下,我的小手提袋里有个小瓶子,”她转向丈夫,“知道吗,在侧面的小口袋里,请拿过来,到时候这里就完全收拾好了。”

取了小瓶子回来,列文发现病人已经躺下,他周围的一切完全变了模样。浓重的气味已经被醋和香水的气息取代,那是吉蒂噘起双唇,鼓着绯红的两腮,由一根小管子喷洒的。灰尘完全没有了,床下还铺了一块地毯。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一只只小瓶子和长颈水瓶,所需的内衣和吉蒂的broderie anglaise手工活叠放在那儿。在病榻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饮品、蜡烛和粉剂。病人本人,已经洗过脸,梳了头发,躺在干净的床单上,枕头高高垫了起来,穿着干净的衬衣,白色的衣领围着细得不自然的脖子,脸上带着新的希望的表情,眼睛一直看着吉蒂。

列文带来的那位在俱乐部找见的医生不是治疗过尼古拉·列文,又让他不满意的那一位。新医生拿出听诊器为病人听了听,摇摇头,开好药,特别详细地先是解释如何服药,然后说清要遵守的饮食规定。他建议吃生的或是稍稍煮过的鸡蛋,喝矿泉水兑上新鲜并有一定温度的奶。医生走后,病人对弟弟说了些什么,但列文只听到最后几个字:“你的卡嘉。”凭他望着她的那种眼神,列文明白他在夸赞她。他把被自己称作“卡嘉”的吉蒂叫了过来。

“我真觉得好多了,”他说,“跟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康复了。多好!”他握住她的手,并把它拉向嘴唇,但是,好像害怕这样会让她不快,他改变了主意,放下来抚摸了一下。吉蒂用双手抓住这只手,握着它。

“现在请把我翻到左侧,你们就去睡觉吧。”他说。

谁都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只有吉蒂一个人明白了。她明白,是因为心里不停地关注着他需要什么。

“翻到另一侧,”她对丈夫说,“他睡觉总是在这一侧。把他翻过去吧,不愿意叫仆人了。我做不到。您能做到吗?”她转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我害怕。”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

不管列文觉得用双手抱着这个可怕的躯体,触碰被子下面那些他宁可不知道的地方有多么可怕,但,屈从着妻子的权威,列文露出他的妻子所了解的那种决断表情,两手伸进去抓住,可是,尽管自己很有力气,还是为这枯瘦不堪的肢体奇怪的沉重而惊讶。他翻动哥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瘦削的大手抱住,吉蒂快速、无声地翻过枕头,拍打蓬松,调整了一下病人的头和他那又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

病人把弟弟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列文觉得,哥哥想拿他的手去做点儿什么,把它拉向什么地方。列文听任摆布,木然不动。是的,他把它拉到自己嘴边,亲吻了一下。列文战栗着发出一阵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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