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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五 宋文
前赤壁赋
苏轼
游赤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箫鸣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壬戌之秋¹，七月既望²，苏子与客泛舟³，游于赤壁之下⁴。（此如赋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先赋风。此赋通篇只说风月。）举酒属客⁵，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⁶，少焉⁷，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⁸。（次赋月。）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⁹，凌万顷之茫然¹⁰。浩浩乎如冯虚御风¹¹，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¹²，羽化而登仙¹³。（赋领受此风、此月者。）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¹⁴。歌曰：“桂棹兮兰桨¹⁵，击空明兮溯流光¹⁶。渺渺兮予怀¹⁷，望美人兮天一方¹⁸。”（美人，君恩。此先生眷眷不忘朝廷之心也。若言与未段意思不类者，须知末段正即曾点暮春一副心期，自来真正经纶大手，未有不从此处流出者。）客有吹洞箫者¹⁹，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²⁰，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²¹；舞幽壑之潜蛟²²，泣孤舟之嫠妇²³。（忽然赋洞箫，为生起下文也。不因此一纵，几无行文处矣。）
苏子愀然²⁴，正襟危坐²⁵，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²⁶？”（生起。）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²⁷？（先引昔所读诗。）西望夏口²⁸，东望武昌²⁹，山川相缪³⁰，郁乎苍苍³¹；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³²？（现指今所遭境。）方其破荆州³³，下江陵³⁴，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³⁵，旌旗蔽空，酾酒临江³⁶，横槊赋诗³⁷，固一世之雄也³⁸。（细读“方其”二字，言曹公之为曹公也如此。）而今（只二字，写尽黯然。）安在哉³⁹！（一段，借曹公发端。其伤心，却在下一段。）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⁴⁰，侣鱼虾而友麋鹿⁴¹。驾一叶之扁舟⁴²，举匏樽以相属⁴³。寄蜉蝣于天地⁴⁴，渺沧海之一粟⁴⁵。（无有曹公“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也）哀吾生之须臾⁴⁶，羡长江之无穷。（承上“而今安在”。）挟飞仙以邀游⁴⁷，抱明月而长终，（遐想此事。）知不可乎骤得⁴⁸，托遗响于悲风⁴⁹。”（终无奈何也，伤心哉！以上，拟客发议，以抒下文。）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⁵⁰？逝者如斯⁵¹，（客所知。）而未尝往也⁵²；（客所未知。）盈虚者如彼⁵³，（客所知。）而卒莫消长也⁵⁴。（客所未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⁵⁵，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⁵⁶；（客所知也。）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⁵⁷，而又何羡乎？（客所未知也。以上，先破客之伤心。）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先生此言，岂惟赋赤壁，直赋一生矣。）惟江上之清风，（风。）与山间之明月，（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深思此二句，岂复止是风月哉？）取之无禁⁵⁸，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⁵⁹，而吾与子之所共适⁶⁰。（深思此是何等境界，先生所到如此，又何人间世之足云？妙在说来又只是浅浅，不堕宋人五里雾中。客曰“况吾与子”，此曰“而吾与子”，一酬一对之间，差却境界多少！）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⁶¹，肴核既尽⁶²，杯盘狼藉⁶³，相与枕藉乎舟中⁶⁴，不知东方之既白⁶⁵。（结出大自在。）
【注释】
¹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于元丰二年被贬职至黄州（今湖北黄冈县），任团练副使。元丰五年，他曾两度游览黄州城外的赤壁（赤鼻矶），先后写了《赤壁赋》（即《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但他所游所写的赤壁，并不是历史上东吴周瑜联合蜀汉刘备军队大破曹操百万大军的赤壁。三国时曹军被击败的赤壁，在今湖北省蒲圻县西北的长江南岸。
²既望：十六日。望，阴历每月十五日。既，过了。
³苏子：苏轼自称。泛舟：划船。这里是乘船漫游的意思。
⁴赤壁：指黄州赤璧，在今黄冈县城外长江之滨，又名赤鼻矶。
⁵属（zhǔ主）：酌，敬酒的意思。
⁶“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指《诗经·陈风·月出》的第一章，其中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句子。
⁷少焉：不多一会儿。
⁸斗、牛：斗宿、牛宿。均为星名。
⁹纵：纵放、听任。一苇，一束苇草，比喻小船。所如：所往。
¹⁰凌：凌驾、渡越。万顷：形容江面的广阔。茫然：无边无际的样子。
¹¹浩浩：水势浩荡。冯虚御风：冯虚，凌空。冯，通“凭”。虚，太空。御风，乘风。
¹²遗世：离开人世间。
¹³羽化：道家称得道成仙为“羽化”。《抱朴子·对俗》：“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
¹⁴扣舷：拍打着船边。
¹⁵桂棹：桂木制成的棹。棹，划船的工具，形状和桨近似。兰桨：木兰树制成的桨。
¹⁶击：指桂棹、兰桨击打着。空明：指月光照耀下的江水。溯：逆流而上。流光：江面上的银色月光。
¹⁷渺渺：遥远的样子。怀：心怀。
¹⁸一方：一边。
¹⁹客：客人。据清人赵翼考证，这个客人姓杨，名世昌，字子京，绵竹人。见《陔余丛考》卷二十四。
²⁰怨：怨恨。慕：爱慕。
²¹绝：断绝。缕：细丝、丝缕。
²²舞幽壑之潜蛟：（乐声）使潜伏于幽深的渊谷中的蛟龙起舞。
²³泣孤舟之嫠（Iǐ离）妇：（箫声）触动了栖身于孤舟上的寡妇的情怀，使她不停地在哭泣。嫠妇，寡妇。
²⁴愀（qiǎo巧）然：凄惶、忧愁的样子。
²⁵正襟：理直衣襟。危坐；挺身端坐。
²⁶何为其然也：为什么箫声这样凄凉呢？
²⁷曹孟德：曹操，字孟德。他的《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句子。
²⁸夏口：古城名。参见羊祐《平吴疏》注²。
²⁹式昌：今湖北鄂城县。
³⁰相缪（liáo缭）：缭绕。
³¹郁乎苍苍：苍翠葱郁的样子。
³²困于周郎：被周瑜所困。周郎，指周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七月，东昊周瑜联合蜀汉刘备的军队，火烧曹操战船，大败曹军于赤壁。
³³破荆州：攻克荆州。汉末荆州为刘表所占据，州治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市）。曹操于建安十三年七月率军进攻荆州，九月占领襄阳。
³⁴下江陵：攻下江陵。曹军在占领襄阳后，继续向东挺进，又攻占了江陵。江陵，今湖北江陵县。
³⁵舳舻（zhúlú竹卢）千里：战船首尾相接，绵延千里。
³⁶酾（shí诗）酒临江：酾酒，这里是活酒的意思。临江，面向长江江面。
³⁷横：横握。槊：长矛。赋诗：吟诗、作诗。诗，指《短歌行》。
³⁸固：本来。一世：一代。雄：英雄。
³⁹安在：何在。
⁴⁰渔樵：打渔、砍柴。江渚：江中沙洲。
⁴¹侣鱼虾：以鱼虾为伴侣。友麋鹿：以麋鹿为朋友。
⁴²扁（piān篇）舟；小船。
⁴³匏（páo袍）樽：用匏瓜制成的酒器。匏，葫芦的一种。
⁴⁴寄：寄托。蜉蝣（fúyóu伏由）：一种寿命极短的昆虫。这里是比喻人生的短促。
⁴⁵渺：小。指个人形体的渺小。沧海：大海。粟：小米。
⁴⁶哀：哀痛。吾生：我们的生命。须臾：一会儿。
⁴⁷挟：挽着。
⁴⁸骤得：立即得到。
⁴⁹遗响：余音，指箫声。
⁵⁰夫：那。
⁵¹逝者如斯：《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奔流而去。斯，这，指江水。
⁵²往；这里是流尽的意思。
⁵³盈虚：指月圆、月缺。彼：那，指月亮。
⁵⁴卒：终于、终究。莫：没有。消长：消，减。长，增。
⁵⁵盖将：大概。变：变动、变化。
⁵⁶一瞬：一眨眼。比喻天地存在的时间也是极短暂的。
⁵⁷物：客观事物。无尽：无穷无尽。
⁵⁸禁：禁令。
⁵⁹造物者：指天。藏：宝库。
⁶⁰适：享受。
⁶¹盏：指酒杯。酌：斟酒。
⁶²肴核：菜肴、果品。
⁶³狼藉：纵横交错。
⁶⁴枕藉：相互枕着睡觉。藉，垫。
⁶⁵既白：已经发白，指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