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

字数:1520

范仲淹

中间悲喜二大段，只是借来翻出后文忧乐耳，不然，便是赋体矣。一肚皮圣贤心地，圣贤学问，发而为才子文章。

庆历四年春¹，滕子京谪守巴陵郡²。越明年³，政通人和⁴，百废俱兴⁵。（最要先书此句。）乃重修岳阳楼⁶，增其旧制⁷，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⁸，属予作文以记之⁹。（叙事毕。下斗然放笔。）

予观夫巴陵胜状¹⁰，在洞庭一湖：（好手段，先以一笔提起。）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¹¹，横无际涯¹²；朝晖夕阴¹³，气象万千¹⁴。（毕写。）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¹⁵，前人之述备矣¹⁶。（次以一笔结住。）然则北通巫峡¹⁷，南极潇湘¹⁸。迁客骚人¹⁹，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²⁰？（不知是过接，是排荡，文态酣恣之甚。）

若夫霪雨霏霏²¹，连月不开²²，阴风怒号²³，浊浪排空²⁴，日星隐曜²⁵，山岳潜形²⁶，商旅不行，樯倾楫摧²⁷，薄暮冥冥²⁸，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²⁹，忧谗畏讥³⁰，满目萧然³¹，感极而悲者矣。（一段，写众人悲。）

至若春和景明³²，波澜不惊³³，上下天光，一碧万顷³⁴，沙鸥翔集³⁵，锦鳞游泳³⁶，岸芷汀兰³⁷，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³⁸，皓月千里，浮光跃金³⁹，静影沉璧⁴⁰，渔歌互答，此乐何极⁴¹！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恰⁴²，宠辱皆忘，把酒临风⁴³，其喜洋洋者矣。（一段，写众人喜。）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⁴⁴，或异二者之为⁴⁵，何哉？（上二段，写众人悲喜，只是生起古仁人此一段正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⁴⁶。居庙堂之高⁴⁷，则忧其民；（忧。岂复《岳阳楼记》耶？）处江湖之远⁴⁸，则忧其君。（忧）是进亦忧，退亦忧⁴⁹。然则何时而乐耶？（从悲喜引出忧乐，见登楼之人品心地，相去无算如此。）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⁵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⁵¹！（独立楼头，举目慨然。）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⁵²。

【注释】

¹庆历四年：庆历，宋仁宗年号。庆历四年，即公元1044年。
²滕子京：滕宗谅，字子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市）人。与苑仲淹同年参加进士科考试。曾任泾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北）、庆州（治所在今甘肃庆阳县）知州。因御史梁坚弹劾他在泾州时枉费公钱六十万贯，被降官知虢州（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县），又改知岳州。谪：贬官。守：州、府的长官。巴陵郡：岳州巴陵郡，治所在今湖南省岳阳市。
³越：及、到了。
⁴通：通畅、顺利。和：融洽、和乐。
⁵百度俱兴：所有被废弛的事情全都兴办起来。滕子京到了岳州后，曾兴办学校、修建偃虹堤等，为地方上做过一些实际工作。
⁶岳阳楼：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市。《方舆揽胜》卷二十九：“岳阳楼在郡治西南，西面洞庭，左顾君山，不知创始为谁。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出守是邦，日与才士登临赋咏，自尔名著。”
⁷增：扩大。旧制：旧时的规模。
⁸唐贤：指张说、张九静、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今人：指吕端、丁谓等人。
⁹属：同“嘱”。
¹⁰胜状：美好的景致。
¹¹浩浩汤汤（shāngshāng伤伤）：水势浩大的样子。
¹²横：广阔。
¹³晖：日光。
¹⁴气象：景象。万千：指变化很大。
¹⁵大观：雄伟、壮丽的景观。
¹⁶前人之述：指“唐贤今人”在他们的诗赋中所作的记述、赞美。备：详尽。
¹⁷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在四川省巫山县。为通往四川的必经水道。
¹⁸8极：直到。潇：潇水，湘江上游的支流。湘：湘江，它源出于广西灵川县境，流经湖南中部，向北注入洞庭湖。
¹⁹迁客骚人：迁客，被贬职调往边远地区的官员。骚人，诗人。因战国时楚国大诗人屈原曾作《离骚》，后世因以“骚人”为诗人之代称。
²⁰得无异乎：能不因所见景物的不同面不同吗？
²¹霆雨：连绵的雨。霏霏：细雨飘落的样子。
²²连月：数月。不开：不见太阳。
²³阴风：寒风。
²⁴排空：跃向空中。
²⁵隐曜：隐，隐蔽。曜，光辉。
²⁶潜形：潜，潜藏。形，形体。
²⁷樯（qióng墙）倾楫（jí急）摧：樯，桅杆。倾，傾倒。楫，划船的桨。摧，折断。
²⁸薄暮：傍晚。
²⁹去国：离开京城。
³⁰忧谗：担心别人以谗言毁谤自己。畏讥：惧怕别人讥讽自己。
³¹萧然：萧条冷落的样子。
³²景：日光。
³³波澜不惊：意谓风平浪静。惊，动。
³⁴上下天光：上面的晴空和它在水中的倒影相接。一碧万顷：一碧，一片碧青。万顷，形容湖面的广阔。
³⁵翔集：翔，飞翔。集，聚集降落。
³⁶锦鳞：美丽的鱼儿。
³⁷芷（zhǐ纸）：一种香草。汀：水中小洲。
³⁸长烟一空：（天空中）大片的烟雾全都消散了。
³⁹浮光：浮动着的月光。跃金：金波跳荡。此句写有风时的月夜景象。
⁴⁰静影：静穆的月影。沉璧：沉于水底的白璧。此句写无风时的月夜景象。
⁴¹何极：哪有穷尽。
⁴²心旷：心胸开阔。神怡：精神愉快。
⁴³把：墙。
⁴⁴仁人：品德高尚的人。
⁴⁵二者：指上述感物而悲者和遇物而喜者。
⁴⁶“不以物喜”二句：不因个人得到什么面高兴，不因个人失去什么而悲哀。
⁴⁷庙堂：指朝廷。
⁴⁸处江湖之远：指隐居江边湖畔，不做官。
⁴⁹进：入朝为官。退：隐居不仕。
⁵⁰天下：指天下的人。
⁵¹微：没有。斯人：这样的人，指古代那些品德高尚的人。吾谁与归：我向谁学习、同谁交往呢？归，归附、崇仰。
⁵²时六年九月十五日：时间在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指作本文的时间。庆历六年，为公元1046年。此时范仲淹遭贬斥，在邓州（治所在今河南邓县）任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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