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台记

字数:1578

苏轼

台名“超然”，看他下笔便直取“凡物”二字，只是此二字已中题之要害，便以下横说、紧说、说自、说他，无不纵心如意也。须知此文手法超妙，全从庄子《达生》、《至乐》等篇取气来。

凡物（台名“超然”，故以“凡物”二字起。）皆有可观。（四字，大智慧眼。）苟有可观¹，皆有可乐，（四字，大解脱心。）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醨²，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³？（用此一翻洗，“凡物”二字始大畅。）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轻笔散行，逸宕可喜。）人之所欲无穷⁴，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⁵，而去取之择交乎前⁶，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一片纯是慈悲眼泪，却以轻笔散行出之。）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⁷！物有以盖之矣⁸。彼游于物之内⁹，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¹⁰，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¹¹，如隙中之观斗¹²，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¹³，而忧乐出焉¹⁴，可不大哀乎？（只用轻笔散行，却说得恁透快。）余自钱塘移守胶西¹⁵，（入题。）释舟楫之安¹⁶，而服车马之劳¹⁷；去雕墙之美¹⁸，而蔽采椽之居¹⁹；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²⁰。（反盲安得超然。此段，始至胶西。）始至之日，岁比不登²¹，盗贼满野，狱讼充斥²²，而裔厨索然²³，日食杞菊²⁴，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反言安得超然。此段，在胶西以来。）处之期年²⁵，而貌加丰²⁶，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²⁷，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²⁸。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²⁹，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³⁰。（不便写台，最有委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³¹，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方写台。）南望马耳、常山³²，出没隐见³³，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³⁴？（南。）而其东则卢山³⁵，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东。）西望穆陵³⁶，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³⁷。（西。）北俯潍水³⁸，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³⁹，而吊其不终⁴⁰。（北。虽出习家蓝本，而情实过十倍矣。）台高而安⁴¹，深而明⁴²，夏凉而冬温。（十一字，写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十八字，写人。）撷园蔬⁴³，取池鱼，酿秫酒⁴⁴，渝脱粟而食之⁴⁵。曰：乐哉游乎！（二十字，写人与台之日用平常。）

方是时⁴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⁴⁷，闻而赋之⁴⁸，且名其台曰“超然”。（十九字，写台名字。）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前幅持笔提出二句：“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至此忽然结其一句，如应不应，有意无意，天然妙笔！）

【注释】

¹苟：假如。
²铺（bǔ补）糟：食酒糟。吸醨（chuòl辍离）：喝薄酒。语见《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食其糟而啜其醨？”
³安往：何往。
⁴欲：欲望。
⁵美恶之辨：对事物好坏的辨别、判断。战：斗争。中：心中。
⁶择：选择。
⁷人之情：人之常情。
⁸物有以盖之矣：事物的真实面目常会为它的表面现象所掩盖着。盖，掩盖。
⁹游：游心。物之内：事物之内。
¹⁰自其内：从事物的内部。1眩乱：迷乱不清。
¹²腺：陳缝。
¹³横生：纷至沓来。
¹⁴出：发生。
¹⁵自钱塘移守胶西：苏轼于熙宁四年（公元1074年）在杭州通判任上，被调至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次年，由他主持，在密州北城上修建了超然台。钱塘，指杭州。胶西，今山东胶县、高密一带，当时属密州。这里是以胶西指代密州。
¹⁶释：放弃。安：安适。
¹⁷服：从事于。劳：劳累。1去雕墙之美：离开有雕梁画栋的华美屋字。
¹⁹蔽：掩蔽、住进。采棣：用枥木做的屋椽。采，枥木。采椽之居，指简陋的居室。
²⁰适：往、到。
²¹岁比：连年。不登：歉收。
²²秋讼：打官司。
²³索然：冷冷清清的样子。
²⁴杞菊：枸杞、菊花。
²⁵期（jī基）年：满一年。
²⁶加丰：变得丰满起来。
²⁷淳：淳朴。
²⁸安：习惯于。拙：笨拙无能。
²⁹安丘、高密：均山东县名。
³⁰苟全：苟安。
³¹葺（qi气）：修葺、修补。
³²马耳：山名，在山东诸城县南五里。常山：山名，在山东诸城县南二十里。
³³隐见：时隐时现。见，同“现”。
³⁴庶几：或者。隐君子：隐居的君子。
³⁵卢山：在山东诸城县南三十里。原名故山。相传秦始皇曾以燕国人卢敖为博士，派他求仙。后卢敖逃入故山，隐居得道，故后人又称故山为“卢山”。
³⁶穆陵：关名，在山东临朐县东南大岘山上。
³⁷师尚父：即吕尚。齐威公：即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南宋人因避钦宗名讳，刻书时改“桓”为“威”。遗烈：遗留下来的辉煌业绩。犹有存者：指吕尚、齐桓公的某些遗迹至今尚存。
³⁸北俯：向北俯视。潍水：河名，在今山东省境内，流经诸城、高密等地。
³⁹思：怀念。淮阴：指淮阴侯韩信。韩信伐齐，曾大败前来救齐的楚军二十万人于潍水流域，立有大功，被刘邦封为齐王。
⁴⁰吊：伤悼。其：他，指韩信。不终：不得善终。汉朝建立后，韩信由齐王改封为楚王，后被告与陈稀勾结谋反，为吕后所诛杀，故云不得善终。
⁴¹安：安稳。
⁴²明：明亮。
⁴³撷（xié斜）：采摘。
⁴⁴秫（shú熟）：粘高粱，可以用来酿制烧酒。
⁴⁵瀹（yüè越）；煮。脱粟；糙米。
⁴⁶方：当。是时：这个时候。
⁴⁷子由：即苏辙（字子由），此时他正在济南郡兴德军任掌书记之职。济南：济南郡兴德军，治所在今山东济南市。适，这里是刚巧的意思。
⁴⁸赋之：苏辙曹作《超然台赋》，见《栾城集》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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