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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1]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2]。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3]。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4]。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5]。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6]。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7]。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嘆[8]。
[1]題一作《徐州夜夢覺,此登燕子樓作》。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十七:元豐元年(1078)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永遇樂》詞”。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云:“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説夢之題,亟宜改正。”又云:“題當從王案。”此詞先寫夢和夜景,繼寫往尋其地并抒慨,與王案所説吻合。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序》:“徐州故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爲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盡歡而去。”又引張仲素語曰:“尚書既没,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按,白居易於貞元二十年授校書郎,元和元年罷。“張尚書宴予”當在貞元二十年之後;而張建封死於貞元十六年,故知“張尚書”爲張建封之子張愔。但蘇軾仍依流行説法,認爲乃張建封事。《西清詩話》卷中:“徐州燕子樓直郡舍後,乃唐節度使張建封爲侍兒盼盼者建,白樂天贈詩自誓而死者也。陳彦升嘗留詩,辭致清絶:‘僕射荒阡狐兔游,侍兒猶住水西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鈎。塞夢覺來滄海闊,新愁吟罷紫蘭秋。樂天才似春深雨,斷送殘花一夕休。’後東坡守徐,移書彦升曰:‘彭城八詠如燕子樓篇,直使鮑謝斂手,温李變色也。’”蘇詞與陳彦升詩情調亦頗相通(亦寫“夢覺”、“新愁”)。
[2]〔明月六句〕寫深夜“小園”之景。
[3]〔紞(dǎn)如三句〕寫夢被鼓聲葉聲驚醒。紞,擊鼓聲;如,助詞。紞如,即“紞然”。《晉書·鄧攸傳》:“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鷄鳴天欲曙……’”〔鏗然句〕寫深夜的安静。〔黯黯句〕言夢中驚醒,黯然心傷。夢雲,宋玉《高唐賦》謂楚王夢巫山神女,自稱“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此借以喻作者夢見盼盼。(上引鄭文焯“盼盼更何必入夢”語,則未當,詩詞中盡可如此“癡人説夢”。)
[4]〔覺來句〕沈際飛《草堂詩餘别集》卷四:“園、樓夢覺,犯重。”按,上文已云“夢雲驚斷”,此又云“覺來”,下片又云“何曾夢覺”,確嫌累贅。
[5]〔望斷句〕杜甫《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二:“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
[6]〔燕子三句〕《高齋詩話》:“東坡又問(少游)别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説盡張建封事。’”(又見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注、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俞文豹《吹劍三録》引此條後駁蘇軾云:“文豹亦謂公次沈立之韻:‘試問别來愁幾許?春江萬斛若爲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張炎《詞源》卷下:“詞,用事最難,要體認着題,融化不澀。如東坡《永遇樂》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此皆用事不爲事所使。”《草堂詩餘别集》卷四:“燕子三句,見稱晁无咎,可不覩全篇。”(佚名者批云:“只此數句,便可千古,覩其全篇,未免不逮。”)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迹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奥悟。昨賦吴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遶,空懷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吴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别。”先著《詞潔》卷五:“‘野雲孤飛,去來無迹’,石帚之詞也。此詞亦當不愧此品目。僅嘆賞‘燕子樓空’十三字者,猶屬附會淺夫。”
[7]〔何曾二句〕謂人生之夢未醒,蓋因歡怨之情未斷。
[8]〔異時對三句〕作者設想後人憑弔自己時,對黄樓亦如我今日之對燕子樓。蘇軾《送鄭户曹》:“蕩蕩清河壖,黄樓我所開。秋月墮城角,春風摇酒杯。……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登樓一長嘯,使君安在哉!”與此構思相同。黄樓,徐州東門,蘇軾所改建。蘇軾《答范淳甫》詩自注:“郡有廳事,俗謂之霸王廳,相傳不可坐。僕拆之以蓋黄樓。”參前《九日黄樓作》詩。
【附録】
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東坡守徐州,作燕子樓樂章。方具藁,人未知之。一日,忽閧傳於城中,東坡訝焉。詰其所從來,乃謂發端於邏卒。東坡召而問之,對曰:‘某稍知音律,嘗夜宿張建封廟,聞有歌聲,細聽乃此詞也。記而傳之,初不知何謂。’東坡笑而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