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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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懷古

赤壁懷古[1]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2]。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3],雄姿英發[4]。羽扇綸巾[5],談笑間、强虜灰飛煙滅[6]。故國神遊[7],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8]。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9]。

[1]傅藻《東坡紀年録》謂此詞與《前赤壁賦》同作於元豐五年七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一則謂元豐四年十月作,然皆無具體考證。赤壁,此指黄州赤鼻磯。三國時赤壁之戰所在地,迄今諸説岐異。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九:“《(太平)寰宇記》引舊《圖經》云:‘烏林爲赤壁。’新經云:‘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黄州、嘉魚、江夏、漢陽、漢川。’其記各有所據。惟江夏之説近古而合於史。”王象之認爲應從《水經注》説(《水經·江水注》:“江水左逕百人山〔今漢陽縣南紗帽山〕南,右逕赤壁山北,昔周瑜與黄蓋詐魏武大軍處所也。”),則赤壁即今湖北武昌縣西之赤磯山,與紗帽山隔江相對;他并指出漢陽之説出於《荆州記》;漢川之説是以赤壁草市爲赤壁;黄州之説出於《齊安拾遺》,以赤鼻山爲赤壁;嘉魚之説出於唐章懷太子《後漢書·劉表傳》注。楊守敬《晦明軒稿·答友人書》亦據《水經注》言赤壁之下有大、小軍山及在百人山南,主張武昌之説。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六《嘉魚縣·赤壁山》條:“縣西七十里。《元和志》:山在蒲圻縣西一百二十里,時未置嘉魚也。其北岸相對者爲烏林,即周瑜焚曹操船處。……今江漢間言赤壁者有五:漢陽、漢川、黄州、嘉魚、江夏也,當以嘉魚之赤壁爲據。”則在今蒲圻縣西北。此二説迄無定論,其他三説皆被否定。蘇軾對黄州赤鼻磯是否三國古戰場亦有懷疑。其《與范子豐書》云:“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又見《東坡志林》卷四《赤壁洞穴》條)朱彧《萍洲可談》卷二記黄州“州治之西,距江名赤鼻磯。俗呼‘鼻’爲‘弼’,後人往往以此爲赤壁。……東坡詞有‘人道是周郎赤壁’之句,指赤鼻磯也。坡非不知自有赤壁,故言‘人道是’者,以明俗記爾。”陸游《入蜀記》卷四亦言蘇軾有“疑”,“賦云‘此非曹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樂府云:‘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蓋一字不輕下如此。”(另參看《韻語陽秋》卷一三等)但以黄州赤鼻磯爲三國古戰場,詩歌吟詠中早見,如杜牧《齊安郡晚秋》即有“可憐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句。

[2]〔周郎〕《三國志·吴志·周瑜傳》:“周瑜,字公瑾,廬江舒人也。”建安三年,“自居巢還吴”,孫策授其“建威中郎將”。“瑜時年二十四,吴中皆呼爲周郎。”

[3]〔當年〕當時。或解作盛壯之年,亦可通。〔小喬句〕《三國志·吴志·周瑜傳》載,周瑜從孫策攻皖,“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孫)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時在建安三年或四年,周瑜二十四、五歲;赤壁之戰在建安十三年,周瑜三十四歲,結婚已十年。言“初嫁”爲突出其風流倜儻、少年得志。

[4]〔雄姿英發〕雄姿,《三國志·吴志·周瑜傳》:“瑜長壯有姿貌。”英發,指談吐不凡,識見卓越。《三國志·吴志·吕蒙傳》載孫權論吕蒙的學問、籌略可與周瑜相比,“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蘇軾《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酒》:“知音如周郎,議論亦英發。”

[5]〔羽扇綸(guān)巾〕程大昌《演繁露》卷八《羽扇》條:“《語林》曰:‘諸葛武侯與晉宣帝戰於渭濱,乘素車、着葛巾,揮白羽扇,指麾三軍。’《晉書》:‘顧榮征陳敏,自以羽扇麾之,敏衆大潰。’是皆特持羽扇以自表異,而令軍衆瞻求易見也。《晉中興徵説》曰:‘舊羽扇翮用十毛,王敦始省改,止用八毛,其羽翮損少,故飛翥不終,此其兆也。’據此語以求其制度,則是取鳥羽之白者,插扇柄中,全而用之,不細析也。今道家繪天仙象中,有秉執羽扇者,皆排列全翮以致其用,則制可想矣。”綸巾,用絲帶做的便巾。羽扇綸巾,指便裝而非戎服,形容風度瀟洒。此指周瑜,他是全詞的中心人物,不必泥指諸葛亮。蘇軾《永遇樂》(天末山横)“綸巾羽扇,一尊飲罷,目送斷鴻千里”,“綸巾羽扇”指自己裝束;《送將官梁左藏赴莫州》“葛巾羽扇紅塵静”,則指别人,足證此爲儒將一般打扮。

[6]〔灰飛煙滅〕李白《赤壁歌送别》:“二龍争戰决雄雌,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破曹公。”《邵氏聞見後録》卷一九:“東坡《赤壁詞》‘灰飛煙滅’之句,《圓覺經》中佛語也。”

[7]〔故國神游〕神游故國(舊地、古戰場)。

[8]〔多情句〕“應笑我多情早生華髮”的倒裝。劉駕《山中夜坐》:“誰遣我多情,壯年無鬢髮。”《六一詩話》載“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蘇軾《潁州初别子由》亦有“多憂髮早白”語。

[9]〔酹(lèi)〕以酒洒地表示祭奠。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九:“苕溪漁隱曰: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絶唱。”

俞文豹《吹劍録》:“‘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按,“人間如夢”句,别本作“人生如夢”)、二‘故’、二‘如’、二‘千’字,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

元好問《題閑閑書赤壁賦後》:“夏口之戰,古今喜稱道之。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况也。詞纔百許字,而江山人物無復餘藴,宜其爲樂府絶唱。”

《草堂詩餘正集》卷四:“語語高妙閒冷,初不以英氣淩人。”

《蓼園詞選》:“題是懷古,意是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開口‘大江東去’二句,嘆浪淘人物,是自己與周郎俱在内也。‘故壘’句至次闋‘灰飛煙滅’句,俱就赤壁寫周郎之事,‘故國’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似夢’二句總結以應起二句。總而言之,題是赤壁,心實爲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於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不可但誦其詞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

〔關於蘇詞、柳詞優劣異同的比較〕

《吹劍續録》:“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爲之絶倒。”

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昔人謂銅將軍、鐵綽板,唱蘇學士‘大江東去’;十八九歲好女子唱柳屯田‘楊柳外曉風殘月’,爲詞家三昧。然學士此詞,亦自雄壯,感慨千古,果令銅將軍於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至咏楊花《水龍吟慢》,又進柳妙處一塵矣。”

俞彦《爰園詞話》:“子瞻詞無一語着人間煙火,此自大羅天上一種,不必與少游、易安輩較量體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東去’一詞。何物袁綯(按,指《吹劍續録》所云‘幕士’),妄加品隲,後代奉爲美談,似欲以概子瞻生平。不知萬頃波濤來自萬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際操觚,果可以‘楊柳外曉風殘月’命句否?且柳詞亦只此佳句,餘皆未稱,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漁歌子》‘窗外曉鶯殘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

王士禎《花草蒙拾》:“名家當行,固有二派。蘇公自云:吾醉後作草書,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黄魯(直)亦云: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瑣瑣與柳七較錙銖,無乃爲髯公所笑。”

賀裳《皺水軒詞筌》:“蘇子瞻有銅琶鐵板之譏。然其《浣溪沙·春閨》曰:‘綵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

徐釚《詞苑叢談》卷三:“蘇東坡‘大江東去’,有銅將軍鐵綽板之譏,柳七‘曉風殘月’,謂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紅牙檀板歌之,此袁綯語也,後人遂奉爲美談。然僕謂東坡詞自有横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柳纖豔處亦麗以淫耳。”

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江尚質曰:東坡《酹江月》爲千古絶唱,耆卿《雨霖鈴》惟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喜而嘲之。沈天羽(即沈際飛)曰:求其來處,魏承班‘帘外曉鶯殘月’,秦少游‘酒醒處,殘陽亂鴉’,豈盡是登溷語。余則爲耆卿反脣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死尸狼籍,臭穢何堪,不便甚於袁綯之一哂乎?”(按,《皺水軒詞筌》云,對柳句“或譏爲梢公登溷詩,此輕薄兒語,不足聽也”。)

【附録】

此詞異文頗多,且“故壘”句、“小喬”句、“多情”句斷句亦有争論,兹抄録有關材料如下:

《容齋續筆》卷八《詩詞改字》條:“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爲‘浪聲沉’,‘周郎赤壁’爲‘孫吴赤壁’,‘亂石穿空’爲‘崩雲’,‘驚濤拍岸’爲‘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爲‘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爲‘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引上條後云:“此從元祐雲間本,唯‘崩雲’二字,與山谷所録無異。汲古刻固作‘穿空’、‘拍岸’,此又作‘裂岸’亦奇,愚謂他無足異,只‘多情應是’句當從魯直寫本校正。”又云:“曩見陳伯弢齋頭,有王壬老讀是詞校字,改‘了’爲‘與’,伯弢極傾到。余笑謂此正是湘綺不解詞格之證,即以音調言,亦啞鳳也。”

《詞綜》卷六:“按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未協。‘孫吴’作‘周郎’,犯下‘公瑾’字。‘崩雲’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益非。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黄魯直手書本更正。至于‘小喬初嫁’宜句絶,‘了’字屬下句,乃合。”

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三:“東坡赤壁懷古《念奴嬌》詞盛傳千古,而平仄句調都不合格,《詞綜》詳加辨正,從《容齋隨筆》所載山谷手書本云:……較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崩雲’作‘穿雲’、‘掠岸’作‘拍岸’,雅俗迥殊,不僅‘孫吴’作‘周郎’重下‘公瑾’而已。惟‘談笑處’作‘談笑間’、‘人生’作‘人間’,尚誤。至‘小喬初嫁’句,謂‘了’字屬下乃合,考宋人詞,後段第二、三句作上五下四者甚多,仄韻《念奴嬌》本不止一體,似不必比而同之。萬氏《詞律》仍從坊本以此詞爲别格,殊謬。”

先著《詞潔》卷四:“坡公才高思敏,有韻之言多緣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詞膾炙千古,點檢將來,不無字句小疵,然不失爲大家。《詞綜》從《容齋隨筆》改本,以‘周郎’‘公瑾’傷重,‘浪聲沉’較‘淘盡’爲雅。予謂‘浪淘’字雖粗,然‘聲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風流人物’六字,蓋此句之意,全屬‘盡’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别。至於赤壁之役,應屬周郎,‘孫吴’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屬,應是湊字。‘談笑’句甚率。其他句法伸縮,前人已經備論。此仍從舊本,正欲其瑕瑜不掩,無失此公本來面目耳。”

《艇齋詩話》:“東坡‘大江東去’詞,其中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陳無己見之,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云‘當日’。今印本兩出,不知東坡已故之矣。”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四《東坡水調》條:“淮東將領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製水調詞,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知後人譌爲‘强虜’。僕考《周瑜傳》,黄蓋燒曹公船,時風猛,悉延燒岸上營落,煙焰漲天,知‘檣櫓’爲信然。”

《草堂詩餘正集》卷四引李白《赤壁歌送别》後云:“則‘檣艣’二字優于‘强虜’。”

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稚黄語:“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則當於‘是’字讀斷,論意則當於‘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則‘了’字當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我’字亦然。又《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調則當是‘點’字斷句,意則當是‘花’字斷句。文自爲文,歌自爲歌,然歌不礙文,文不礙歌,是坡公雄才自放處。他家間亦有之,亦詞家一法。”

吴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楊升菴《詞品》云:‘詞人語意所到,間有參差,或兩句作一句,或一句作兩句,惟妙於歌者上下縱横取協。’此是篤論,如曲子家之有活板眼也。東坡‘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等處,皆當以此説通之。若契舟膠柱,徐虹亭所謂‘髯翁命宫磨蝎,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矣。”


洞仙歌南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