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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1]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静[2]。誰見幽人獨往來[3]?縹緲孤鴻影。 驚起却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4],寂寞沙洲冷[5]。
[1]蘇軾於元豐三年二月至黄州,初寓居定惠院;五月,遷臨皋亭。此詞當作於初到黄州時(二月至五月)。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一謂此詞作於元豐五年十二月,諸本多從之,實不確。定慧院,一作定惠院,在黄岡縣東南。
[2]〔漏斷〕指夜深。
[3]〔幽人〕《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原指幽囚之人,引申爲含寃之人或幽居之人。杜甫《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即用前一引申義。此處爲蘇軾自指,亦用此義,切合謫宦身分。其《過江夜行武昌山聞黄州鼓角》:“幽人夜度吴王峴”,《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幽人拊枕坐嘆息”,亦同。參見前《吾謫海南……》詩注。
[4]〔揀盡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九:謂此句“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野客叢書》卷二四《東坡〈卜算子〉》條駁胡仔云:“僕謂人讀書不多,不可妄議前輩詩句。觀隋李元操《鳴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旁’,坡語豈無自耶?”陳鵠《耆舊續聞》卷二:“魯直跋東坡道人黄州所作《卜算子》詞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此真知東坡者也。蓋‘揀盡寒枝不肯棲’,取興鳥擇木之意,所以謂之‘高妙’。而《苕溪漁隱叢話》乃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惟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當爲東坡稱屈可也。”《滹南詩話》卷二:“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爲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於木’(按,見《易·漸卦》。漸,進。鴻足爲蹼,不能棲於木,喻人無可棲身)爲辯,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爲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草堂詩餘正集》卷一:“或以鴻雁未嘗棲宿樹枝,欲改作寒蘆。夫揀盡則不棲枝矣,子瞻不誤也。”《聽秋聲館詞話》卷一:“有謂雁不樹宿,‘寒枝’二字欠妥者,不知不肯枝棲故有‘寂寞沙汀’之慨,若作‘寒蘆’,似失其旨。”
[5]〔寂寞句〕一作“楓落吴江冷”。《唐才子傳》卷一《崔信明》條:“信明恃才蹇亢,嘗自矜其文。時有揚州録事參軍滎陽鄭世翼,亦驁倨忤物,遇信明於江中,謂曰:‘聞君有“楓落吴江冷”之句,仍愿見其餘。’信明欣然多出舊製,鄭覽未終曰:‘所見不逮所聞。’投卷於水中,引舟而去。”作“楓落”句,前人多言其非,如《耆舊續聞》卷二,記趙右史家有顧禧景蕃補注東坡長短句真蹟,其中云:“余頃於鄭公實處見東坡親蹟書《卜算子》斷句云:‘寂寞沙汀冷’,今本作‘楓落吴江冷’,詞意全不相屬也。”《草堂詩餘正集》卷一:“宋儒解傅時事,已成惡套,‘楓落’句又崔信明詩,與篇中不相應,作‘吴江冷’,非。”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九引黄庭堅云:“東坡道人在黄州,作《卜算子》云:……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七評黄庭堅語:“此非抬高詞人身分,實古人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非後人浮光掠影也。”
劉熙載《藝概》卷四亦評黄庭堅語:“余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草堂詩餘正集》卷一:“通篇無一點塵俗氣。”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九云:“此詞本詠夜景,至换頭但只説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换頭但只説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爲之,不可限以繩墨也。”
《吴禮部詞話》:“東坡《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詠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縹緲孤鴻影’以下皆説鴻,别一格也。”
【附録】
此詞主旨,前人説法頗多歧異:
一、爲王氏女子作。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六:“東坡先生謫居黄州,作《卜算子》云……其屬意蓋爲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黄州,訪潘邠老,嘗得其詳,題詩以誌之:‘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幽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溼。仙人采詩作步虚,玉皇飲之碧琳腴。’”
二、爲温都監女作。《野客叢書》卷二四“東坡《卜算子》”條,引上吴曾之説,認爲“無可疑者”,“然嘗見臨江人王説夢得,謂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壻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踰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於沙灘之側。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悵然爲賦此詞。坡蓋借鴻爲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者,謂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説之言如此,其説得之廣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於此,以俟詢訪。”沈雄《古今詞話·詞話》卷上引《梅墩詞話》云:“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東坡至,喜曰:‘吾壻也。’日徘徊窗外,聽公吟詠,覺則亟去。東坡曰:‘吾呼王郎與子爲婣。’未幾,坡公渡海歸,超超已卒,葬於沙際。因作《卜算子》……超超既鍾情於公,余哀其能具隻眼,知公之爲舉世無雙,知公之堪爲吾壻,是以不得親近,寧死不愿居人間世也。即呼王郎爲婣,彼且必死,彼知有坡公也。”(《歷代詩餘》卷一一五亦引此段《古今詞話》,謂出於《女紅餘志》,但結尾云:“按詞爲詠雁,當别有寄託,何得以俗情傅會也。”)按,以上兩説,顯係小説家言,不足信。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評此詞“明漪絶底,薌澤不聞,宜涪翁稱之爲‘不食人間煙火’。而造言者謂此詞爲惠州温都監女作,又或謂爲黄州王氏女作。夫東坡何如人,而作墻東宋玉哉?”另按,袁文《甕牖閒評》卷五謂此詞作于“謫黄州,鄰家一女子甚賢,每夕只在牕下聽東坡讀書。後其家欲議親,女子云:‘須得讀書如東坡者乃可。’竟無所諧而死”。袁文之曾祖,曾在蘇軾任杭州知州時同任通判(見該書卷五),此則傳説或得之於家中親屬;所述故事亦較平實,無“吾壻”、“王郎與子爲婣”之類明顯造作之語,可能是温都監女故事的最初原型。《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一云:“至《卜算子》詞,或謂有女窺窗而作,殆因温都監女而附會之”,則似顛倒傳承關係的先後。
三、隱射刺時之作。張惠言《詞選》卷一:“此東坡在黄州作。鮦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考槃》,《詩·衛風》篇名,《毛詩序》謂此詩係刺衛莊公“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鮦陽居士語,見《類編草堂詩餘》卷一引《復雅歌詞》,又見《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二。譚獻《復堂詞話》贊同此説:“皋文《詞選》以《考槃》爲比,其言非河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但爲多數人所反對。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一反駁譚獻云:鮦陽居士所釋,“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無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會而不可言傳。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王士禛《花草蒙拾》駁鮦陽居士云:“坡孤鴻詞,山谷以爲非吃煙火食人句,良然。鮦陽居士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叠山(元趙章泉)亦以爲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僕嘗戲謂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爲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駁張惠言云:“固哉,皋文之爲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鮦隱居士等所言,割裂形象,比附穿鑿,自不可信。另張德瀛《詞徵》卷五:“曾豐謂蘇子瞻長短句猶有與道德否者。‘缺月疏桐’一章,觸興於驚鴻,發乎情性也;收思於冷洲,歸乎禮義也。本朝張茗柯論詞每宗此義,遂爲鮦陽之續。”其説亦屬穿鑿。
四、以雁自寓感慨。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亦有所感觸,不必附會温都監女故事,自成馨逸。”《蓼園詞選》:“按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黄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説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説,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爲超詣神品。”此説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