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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謝民師書
答謝民師書[1]
近奉違[2],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某受性剛簡[3],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紳[4]。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5]?數賜見臨,傾蓋如故[6],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7],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8],伹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横生[9]。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10]。”又曰:“辭,達而已矣[11]。”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12]。揚雄好爲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説;若正言之[13],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14]?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争光可也[15],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16]。雄之陋如此比者甚衆。“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17],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18]。”紛紛多言,豈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兩字[19],軾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20],當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記録,當爲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至峽山寺[21],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六。題一作《答謝民師推官書》。元符三年(1100)蘇軾自海南北歸,途經廣東清遠縣時所作。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一:“謝民師,名舉廉,新淦人。博學工詞章,遠近從之者嘗數百人。……東坡自嶺南歸,民師袖書及舊作遮謁,東坡覽之,大見稱賞,謂民師曰:‘子之文,正如上等紫磨黄金,須還子十七貫五百。’遂留語終日。民師著述極多,今其族摘坡語名曰《上金集》者,蓋其一也。”
[2]〔奉違〕離别。謝民師時在廣州任推官,此信是蘇軾離廣州後寫給他的。
[3]〔受性剛簡〕秉性剛直簡慢。
[4]〔不敢復齒紳〕不敢再自居于士大夫之列,與之交游。
[5]〔無一日之雅〕平素没有往來。
[6]〔傾蓋如故〕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謂偶然的短時接談,已如老友。蓋,車蓋。
[7]〔書教〕指書啓、諭告之類的官場應用文章。
[8]〔行雲流水二句〕宋初田錫《咸平集》卷二《貽宋小著書》:“援毫之際,屬思之時,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隨其運用而得性,任其方圓而寓理,亦猶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虚浮雲,莫有常態,則文章之有生氣也,不亦宜哉!”以流水、行雲論文,蘇軾可能受其影響。(蘇軾曾爲其作《田表聖奏議序》)
[9]〔但常行四句〕蘇軾《文説》:“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故知此段不僅是對謝民師作品的評語,也是蘇軾的自評和自誇。
[10]〔言之不文二句〕《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11]〔辭,達而已矣〕語出《論語·衞靈公》。
[12]〔辭至於能達二句〕謂辭能做到“達”,則文采(包括各種修辭手段)已經用不勝用,即已是很高的藝術境界了。回答上面“言止於達意,則疑若不文”的問題。按,孔子原意指辭但求達意,不必過求文采,蘇軾所解與之不同。朱熹《論語集注》云:“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爲工。”司馬光《答孔文仲司户書》:“孔子曰:‘辭,達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無事于華藻宏辯也。”(《温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六〇)蘇軾《答王庠書》則云:“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至于達,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答俞括》:“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達之於口與手。辭者,達是而已。”皆與本篇所論一致。
[13]〔若正言之〕假如直截了當地説出來。
[14]〔此正所謂至可乎〕謂揚雄後悔作賦,以爲是雕章琢句之作,其實他的《太玄》、《法言》也是如此,不過改用散文而已,如何能稱“經”?揚雄《法言·吾子》:“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漢書·揚雄傳》贊曰:“其意欲求文章成名於後世,以爲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作《法言》。”
[15]〔屈原作《離騷經》三句〕《史記·屈原列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
[16]〔使賈誼見孔子四句〕《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蘇軾反對此説,認爲不能因賈誼作過賦而貶低他,使之與司馬相如等類齊觀。入門、升堂(正廳)、入室(内室),喻學問等由淺入深的三種境界。升堂,喻已達相當深度;升堂有餘,已快達“入室”的極深造詣階段。語見《論語·先進》:“子曰:‘由(子路)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17]〔可與二句〕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可爲智者道,難爲俗人言也。”
[18]〔歐陽文忠公言四句〕歐陽修《蘇氏文集序》:“斯文,金玉也”,以金玉喻文,但本篇所引之語,不見歐陽修集。而蘇軾《答毛滂書》云:“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先後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於世,則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衆口,決非一夫所能抑揚。”又《答劉沔都曹書》:“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
[19]〔“法雨堂”兩字〕請蘇軾寫“法雨”二字。上“惠力”,寺名。
[20]〔方〕將。〔臨江〕臨江軍,今江西清江縣。謝民師家鄉新淦即屬臨江軍所轄,故代惠力寺向蘇軾求字。下文“念親之意”亦指懷念鄉誼。
[21]〔峽山寺〕即廣慶寺,在今廣東清遠縣清遠峽。蘇軾于紹聖元年(1094)九月貶惠州時曾游其地,有《題廣州清遠峽山寺》文,見《東坡題跋》卷六。
【評箋】 陳獻章云:“此書大抵論文。曰‘行雲流水’數語,此長公文字本色。至貶揚雄之《太玄》《法言》爲雕蟲,却當。”(《三蘇文範》卷一二引)
馮夢禎云:“長公論文,多以其人重。指雄爲雕蟲,美原之《離騷》近《風》、《雅》,蓋以莽大夫與沉汨羅者,忠佞何啻霄壤也。”(同上)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十:“此書所論文然,却是蘇長公文章本色。”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論文到精妙處,亦唯東坡能達。”
《御選唐宋文醇》卷三九:“儲欣謂‘東坡論文所謂見其一耳。此事當以韓(愈)李(翱)書爲主,而以坡公説參之,詆揚子雲尤過,不足據依。’(按,見《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八)嘗考韓李之書,其期於言之有物者,則此文固未嘗論及;至其言詞章者,雖昌黎無以踰矣。況所爲了然於口與手者,必其有物之言,若其言之無物,固不足論也。韓愈云:‘文無難易,唯其是。’李翱推明之,凡數百言,轉不若此文三數語了徹其義而有餘韻。至論揚雄,尤爲至當,雄之言真雕蟲篆刻耳。”又引李光地云:“同時王荆公、曾子固、司馬温公皆尊揚子,品題至在孟、荀之上,坡公遂顯攻之。朱文公論文亦曰:‘子雲《太玄》、《法言》,蓋亦《長楊》、《校獵》之流而粗變其音節’,直用坡公此語也。”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三:“貶揚以伸屈賈,議論千古。前半‘行雲流水’數言,即東坡自道其行文之妙。”
又答王庠書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