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虚臺記

字数:1559

淩虚臺記[1]

國於南山之下[2],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3],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4],此淩虚之所爲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5],杖屨逍遥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墻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爲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於屋之簷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怳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爲山之踊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淩虚。”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爲記。軾復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虚臺耶?廢興成毁,相尋於無窮[6];則臺之復爲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7],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8],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9]。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頽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爲禾黍荆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10]”既已言於公,退而爲之記。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八。《蘇詩總案》卷四:嘉祐八年(1063)“陳希亮於後圃築淩虚臺以望南山,屬公爲記,公因以諷之”。

[2]〔國〕郡國,指州地或府地。〔南山〕即下文終南山,其主峯在陝西西安市南。

[3]〔麗〕附着,靠近。

[4]〔雖非二句〕大意謂太守居所未利用終南山天然景色,雖於人事非有所以損益之處(如有礙於起居之類),然以情理言之(近山而不知觀山),則不當如此。

[5]〔太守陳公〕陳希亮。

[6]〔相尋於無窮〕謂由興及廢、復由廢及興,交互回環,永無窮盡。

[7]〔祈年、橐(tuó)泉〕《漢書·地理志上》“右扶風·雍”下云:“橐泉宫,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秦穆公墓在此。蘇軾《秦穆公墓》詩(《鳳翔八觀》之一):“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泉識公墓。”《詛楚文》詩序:“秦穆公葬於雍橐泉祈年觀下。”

[8]〔長楊、五柞〕漢宫名,皆在厔,長楊宫爲校獵處,五柞宫爲祀神處。

[9]〔仁壽〕宫名,楊素爲隋文帝建,見《隋書·楊素傳》。〔九成〕《新唐書·地理志一》“鳳翔府扶風郡·麟游”下云:“西五里有九成宫,本隋仁壽宫。”

[10]李塗《文章精義》評結句云:“子瞻《喜雨亭記》結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無爲有。《淩虚臺記》結云:‘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是化有爲無。”

【評箋】 鍾惺云:“後段説理,反不精神。”(《三蘇文範》卷一四引)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五:“讀之如有許多層節,却只是興成廢毁二段,一寫再寫耳。”

賴山陽云:“此篇自歐公《峴山亭記》、《真州東園記》等立思,而别出一機軸駕上之。子瞻此時二十七八,而波瀾老成如此,宜乎老歐畏之,所謂自今廿餘年後人不復説老夫者,真矣。”(《纂評唐宋八大家讀本》卷七引)

【附録】

關於本篇主旨,前人多謂有譏刺陳希亮之意。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一五:“陳希亮,字公弼,天資剛正人也。嘉祐中知鳳翔府,東坡初擢制科,簽書判官事,吏呼蘇賢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賢良也。’杖其吏不顧,或謁入不得見。……東坡作府齋醮禱祈諸小文,公弼必塗墨改定數往反。至爲公弼作《淩虚臺記》曰……公弼覽之笑曰:‘吾視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又見《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八引《遺事别録》)《三蘇文範》卷一四楊慎亦云:“《喜雨亭記》,全是贊太守;《淩虚臺記》,全是譏太守。《喜雨亭》直以天子造化相形,見得有補於民;《淩虚臺》則以秦漢隋唐相形,見得無補於民,而機局則一也。”同書引李贄云:“太難爲太守矣。一篇駡太守文字耳。文亦好,亦可感。”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五亦云:“蘇公往往有此一段曠達處,却于陳太守少回護。”同書引唐順之云:“此處似少回護。”但有持異議者,如《蘇長公合作》卷二引陳元植云:“登高感慨,寫出傑士風氣,卓老謂駡非也。”鄭之惠《蘇長公合作内外篇》云:“臺方成而所言皆頽廢之景,别是世味外一種文字。若在後世,掾屬敢以此等言論進乎?然文忠當日尚相傳有傲上之謗,甚矣,筆墨之難也。”(後半段文,萬曆本《蘇長公合作》無)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二云:“登高望遠,人人具有此情。惟公能發諸語言文字耳。‘世有足恃’云云,自是宋人習氣,或云自負所有、揶揄陳太守者,非也。”至沈德潛對儲欣“宋人習氣”之説并致不滿:“發明廢興成毁,湍瀾洄洑,感慨歔欷,後歸于不朽之三,不止作達觀曠識,齊得喪、忘古今也。楊升庵謂是譏太守文,儲在陸又謂是宋人習氣,俱未必然。”(《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三)


喜雨亭記祭歐陽文忠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