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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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亭記[1]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2];漢武得鼎,以名其年[3];叔孫勝狄,以名其子[4]。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風之明年[5],始治官舍,爲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木,以爲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6],其占爲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爲憂。越三月乙卯乃雨[7],甲子又雨[8],民以爲未足;丁卯大雨[9],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10],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飢[11],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於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邪?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爲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爲粟。一雨三日,繄誰之力[12]?民曰太守[13],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爲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八。蘇軾于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到鳳翔簽判任,本篇云:“余至扶風之明年”,當作于嘉祐七年(1062)。喜雨亭,在鳳翔府城東北。

[2]〔周公得禾二句〕《尚書·微子之命》:“唐叔得禾,異畝同穎(異株而合爲一個稻頭),獻諸天子。王命唐叔,歸周公於東,作《歸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宣揚)天子之命,作《嘉禾》。”

[3]〔漢武得鼎二句〕《史記·孝武本紀》載漢武帝元狩七年(116)夏六月,汾陰巫錦得寶鼎,奏聞,“迎鼎至甘泉”。改年號爲元鼎。

[4]〔叔孫勝狄二句〕《左傳·文公十一年》載狄人侵魯,魯文公使叔孫得臣擊敗狄軍,獲僑如,因“以命(名)宣伯(叔孫得臣之子)”。杜預注:“因名宣伯曰僑如,以旌其功。”

[5]〔扶風〕舊郡名,即指鳳翔府。

[6]〔雨麥〕天上落下麥子。一説播種麥子。

[7]〔越三月〕因乙卯爲三月八日,故“越”作“至”解。

[8]〔甲子〕三月十七日。

[9]〔丁卯〕三月二十日。

[10]〔屬(zhǔ)客〕向客人敬酒。

[11]〔薦(jiàn)飢〕《左傳·僖公十三年》:“冬,晉薦飢。”孔穎達疏引李巡曰:“連歲不熟曰薦。”

[12]〔繄(yī)〕語助詞,近“維”字義。

[13]〔太守〕郎曄《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八注云:“時陳希亮公弼守鳳翔。”王文誥《蘇詩總案》卷四,謂嘉祐八年正月“宋選罷鳳翔任,陳希亮自京東轉運使來代”。則太守應指宋選(字子才,滎陽人)。王説是。

【評箋】 樓昉云:“蟬脱汙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所謂以文爲戲者。”(《三蘇文範》卷一四引)

虞集云:“此篇題小而語大,議論干涉國政民生大體,無一點塵俗氣,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一引作姜寶語)

王世貞云:“凡人作文字,須是筆頭上擇(攑)得數百鈞起。此篇與范文正公《岳陽樓記》看來筆力有千鈞重。”(同上。《蘇長公合作》卷一引作茅坤語)又云:“看來東坡此篇文字,胸次洒落,真是半點塵埃不到。”(《蘇長公合作》卷一引)

林次崖云:“説喜雨處,切當人情;末雖似戲,然自太守而歸功天子、造化,亦是實理,非虚美也。”(《蘇長公合作》卷一)

錢文登云:“一反一正,説盡喜雨之情。”(同上)

茅坤《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五:“公之文好爲滑稽。”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録·東坡集録》卷五:“淺製耳。”但其《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二却云:“從亭上看出喜雨意,掩映有情。”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五:“亭與雨何與,而得以爲名?然太守、天子、造物既俱不與,則即以名亭固宜。此是特特算出以雨名亭妙理,非姑涉筆爲戲論也。”

《御選唐宋文醇》卷四四:“天固妙萬物而不有者也,軾故曰:‘造物不自以爲功,歸之太空也。’雖然,妙萬物而不有,萬物是以大有,人人不自有其善,天下於是大善,而豈區區焉,斤斤焉,飾貌矜情,以諧媚君父,矯誣上天云爾哉?軾斯記也,幾于道矣。而茅坤謂之滑稽,儲欣謂之淺製,洵乎高言不入於衆人之心也。”


留侯論淩虚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