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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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喻[1]

生而眇者不識日[2],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爲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3],以爲日也。

日之與鐘、籥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於盤與燭也。自盤而之鐘,自燭而之籥,轉而相之,豈有既乎[4]?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5]。”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6]。”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爲致也歟!

南方多没人[7],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於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没者也。

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於道;今者以經術取士[8],士知求道而不務學。渤海吴君彦律[9],有志於學者也,方求舉于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1]録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五七。題一作《日喻説》。傅藻《東坡紀年録》謂此文作于元豐元年(1078)十月十二日(《烏臺詩案》作“十三日”),時蘇軾任徐州知州。

[2]〔生而眇(miǎo)者幾句〕眇,盲一目,此泛指盲者。《邵氏聞見後録》卷一六:“佛書‘日月高懸,盲者不見’。《日喻》‘眇者不識日’。眇能視,非盲也,豈不識日,亦誤也。”按,《易·履·六三》:“眇能視。”盲人識日之喻,又見蘇軾《蘇氏易傳》卷一:“世之論性命者多矣,因是請試言其粗。曰:古之言性者,如告瞽者,以其所不識也。瞽者未嘗有見也,欲告之以是物;患其不識也,則又以一物狀之。夫以一物狀之,則又一物也,非是物矣。彼唯無見,故告之以一物而不識,又可以多物眩之乎?”

[3]〔籥(yuè)〕形狀略如笛子的管樂器。上“揣(chuǎi)”摸索。

[4]〔轉而相之〕一個譬喻連着一個譬喻地輾轉相比。相,形容。下“既”,盡。

[5]〔孫武曰二句〕《孫子·虚實篇》:“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十一家注孫子》引杜牧云:“致令敵來就我,我當蓄力待之,不就敵人,恐我勞也。”又引王晳曰:“致人者,以佚乘其勞;致于人者,以勞乘其佚。”致,使其自至。

[6]〔子夏曰二句〕引自《論語·子張》。邢昺疏云:“肆,謂官府造作之處也。致,至也。言百工處其肆,則能成其事;猶君子勤於學,則能至於道也。”蘇軾以爲君子勤學,則道自至,子夏則指藉學以到達或掌握道,表述稍有不同。子夏,名卜商,孔丘弟子。

[7]〔没人〕能潛水之人。《莊子·達生》記一善泳者回答“蹈水有道乎”的問題時,説:“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水中央)俱入,與汩(湧波)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又云:“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蘇軾北人學没之喻可能受此啓發。

[8]〔以經術取士〕王安石變法,改用詩賦取士爲經術取士。《東都事略·神宗本紀》載熙寧四年“罷貢舉詞賦科,以經術取士”。參看前《戲子由》詩注。

[9]〔渤海〕隋郡名,治所在今山東陽信縣南;宋屬河北東路棣州,即今惠民縣。〔吴彦律〕名琯,時任徐州監酒正字。蘇軾《快哉此風賦·序》云:“時與吴彦律、舒堯文、鄭彦能各賦兩韻,子瞻作第一第五韻,占風字爲韻。”知曾互相聯句。《烏臺詩案》:“元豐元年,軾知徐州。十月十三日,在本州監酒正字吴琯鎖廳得解,赴省試。軾作文一篇,名爲《日喻》,以譏諷近日科場之士,但務求進,不務積學,故皆空言而無所得。以譏諷朝廷更改科場新法不便也。軾在臺,於九月十三日准問目,有無未盡。軾供説因依,係册子内。”

【評箋】 楊慎云:“《日喻》與《稼説》二作,長公皆根極道理,確非漫然下筆。宋儒謂其文兼子厚之憤激,永叔之感慨,而發之以諧謔。如此等文,殆不然矣。”(《三蘇文範》卷一六引。《蘇長公合作》卷八引此作王世貞語)

陸貞山云:“此明學道也。起語設問日者,説明道不可過求;後設學没水一段話,明道不可不學,有據之論。”(《三蘇文範》卷一六引)

張之象云:“妙道不可以告人而可以告人。以其不可以告人者告之,是真告人。此篇引而不發,可謂方便濟人者也。”(同上。《蘇長公合作》卷八引此作王聖俞語)

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卷八:“千古談道者依附影響之習,被公一口打併盡。”

《宋大家蘇文忠公文抄》卷二八:“公之以文點化人,如佛家參禪妙解。”

《晚村精選八大家古文》:“前段言道之不可求,後段言求之當以學,而皆喻言之。然前段從喻入正,後段從正出喻,便兩喻相承而不排。”

《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八:“朱子謂三代學校之法度,天下學者非俗儒記誦詞章,即是異端虚無寂滅,其論確矣。宋自王安石始以經術取士,一時求仕者皆改其妃青嫓白,而談道德仁義;及致之于用,則茫然失據,亦與妃青嫓白無二焉,此蘇軾《日喻》所以作也。”

《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四:“未嘗見而求之人,是一意;不學而强求其得,是一意。前後兩意,俱用設喻成文,妙悟全得《莊子》。愈淺近言道愈明,所云每下愈況者耶?”

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兩喻俱有理趣,思之令人警目。”

林紓《春覺齋論文·忌虚枵》:“東坡雄傑,軼出凡近,吾讀其《日喻》一篇,亦不無可疑處。入手以鐘籥喻日,語妙天下。及歸宿到言道處,宜有一番精實之言;乃曰‘莫之求而自至’,則過於聰明,不必得道之綱要;大概類《莊子》所言‘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者,非聖人之道也。朱子言坡文雄健有餘,只下字亦有不貼實處。不貼實,正其聰明過人,故有此失。”

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卷三二:“文以道與學并重,而譬喻入妙,如白香山詩,能令老嫗都解。”


超然臺記放鶴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