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灰句的奇遇
夏天来了。温暖的和风吹着。山区的夏天最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云村的人们不太知道。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今年已经几岁了,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云村的人都忙于享受生活,而不是检讨过去的错误。所以,他们不大记得往事。就连亿嫂和亿叔也是这种性情。亿嫂隐约地记得自己已经过了五十岁,到底五十几,她也忘了,她那早年去世的母亲也没有同她说清。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这就是灰句。灰句不但记得自己的年龄,他还记得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大事。他是个多思的、犹豫不决的、很容易产生懊悔情绪的小伙子。这些日子灰句在亿嫂的药草园里劳动,闲下来就读那些医学方面的书。可是他至今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当赤脚医生。他喜欢草药、中药,也喜欢针灸,还喜欢药房里那股浓烈的香味。但他不喜欢病人,他认为那些生病的人性格都有缺陷,是性格的缺陷导致他们的身体生病。
亿嫂对灰句的性情慢慢熟悉了,她在心里说:“我要任其自然地待他。”这样决定之后,亿嫂就沉静下来了。她要观察这两位年轻人——灰句和米益。
有一天的半夜,亿叔偶然发现灰句坐在药房里,他将所有那些中草药的抽屉全打开了,他还点燃了一束中草药艾灸条。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简直有点令人窒息。
“灰句身体不舒服吗?”亿叔在黑暗中轻声说。
“啊,是亿叔!不,我很好。我就是想做一个关于药草的梦,一冲动就跑到这里来了。刚才我睡着了一会儿,可是我没有梦见它们。”
“大概时间还没到吧。时间一到,你会夜夜同它们在一起的。”
“真的吗?您和亿医生都是这样吗?”他急切地问。
“基本上是这样。你想念它们,它们也会想念你。”
“它们不是人,没有思想,怎么能够想念我呢?”
“用不着思想,你爱它们,它们就会知道。”
“我就是爱它们。忍都忍不住。”灰句变得愁眉苦脸了。
他站起来,走到外面,他回家去了。亿叔看见月光下的灰句一下子就变得像小老头了,走起路来仿佛有点瘸腿。
“我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可我还是喜欢他。”
黑暗中亿嫂忽然说话了,却原来她一直站在墙角。
“小伙子真深奥。”亿叔说。
他俩回到卧房时用手电照了照那面挂钟,是凌晨三点钟。北风中传来忧伤的歌声,两个人都听到了。
灰句快走到家时,迎面碰见了死去的麻二叔。灰句心里怦怦直跳。
麻二叔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就从他身边插过去了。灰句闻到从麻二叔的衣服里透出一股草药味。
“麻二叔,麻二叔,您等等我!”灰句绝望地冲着那白色的背影喊道。
但是麻二叔头也不回。
灰句进屋时,客厅里黑蒙蒙的。
“碰见他了吗,灰句?我是说麻二叔。”母亲的声音响起。
“碰见了。”灰句低声说。
“麻二叔想对你说话又说不出。他大概想报答亿医生对他的恩情。”
“我也觉得是这样。我不适合做医生。”
“那么,你又改主意了?”
“还没有。我先睡觉去,妈妈。”
“睡吧。牛栏山会保佑你。”
灰句脱了衣服又穿上了,因为黄鼠狼在偷他家的鸡。他冲到房外,一把抓起大竹扫帚去打黄鼠狼。那家伙飞快地逃走了。然而他去关鸡笼时,那只老母鸡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啄了一下,手背流血了。灰句愣在原地。他想,这意味着什么?很显然,老母鸡并不是将他当作黄鼠狼。灰句常给它喂食。难道它怨恨他,认为他多管闲事?
“你在那里琢磨什么呢?没有用的。”母亲站在窗口那里说。
灰句回到卧房,包扎了伤口。卧房里到处是小勺的气味,那年轻芬芳的肉体,他一想到就禁不住战栗。可是小勺不会回来了。妈妈说得对,这类事就是再怎么琢磨也找不到出路的。小勺为什么来的云村,他不清楚。但这女孩同他的确是一拍即合,灰句一开始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同她闹翻。
灰句喝了口冷水就上床了。他想入睡,但鸡笼里那些鸡吵闹得厉害,一惊一乍的,好像时刻有黄鼠狼来袭击一样。也许他刚才的确是多管闲事了。
在他即将入睡之际,他看见自己来到了自己的药草园里。有一名肮脏的乞丐坐在药草丛中,腿上的溃疡露在外面。灰句用低沉的声音请他离开,他无动于衷。灰句就去拖他,他猛咬了灰句一口。灰句叫了一声,差点痛晕过去。就在这时他清醒了,却原来是母鸡啄出的伤口在疼。他记得药草园里开满了紫色的小花,那是什么药草?他点亮了煤油灯去查那本草药书,怎么也查不到那种草,弄得他很沮丧。他想,他不是当赤脚医生的料。他刚才看见那生病的乞丐就厌恶,但亿医生从不这样。他这种性情是如何养成的呢?亿医生是不同的材料做成的,他灰句不过是个俗气的乡下人罢了。可是药草,那些美丽的药草让他不能死心。
奇怪的是到早上起床时,他手背上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结了痂,痒痒的,用不着包扎了。看来昨夜发生的事并没有那么严重。
吃早饭时,灰句低着头喝稀饭。爹爹在桌子对面看着他。
“灰句,老葱头问我,你能不能帮他扎扎针灸?他的腰疼得厉害。他知道你在学习做赤脚郎中,他说你可以在他身上做实验。”
灰句听了爹爹的话就红了脸。他心里恨老葱头,那老头身上臭烘烘的,他才不愿去帮他扎银针呢。灰句只是在自己身上练习过针灸,其实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做针灸治疗,尤其是老葱头这种老头子。
“爹爹,我很愿意。可是我的技术还不行,怕出问题。我还小呢,我还要向亿医生多学些医术,这种事只能慢慢来。”
“慢慢来!”爹爹笑起来,“我是试探一下你。我心里老在纳闷:灰句这小子也能帮人治病?他帮人治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爹爹您不要小瞧人,”灰句生气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人治病?我不是在学习做赤脚郎中吗?村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学吗?难道您也看不起亿医生?您不久前还找她治过牙病呢。”
“啊,灰句,不是这样。亿医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罢了。你好好学习吧,我完全支持你。”
“谢谢爹爹。”
灰句放下碗筷就溜出了家门。他有点怕爹爹,他觉得爹爹那双老眼能看穿他的任何心思。前一阵他放弃学医,改做小生意,同小勺打得火热,爹爹一言不发。后来他同小勺分手,回到亿医生的药草园里劳动,爹爹还是一言不发。现在爹爹又指出了他的弱点,这就是对为别人治病没有兴趣。想到自己今后的前途,灰句的情绪有点灰。
今天他要独自去山里寻找一种名叫“古山龙”的药草。亿医生告诉了他大致的路线。经过村里时,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有点异样,并且那些人都盯着他背上的背篓看。他觉得这些人也像爹爹一样瞧不起他,认为他学不成医生。他抬起头挺起胸,快步朝牛栏山的方向走去。
当他爬到断崖那里时,心里便紧张起来。亿医生告诉他“古山龙”就在这一带。他茫然四顾,觉得这个半山腰的处所一点也不像是“古山龙”生长的环境。这里有些大树,但稀稀拉拉的不成树林。大树下面的土壤很贫瘠,也很干燥,是那种多石的红土,连野草都很少生长。牛栏山里竟有这样一大片地方,这令他很诧异。因为他印象中的牛栏山是土地肥沃的山。
灰句绕着断崖转了好几圈,却没看到“古山龙”的踪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他振作起精神,将自己想象成一匹狼,嗅来嗅去的,甚至沿着断崖攀缘了十多米,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下来了。他坐在地上,想起了亿医生,也想起了爹爹早上对她的评价。他有点灰心,又有点疑神疑鬼的。他想,既然这里没有“古山龙”,为什么他不离开?腿长在自己身上,他不会自己去寻找吗?这个念头仿佛是一道光,射进了他黑蒙蒙的脑海。
他开始离开断崖,继续往上攀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牛栏山变脸了。它不再是他往日熟悉的山了。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到处都是多石的红土,大树下面既没有灌木也没有青草。并且这些树的叶子也极少,有的还成了秃头树,黑黑的树丫让人看了心里发瘆。“啊,啊……”他喘着气说。但是越往上面去,眼前的情景就越凄凉。后来,在快到山顶时,他决定下山回家了。他不再抱希望了。但他不明白:牛栏山怎么成了这种样子?半年前他还上过山,那时它根本不是这种样子啊。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下到了半山腰,又到了断崖那里。有人对他说话。
“灰句,你来采药吗?我也是来采药。”
居然是老葱头。
“啊,是您。我上山玩玩……不一定采药。”
“不一定采药?那背着竹篓干吗?这是光明正大的事,用不着害臊嘛。”
灰句的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他想溜掉,但老葱头挡着他的路。
老葱头说着话就往灰句面前凑。灰句惊奇地发现,这老头已经不再是浑身臭烘烘的了。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看上去清清爽爽。他伸出一只手搂住灰句的肩头,亲昵地对他说:
“灰句啊,你今天就同我一块去探宝吧。”
“葱爷爷,我们往哪里走?”灰句迟疑地问。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随便走就是,哈哈!喏,看那断崖下面,那不是你要找的药草吗?”
灰句欣喜若狂。他跑过去,将那几株“古山龙”挖出来,放进背篓里。
“葱爷爷,是您将它们唤出来的吗?我先前在这里转了又转,怎么就没发现它们?我真无能!”
“其实你早就看见了它们嘛。瞧,那边还有。”他指着大树下。
大树下面是一条土沟,里面的土比较湿润,土里长着更多的“古山龙”,这些药草漂亮极了。灰句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别都挖光了,剩下一些留种。”老葱头嘱咐道。
灰句挖好了草药,他心里既兴奋又惭愧。
下山时老葱头显得神情恍惚,突然一脚踏空,差点跌倒,幸亏灰句一伸手扶住了他。他喘着气说:
“灰句啊,你去过灵泉吗?”
“灵泉?我从没听说过。在哪里?”
“我也记不清了,年代久远了啊。让我们往这边走吧。”
在灰句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他已经被老葱头带进了密密的、暗无天日的树林。老葱头在前面走,灰句紧跟着他。灰句感到树林里根本就没有路,不知道老葱头是如何辨别方向,又是如何走得通的。这一切对于他是如此的新奇,他都已经忘了关于“灵泉”的事。然而老葱头忽然停下了,口里发出了呻吟。灰句看见一条巨蟒将老葱头缠在枫树的树干上了。
“葱、葱爷爷……葱……”灰句结结巴巴地喊。
“灰句,我出不来气了。你用二齿锄挖它吧……”
灰句疯狂地挥锄挖下去,挖下去,完全不再去想可能有的危险。
“好,好……”老葱头有点懒洋洋地说,仿佛感到很享受似的。
那条蟒蛇松弛下来,缓缓地从落叶上溜走了。它身上已经被挖得稀烂。
“啊,现在好了。葱爷爷,您没事吧?”
“当然没事。灰句同我在一块,怎么会有事?刚才我已经去过灵泉了,真是醉人的美景啊。我有点自私,对不对?”
当老葱头说这些话时,灰句闻到一股清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正像清晨的金银花的香味。老头瘦瘦的、穿着浅蓝色衬衫的身体显得充满了活力。
“葱爷爷,我才是个自私的人呢。不瞒您说,我爹爹叫我去帮您扎针灸,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压根就对病人不感兴趣。”
老葱头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惊起了几只大鸟,它们噼噼啪啪地飞出了林子。这时灰句发现那条巨蟒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
“真难为它了……”灰句喃喃地说。
“灰句啊,你真是个好小伙子!”
“可我有时会厌世。”
“那是因为你年轻。你做了赤脚郎中,就不会厌世了。”
在那密密的、昏暗的树林里,灰句忽然听见老葱头向他告别。他眨巴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老头就不见了。灰句立刻紧张起来。就在这时,他的背篓里的“古山龙”骚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呼声。灰句心里想,多么活泼的药草啊,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到哪里去?这些药草让他镇定下来了。眼前出现了那条路,那么熟悉的小路,他小时候同爹爹走过的……
“灰句很像一名草药郎中了嘛!”爹爹大声说。
爹爹破天荒地在门口迎接他。这是爹爹从未做过的事。
灰句放下背篓,在竹靠椅上躺下,感到浑身舒坦。
爹爹翻看了一下他的药草,又说:
“牛栏山待你不薄嘛。”
“爹爹,我打算今后隔一天就上一次山。”
“是吗?”爹爹盯了他一眼,“你可要量力而行啊。”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我想锻炼意志。”
“锻炼意志?你真这样打算?这很可怕!”
灰句不敢望爹爹,他也听不懂爹爹的话。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要锻炼意志,爹爹为什么就这样大惊小怪起来?难道山里有豺狼虎豹吗?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呢。
晚上,灰句闷闷地躺在床上回忆和老葱头的这次遇险。那是一条真正的蛇吗?当然是啊。可是当他最后一眼看见它时,它身上的伤口似乎已经好了。这是什么样的自愈能力?不知为什么,他想来想去的,老觉得老头与那条蛇有某种默契。灰句羡慕老葱头,因为他像神仙一样,可以在那昏暗的密林里走来走去。难怪爹爹要他去为老葱头做针灸,也许爹爹其实是要他向他学艺?
第二天,灰句又去了一次牛栏山。他毫不费力地就采到了许多“骨牌草”。这种鬼气森森的药草可以治疗肺结核。灰句将自己这一次的顺利归结为他喜欢这种药草的外形。他感到这种药草的叶片上的神秘的小点子特别吸引他,也许它们就是云村和牛栏山的历史记录?这种记录居然可以治病,多么贴切的比喻啊!
“灰句,你真了不起,这么快就入门了。”亿嫂赞赏地说。
“可我觉得自己做不了医生呢。”
“这——没关系,你慢慢适应吧。大部分医生都不是天生的。”
“谢谢您,亿医生。我觉得我同您的差距太大了。”
“不要拿我做标杆,我也是边干边像的那一类。而且直到今天,我还觉得自己差劲。你尽力了就好。你这么喜欢药草,这是一个有力的推动。当年我并不喜欢做赤脚医生,但我对新生儿的出生感到好奇。结果一干就干下来了,这辈子也不打算改变了。”
灰句在园子里一边劳动一边暗想,这园子里的药草和山上那些,它们都是因为爱病人而生长的吗?为什么他爱这些草却不爱病人?他又想到同老葱头在一起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对他已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但那并不是爱,至少不是像亿医生对病人的那种爱。当时他的确是出于恐惧的本能去挖那条蛇,他的恐惧里头是不是还有些别的因素?他不知道,他文化不高,想不清这么复杂的问题。亿医生要他慢慢适应这门职业,她对他寄予了希望吗?上一次他不辞而别,她不是没有来找他吗?现在他隐隐地感到自己有种冲动,这就是去帮老葱头做针灸,看看这老头的身体是一种什么样的谜。他说他有腰腿痛的毛病,可他被蛇缠住的那会儿好像并不感到痛。
这时亿叔从地里回来了。亿叔对灰句说:
“你的葱爷爷要出远门了。他让我转告你,说一时半刻回不来。”
“他老人家为什么要转告我?”
“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将你看作他的孙子了吧。这位葱爷爷,对于药草的知识比亿医生还懂得多!亿医生当年就是向他学习的。”
“我的天!云村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灰句劳动完毕后低着头往家走。走到半路,忽然听见小勺在说话。
“有些事,看上去好,其实并不见得好。”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想,这是小勺在远方向他说话。那么,好还是不好呢?这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了。小勺离开没多久,但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变得淡淡的了。灰句很惊讶:难道他自己是冷血动物?确实,现在只有药草能令他激动了。上了两次山,他明白了自己还是牛栏山的儿子。在山上,那种沉默中的激情才是他最想要的。所以现在,他将葱爷爷看得比小勺还要重要了。白天夜里,他总在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一次的历险,像中了魔一样。葱爷爷告诉他自己要出远门,是不是将牛栏山留给他这个新手去独自对付?
他坐在黑黑的卧房里想葱爷爷对他的暗示。
“灰句,你怎么不开灯?”爹爹站在门边说。
“我想清理自己的思想。”
“那么,有头绪了吗?”
“没有。尤其是关于那条蛇。它是葱爷爷召来的吗?”
“很可能吧。葱爷爷什么都懂。”
爹爹到堂屋里去了。灰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他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这就是葱爷爷平时是一个肮脏的老鳏夫,身上很臭,为什么一到山上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难道他平时总在伪装?可在他的记忆中,这老头从不伪装,也不说假话。本来他想去他家里验证一下,可他又出远门了。
灰句看见有个影子在窗前晃,就朝那里走过去。
“原来是你,小勺!”他激动地说,“快进来。”
“我不进来了。你想我吗?”
“你竟问这种话,我怎么会不想你?!”
“可这是没有用的,对吧?我走了,再见!”
“再见。”灰句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奇怪的是小勺一离开,他就不那么想她了。他想的是葱爷爷。多年以后,当他自己变老了时,会不会变得像葱爷爷?要是那样该有多好啊。葱爷爷在没有路的密林中也可以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像在家里一样。那条巨蟒大概同他是有约定的。那么,他所看到的会不会是一场戏?一场“假戏真做”类型的戏?灰句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绝望感,他挥起的二齿锄差点挖到了自己的脚上。那一刻,他感到要完蛋的不是老头,却是自己——那巨蟒太可怕了。那是真真切切的感觉。
又有一个人出现在窗前,但不是小勺,是一位老年女人。
“您找谁?”灰句问。
“你这一上山,把那些陈年旧事全带出来了。我是你的二舅妈。”
“二舅妈!他们说您走失了……都好些年了!”
“其实哪里会走失呢,我不过喜欢在山里玩罢了。”女人嘻嘻地笑起来。
“我也喜欢在山里玩。二舅妈,我们会在山里见面吗?”他热切地说。
“这取决于你嘛。灰句,你将来会不会成为老山民?”
“您是指像您和葱爷爷这样的?我做梦都想!”
“我听葱爷爷说你要成为赤脚郎中了,我们后会有期。”
二舅妈说完这话就从窗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灰句就看见那条路上有一点光一闪一闪的。莫非是二舅妈照明的火把?灰句想,原来她进了山,这可是个令大家欣慰的好消息啊。他希望自己在山上碰见她,可又有点害怕,因为拿不准她是不是个真人。也许她成了山神呢。他以前听老人们说过,云村的少女们都非常野性,如果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她们就失踪。可像二舅妈这样失踪了又回来的,好像还是第一个?
“灰句,你还不睡啊?你同谁说话?”爹爹的声音响起。
“同二舅妈说话。”
“好,多和她说。她在山里有点寂寞。”
“原来爹爹知道她在山里啊。”
“我一直就知道。现在好了,你学了赤脚郎中,可以常去山里……”
爹爹的声音变得很细,好像走远了一样。他在哪里说话呢?
灰句终于睁不开眼了。他胡乱倒在床上睡着了。黎明前,二舅妈不放过他,老是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