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隐形网络
米益的这个病人是她儿子米兰带回来的。病人金多站在路边看米兰独自跪在地上打弹子,不知不觉看了半小时以上。后来米兰站起身要回家了。
“小弟弟,我同你一块回去。”他说。
米兰点头答应,他俩就一块回来了。金多要请米益看病。
“……就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他说。
米益看了看他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就进里屋去了。
她拿了一包干百合出来。
“每次服两蔸。放在水中泡开,要守在旁边,看着它展开。然后用瓷碗装好,放冰糖和少量水,在火上蒸半个小时。”
“有点麻烦啊。”金多皱着眉头说道。
“可是对你会有效。你瞧它多漂亮。”米益诡诈地笑了笑。
三天之后金多又来了。面带笑容,气色也旺了很多。
“没想到,没想到啊!”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
“看来有效?”米益高兴地问。
“岂止有效,米益在促使我开动脑筋,自己给自己治病嘛。百合用于食疗,平时掺在米粥里吃。我以前从未重视过这味药。这次我按你的做法每天守着它摆弄出来,然后服下。服了它们之后,我满脑子全是开花的百合,还有它们的美妙的球茎……天哪,我成了一株百合了!谁见过患抑郁症的百合?这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它们在我体内支持我康复。米益啊,我在你面前羞死了,我要走了,回去帮我妈妈打理菜园。”
他来了又马上走了。米益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点头。
米益想,她以前不知道,荒村人与云村人一样,在同植物的亲缘关系上有悠久的传统。是干了赤脚医生这一行之后,这个传统才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了。就连她自己,不也是于蒙昧中闯入了亿医生的家园,继而发现了这个无比广阔的植物世界的吗?她在心中叨念着:“金多大哥,你同百合恋爱吧,它能治好你的病!”这时她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于是大声说:
“门没关,进来吧!”
进来的是罗汉的四舅,一个干巴老头。
“我也想、也想同你讨要一点百合……”他犹犹豫豫地说。
“没问题。您哪里不舒服?”
“浑身不舒服。不过我知道这不是病,我听金多说过了。我不想老是不舒服,我要挺起腰杆生活。”
“四舅,您太棒了!我觉得是您在教我生活。我这就去拿。”
她拿出了鲜百合,鲜茯苓,还有晒干的藿香。房间里香味四溢。
四舅眉开眼笑。
“这就是生活吗?啊?”他流下了一滴混浊的老泪。
米兰跑过来,扑进四舅怀里。四舅从衣兜里摸出两个菱角交给他。
“到处走走?用锄头挖一挖土,多栽些东西?”米益征求他的意见。
“是啊是啊,回去就尝试着做起来。米益姑娘啊,你是我们家族的自豪!我以前没有料到还可以这样……”
他捧着中草药出去了,边走边闻,还嘻嘻地笑。
米益倚门而立,身上披着太阳的金光。隐隐约约地,她真切地听到了从蓝山那边传来的女中音民歌。随着那歌声,杨伯走进了她家的园子。杨伯这些日子里总是喜气洋洋的。
“刚才,我们的小山包在起舞。”老杨向米益报喜说,“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过!当时我在半山腰,它动起来了。我一下子没站稳,滚到了山脚。我一点都没受伤。奇怪的是我往下面滚时感到通体畅快淋漓,我还听见罗汉在旁边拍手欢呼。所以我连忙往你家来了。罗汉呢?”
“他去村里分送预防感冒的药去了。您这一说,我觉得他现在在山上。我们去那边看看吧。”米益说。
他俩一块走到药草山下。阳光下,那山静悄悄的,有一只碧绿的大蜥蜴在小路边一动不动地蹲着。
“我们从西边上去吧,这里有看门人把守,不让上山。”老杨轻声说。
米益随着老杨绕到西边那条路上。她有点紧张。
他们在半山腰碰见了罗汉,罗汉像喝醉了一般。
“蓝山那边传来了钟声,”罗汉说,“是世纪的钟声啊。我们的药草山就彻底苏醒过来了。我一听到钟声就往这里赶……它是多么兴奋啊!各种小动物都跑了出来……是因为我们种了药草,它才发生这种变化的吗?米益怎么看这事?”
“它是我们荒村的小山包啊。杨伯陪伴了它几十年,如今我们同它共舞,还有蓝山传来的信息,它感到了新生的喜悦!”米益说。
他们三个人并排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太阳当空照,四下里静悄悄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又是那同一只蜥蜴。米益想,这么快它就爬上来了,很可能它是来表达它的欢乐的啊!它是多么严肃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它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欢乐。米益觉得它那另类的欢乐并不难理解。她蹲下来与它对视,热切地同它交流情感。老杨也走拢来蹲下了,他显得很激动,压低了嗓门对米益说:
“这位绿林好汉爱上了我们的米益医生。我知道它的心思。”
“您说说看?”米益向老杨耳语道。
但是老杨只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蜥蜴缓慢地转身,消失在草丛中。
“这是动物中最顽固的种类。它的心思很可怕,但只是对它自己有危害。那种眼神……谁能不被它所打动?”
老杨沉浸在冥想中。米益则向前跑了几步,想追踪那小动物。后来她想了想,还是退回来了。
“我也爱它。罗汉不会不高兴吧?”米益满脸红晕,变得有点结巴。
“怎么会呢,我都快掉泪了。”罗汉柔声说道。
老杨又感到了小山包在起舞。不过这一回,它的身体没动,它是在用意念发功。老杨随着那舞蹈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头。
“它有多大岁数了?”老杨忽然梦醒了似的问。
“据说古代这里没有山,它应该是慢慢地从地面凸起来的。”
罗汉悠悠地回答了老杨。他说话时听见山肚里有个人也在说同样的话,于是“啊”了一声。山肚里的那人也“啊”了一声。
“这就是说,它一直在盼望。现在它终于来到我们中间了。因为出现了一个契机。对吗?”老杨说这话时就向米益望去。
“这个契机是我们三个人制造的!”米益大声说。
米益突然提高的嗓音在山肚里产生了“嗡嗡嗡”的回音,山体也发生了轻微的颤抖。
“啊,让我在极乐中死去吧!”老杨闭着双眼说道。
“杨伯,您的寿还没有尽。”罗汉说,“我听到小山包说,您还得享受更多的极乐呢。当年要不是您买下了它,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们三个人进村时,平时略显淡漠的村民们见了他们就围拢来了,眼里闪着热切的光。他们似乎有话要说又说不出。
“小蒙姑娘,你要告诉我一件事,对吗?”米益亲切地问那女孩。
“是这样——我想养一只宠物,它是一只绿色小蜥蜴,它特别小。我家里的人要我来问您可不可以……”女孩含泪看着米益。
“太好了!小蜥蜴是出来找工作的,小蒙会给它安排很多工作!”
听了她俩的对话,村民们就一齐“哦——”了一声,然后都散了。
米益站在原地,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米益,这是我们村里的人想报答你呢。”罗汉说。
第二天清晨,米益一醒来就听见罗汉在同人高声说话。
“她不会离开荒村,这里大有可为呢!”罗汉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刚才是试探着问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米益冲到门外,却看见只有丈夫一个人站在那里。
“是谁在说话?”
“是蓝山的林宝光医师。”罗汉耸耸肩说。
“这么快就不见踪影了!”
“我同他说话是在十分钟前。你刚听到吗?如果你刚听到,那就说明蓝山人的时间同我们不一样。刚才我大概进入了他们的时间圈。真神奇啊!”
“是很神奇。他认为我应该离开此地吗?”米益问道。
“他是来打探一下你有没有离开的意向。我觉得他是那种同时看着天空又看着大地的圣人。他是在催促我还是在鼓励我呢?”
“我们荒村人也是既看着天空又看着大地的人。”米益笑嘻嘻地说。
罗汉沉默了,他像米益一样感到了那种古老的情绪。
有一个人从园子外向他们走来,这个人是米益的病人。
“我的耳朵里面总在嗡嗡响,我要不要适应这种情况?”他问。
病人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他很苦恼,但他的神情很亢奋。
“努力适应吧,会有转机的。”米益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有点明白了。这说明我还有某种力,对吗?”
“你还很有力量。我送你一朵红茶菌吧,拿回去好好养着。”
男人手捧着玻璃瓶,小心地走出去了。
“你说得对,”罗汉赞赏地对米益点头说,“荒村人同林宝光医师有同一种血脉。这让我们在生活中获得自由。”
“我现在每天都感到有做不完的工作,根本不敢松懈。”
“林宝光医师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两人看见儿子米兰正在给那几株蓖麻浇水,他那聚精会神的模样令米益心中升起一阵喜悦之情。
又有人从外面进来了,是四舅,四舅今天看上去精神很好。米兰立刻朝四舅奔过去,两人缠在一起。
“米益米益,你四舅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四舅离开后,一家三口站在家门前侧耳倾听,他们都听到了可疑的响声。忽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向后院。
后院那口枯井在冒水,大片稀疏的草地得到了浇灌。儿子米兰狂喜地拍着手大喊:“妈妈,他来了!”他冲到站在浅水中的小娃娃身边,牵着他的一只手。
“你是谁家的孩子?”米益问小娃娃。
“我从那边来。我来看看这口井。我马上要离开。”他老练地说。
“他马上要走,妈妈!”米兰失望地哭丧着脸。
那孩子甩开米兰的手,很快就跑出了园子。
“米兰,你怎么知道他要来?”米益柔声问儿子。
“是约好的嘛。他来瞧我长大了没有。”米兰茫然地睁着眼。
罗汉和米益两人都感到鼻子发酸。
大树缝里的一条阳光落在米兰小小的身体上,米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已经显出了坚毅的性格。
罗汉在回忆。他记得这口井在他的少年时代就枯了。那时他常躺在井边,梦想着水从地底向上冒。但奇迹一次也没发生过,大概是他的性情所致。“冲力多么大啊!”他说,“这都是因为米益医生啊。”
“因为我?你对我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米益说,“是因为荒村这地方的地气旺吧。”
“米益才是真正的荒村人。”
“谢谢你,罗汉。”
井里的水落下去了。三个人都站在井沿往下面看,他们看见那井水离他们越来越远,水井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洞。然而还可以听到美妙的水响。
“它会常来的。”罗汉说道。
“我的乌龟!我的乌龟!”米兰尖叫道。
乌龟一翻身就掉下去了。井底响起海浪一般的声音。
米兰安静下来了,坐在井沿发呆。
过了一会儿,米益小声问儿子:
“米兰,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妈妈。龟从这里下去回家了。它还会来的,它喜欢同米兰一起玩儿。妈妈,我们回去吃饭吧,我饿了。”
那天一家人早早地睡下了。可是半夜里,米益听到儿子房里的响动。
“米兰,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米益严肃地问儿子。
“我好像听见我的龟回来了,在那边山里爬呢。妈妈,你还记得吗,它答应过我的。”
“好孩子,我是听见它答应过你,不过我想,它不会这么快就回来。龟是很慢的,对吧?”
“妈妈觉得我应该等多久?”
“米兰先要学会等,然后才会弄清要等多久。”
“等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想那些有趣的、快乐的好事情嘛。”
米兰放下那只准备用来装龟的布袋和手电,脱下帽子和外衣,重新回到床上去了。一会儿他就打起鼾来。
米益和罗汉也回到了他们的卧房里。他俩相拥着在屋当中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激动而紧张,因为他们也听到了那种声音。蓝山的龟,的确在往他们这边爬过来。
“这种运动已经持续了几万年了。”罗汉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