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枯木逢春的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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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并没有去世,他又活过来了。他将这种情况称为“死灰复燃”。“我的寿还没有尽,”他对自己说,“我的学生们需要我活着,只为某种念想。”他回想起近日见到的葵,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最近他总是在云村的附近游荡,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这是因为酒精稀释了他的肉体,他成了影子。他最喜爱的学生在云村,他禁不住要到这里来。前几天又无意中发现他的另一位久违了的学生也在这里,这更提升了他的生存的意志。他的病出乎意料地有了好转。

“葵!葵!”他努力提高了嗓门喊道。

但是葵听不见他的声音,她也看不见他。她正往她的诊所走,手里提着集市上买的蔬菜。同她一块走的男子说:

“这里怎么闹哄哄的?”

葵立刻安慰那男的说:

“这是风,不要管它。我们快回去。”

站长停住了脚步,心里想,葵变得多么体贴人了啊!是她的职业把她训练成这样了。她的那间诊室里病人总是很多,她成了一位真正的良医了。站长以为葵死了,但她却好好地活着,而且活得精彩。虽然别人看不见他,站长的脸还是红了。他羞愧。他对着空中说道:

“我一定要——”

到了夜里,站长就蜷缩在圆有西大妈那间披屋里,那里面放满了春秀晒干了的药草,居然还有一张空床。“她一定料到了我夜间会来这里休息,她是个为别人操心的人。”站长这样想道。

站长在药草当中躺下来,思索他在云村的所见所闻。各式各样的香味刺激着他的脑力,他的躯体开始发动,他又有了飞跃的冲动。

“我在这里呢,”他和蔼地对着那扇窗户说,“你们只管往前奔吧,不要有一点犹疑。春秀,你不是同蓝山那边的人接上头了吗?这就相当于给你吃了定心丸了。还有葵,你现在变成多么沉着的女人了啊,我为你的风度所倾倒……”

他的思路断了,因为有人推门进来了。那人站在那里不动。

“您是亿医生派来的吗?”女人发出困惑的声音。

“亿医生从前是我的学生。”站长回答说。

“啊,您多么幸运!不,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多么幸运!还有我,因为我碰巧住在云村,就成了幸运的人。我说不下去了,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从前是个瞎子……”

“请问您的姓名?”

“您别问了,我是死去的圆有西大妈的儿媳。亿医生给了我女儿第二次生命……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您说到您热爱亿医生,对吧?”

“我真想为她献身!”

“为什么要献身?她不需要这个,她深深地爱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常听她说起您,她说圆有西大妈的儿媳是情感最丰富的人。”

“啊,我站不稳了,我要走了。”

她忽然就消失了。

睡到半夜,站长醒了,他听到有人叹气。

月光下,一名青年男子坐在石凳上。

“你坐在这里,是因为想念亿医生吗?”站长问他。

“是啊,每天离开她后,我心里总发慌。您是谁?我看不见您,只看见一团光。您是那位老师吗?大家常说起您。我的名字叫灰句。”

“灰句,这个名字好。可你究竟为什么心里发慌?”

“因为我的妻子的情绪太不稳定。她有时有生活目标,有时又失去了生活目标。她失去目标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所以我总心慌。”

“原来这样。所以这种心慌里面也有幸福。你追求一种自由的生活,你和你妻子定下的目标很高,对吗?”

“太对了!老师,当我将脸向着您时,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答案了。谢谢您,我也替我妻子谢谢您。”

灰句激动地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了那团光晕。他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拥抱过一团光晕呢。这可是非同寻常的。

他在回家的路上感到那团光一直照着他的背部。

站长也非常激动,他听见那些药草在黑暗中簌簌地响个不停,它们显然也处于不安之中。“多么美的夜晚啊。”他说,“却原来我还可以对别人有用。”想到他最爱的学生成了云村的了不起的人物,心里就升起温暖的自豪感。

黎明前,各式各样的鸟叫又唤醒了站长。站长出去找那些鸟儿,沿着那条路走,一直走到山里去了。当时亿嫂站在家门口看见了他,她感到那团小光在山上一摇一摆的,似乎沉浸于某种意境之中,于是就欣慰地笑了。她在心里唤道:“老师!老师……”

站长进山不久就看见了林宝光医师。他觉得林宝光医师瘦了,还有点灰头土脸的样子。莫非蓝山那边的事业不顺?林宝光医师坐在石头上,站长绕着他走了一圈。

“您用不着兜圈子了,”林宝光医师说,“我虽然看不见您,但我听得到您的脚步声。我的耳朵还行。”

“林医师难得来一趟牛栏山,这对牛栏山是个好兆头呀。蓝山那边进展如何?”

站长发现林医师一说话,就变得神采奕奕,非常年轻了。

“您问我们的工作?没有比目前更好的了。由于新生力量的投入,蓝山的创造力正在迸发出来。”

“您指的是白芷姑娘吧?”

“对,这位女子是火种,蓝山人的面貌正在改变。”

林宝光医师说着就站了起来,站长连忙上前两步想同他拥抱,但他抱了个空。林宝光医师不见了。站长发现他坐过的那块石头上有大群的蚂蚁,那些蚂蚁正朝山下疾跑。站长想,它们是去云村传播圣人带来的信息了。这是多么美妙的信息啊。站长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在山里采药,被毒蛇咬伤了腿,就是这位林宝光医师用草药救了他的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站长才知道了蓝山医疗机构的存在。他去蓝山找过救命恩人,但从来没找到过。倒是林宝光医师自己来过两次县城同他会面。他两次都是来去匆匆,说是路过。那时站长知道恩人对他在县城开展的工作很满意。啊,这么多的蚂蚁!大概领头的那些已经到达春秀的药草园了吧?

站长坐上那块石头,他想体验林宝光医师的意境。这时最后一批蚂蚁也匆匆地离开了。站长刚一坐好,就看见自己发出的光照亮了那块粗糙的岩石。他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见到过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光芒。慢慢地,他就看见了岩石具有的那种美。石头上有些图案,虽然模糊,但在光的照耀下特别生动,令他联想起自己多年里头行医的生涯。他说不出那些移动的画面的意义,但越是说不出,就越是心情激动。好像那是他的初恋,又好像核心的部分同春秀有关。

他爱上了这块石头,他感到自己正在与石头融为一体。在他的对面,那条蟒蛇正在跳舞。

“老师,您好。是亿医生派我来的。”

名叫米益的女子在近处对他小声说话。她看上去像一条美人鱼,山林像是她的海洋。站长吃惊地望着这小女子,心里想,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多么灵活,多么熟练了啊!

“我看不见您,但您的光芒令我感到亲切。”她又说。

她的背篓里有好几种药草,她已经成了一位能手。现在她在石头上坐下了,她显然没有发现那些图案。但站长却看见她坐的地方溅起了一朵巨大的金花。

“您辛苦了,老师。我坐在这里真惬意啊。可是我不能久坐,家里有工作等我去做。我会把我遇见您的事告诉她,她一定会心花怒放。”

她从容地背好背篓,游下山去了。

站长回忆起那天夜里的事,羞愧地对自己说:“她是夜明珠,我是无法形容的秽物。我这一生运气多么好啊。”

他被自身发出的光照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慢慢地看见了石头,石头上的图案还在变动着。站长强烈地感觉到有一件事物藏在这些图案中,但他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当一条轮廓模糊的河流出现时,他几乎就要说出它来了。他说出的那个字是“瑰”,他不明白这个字的意义。他怀着柔情想到,要是春秀在这里的话,她肯定知道这个字的意义,她也会知道隐藏在图案后面的那件事物是什么事物。春秀和米益都是真正的实践者。

有一位老者过来了,站长只看得见他的半边身体。

“久仰久仰。我是老陶,您该听说过我了吧?”

陶伯笑眯眯地看着站长,显得有些激动。

“您看得见我吗?”站长问。

“我看得见您的头部。您被光晕包裹着。您觉得这里的野栗子味道如何?还有药草,它们的造型是否一如既往?”

“野栗子的味道好极了,至于药草的造型,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当然我还是认得出它们。它们是为您和我这样的幽灵改变的,对吗?”

“对极了。我们和它们,老是从同一个地方涌出来。各种造型。您见过亿医生了吗?见过了?啊,您多么幸福!我等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还没有见到她。我渴望在这棵菩提树下和她谈心。”老陶神往地说。

“听到您这样谈论我的学生,我心中的确充满了幸福。”

他们俩说着话就靠拢了。站长触不到陶伯的另外半边身体,陶伯则触不到站长的整个躯干。但两人都感到了那种真正的交流,于是两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红晕。

“我没等到亿医生,却等来了她的老师。真过瘾啊!”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岩石后面那一大丛野麦冬上。

“它们生长在这里,会不会有一千年以上了?”

站长看见陶伯说话时右边那一只眼睛发了直。

“完全可能。”站长说。

“见到这些古老的朋友,我的全身就会发抖。我听到它们在召唤我,我太激动了,您也是吗?”

“我也是。”

“您在山上多逛逛吧,我要去下面同它们会合。”

陶伯说完这句话就往下沉,一会儿就沉入土壤中不见了。

站长收回目光,再次往石头上一坐,同时就听到“嗡”的一声响。那不是他心目中通常的石头,那是活物。各种图案层出不穷,也令他无法看清。虽然无法看清,却又激动不已。他离不开这块石头了。也许这石头是林宝光医师?太阳落山了,周围的阴影正在变得浓重,石头忽然又“嗡”地一响,将他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对石头说道:

“我要走了。过不久我又会来看你。”

他往山下走时,老听到陶伯在他耳边说:“您多逛逛吧,瞧它们多么喜爱您!因为您是功臣啊!”

站长心里想,为什么陶伯说他是功臣?春秀和葵才是功臣,他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先前他倒是做过些工作,可这十几年他怎么了?他的意志力到哪里去了?最近他才明白了,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只要他活着,春秀她们就会感到有希望。

现在他可以看见春秀的那间披屋了,那里面是人间天堂,他得马上回到那里面去休息,去回味他今天度过的美妙的瞬间。自从他来到牛栏山之后,他的生活真是大大地变了样,就好像赶着一辆马车,兴奋地往前奔去一样——他的生活变得像行医的时期那样积极了。

夜里,鸡的惨叫声将他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了。

黄鼠狼匆匆地逃遁,母鸡抽搐着,鲜血四溅。月光清亮,花影颤动,惊心动魄的场面令站长全身麻木。忽然,他感觉到有小动物在旁边的灌木里移动。啊,原来是那同一只黄鼠狼!它回来了,它来观察它的猎物吗?为什么它不吃这只鸡?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老师,这么晚了您还在外面,是不是披屋里不够舒适?”

居然是出诊回来的春秀,她还像从前一样美。

“披屋里是药草的天堂。我甚至觉得我不配待在里面。我刚才走到外面来,是因为这里发生了惨案。”

他说出“惨案”两个字时,便听见春秀在窃笑。

“那只是表面的假象罢了,您一丁点儿也用不着担心。在云村,一切祸事里面都包藏着福。老师啊,您就是一颗福星。”

他俩谈话时,黄鼠狼和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尽管站长细细地寻找,地上的血迹也找不到了。他听见春秀在向他道“晚安”。

站长回到药草房里躺下,胸中波澜起伏。刚才,他同黄鼠狼交换过眼神了,此刻,他才明白了它的眼神的含意。

他的激情并不影响他入睡,他就在激情中进入了梦乡。他还在梦里编了一支关于黄鼠狼和鸡的儿歌,唱得热泪盈眶。

“我终于同老师相遇了。”亿嫂对亿叔说,“我看不见他,可我清楚地感到他就在身边。这是我们云村的福气。”

“站长不愿意死,他要守护你们。瞧,我们云村的人脉不是越来越旺了吗?前途令人振奋啊。”亿叔回应道。

站长在田塍上游荡时,那位青年朝他走过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妻子,两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他们的背篓里装满了药草。站长心里想,此刻他自己一定没有发光,所以他们没有看见他。

“上山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团浓烟,我感到自己在摸着黑乱走。到了下山时,我就变得神清气爽了。透过大松树的枝丫,我看见了当年集市里的青石板桥。那位女人,我说的是那位药农,在石桥上出现了一秒钟。”

小勺说话之际,站长将身体偏向一边,让她过去。站长听了小勺的话非常高兴,他知道春秀又多了一名学生。

“你会不停地看见她,我指的是你这一生。那么多年里头,她都在同一个地方等你,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你。”灰句爽朗地笑了一声。

“那么,我爱的是她还是你?”

“两个都是,我不就是她吗?”

“我倒忘了,瞧我有多么糊涂。刚才在山上看见景天三七时,我马上记起来了,从前她让我辨认过这种药草!”

两位年轻人走远了。站长看见他们身后腾起了烟雾,但他一点都不为他们担心。烟雾入侵到他们的身体里头,不过不会致命的。布谷鸟叫起来了。站长先是感到胸膛里有些刺痛,然后他就看见了光,是他自己在发光。远处有欢呼声,那是云村的人们在为他鼓劲。

“老师,老师,现在大家都认出了您!您可要多保重!”春秀说。

春秀就在他身后,她出诊回来了,正往家里走。

“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汉。”

“您是我们不变的理想。”

站长一直在外游荡。他记得自己躺在那棵巨无霸榕树下同陶伯聊了好久的天,后来他俩还一块去小饭馆吃了饭。坐在餐桌旁时,上菜的伙计扭过头去不看他俩。当时站长想,在伙计的眼里,他大概是一个黑影。他一进饭馆就不发光了。

傍晚时分,他来到了春秀的药草园。他被眼前的影像惊呆了。

灰句的女友小勺正在疯狂地破坏那些植物,小半个园子的土壤都被她用一把铁锹翻转过来了,到处都是那些被蹂躏的药草,惨不忍睹。站长一出现,小勺就扔下铁锹跑掉了。

站长跪在园子边上,开始流泪。

他看见灰句垂着头走拢来了。灰句对他说道:

“老师,不能完全怪小勺,是我自己对生活产生了怀疑。我突然感到这些药草让我发疯!小勺不过做了我想做的事。”

“可是你此刻并没有疯,对吗?”

“嗯,没有。这就更显出我的恶劣。我刚才感到诧异:我和小勺这两个魔鬼怎么还活在世上?啊?”

“你们是好孩子。发疯算不了什么,此地的风水人情会治愈你们的创伤。我听你的老师说起过——”

“不要提她,我们恨她!啊,我在说什么?”

“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没关系,孩子,你回家休息吧,睡一觉醒来世界就大变样了。”

灰句的口中发出狼的嗥叫声,他奔跑着离开了。

站长的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到处都疼。他踡在地上,发出哼哼的呻吟。四周鸦雀无声,那些被蹂躏的药草一定是全都死去了,那些活着的也晕过去了。站长这样想。春秀家的窗户黑洞洞的,这一对夫妇上哪儿去了?

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地恢复了气力。

今夜他不想回披屋休息。他来到那条小溪边,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了。月亮发红,溪水发亮,水底传来喧闹声,是一个激情骚动的夜晚。但这激情属于谁?也属于灰句和小勺吗?当然,也应该属于他俩。他们不是在尽力挣扎吗?挣扎的人是激情的人。瞧春秀来了,她的头发稍微有点乱。

“老师,我对灰句夫妇有信心,他们会熬过来的。”春秀说。

“嗯,这就是青春啊。”站长呻吟了一下。

“所有的迹象都在预示一种前景。”

“春秀啊,我感觉到这溪水是为你而上涨。”

“也为您,亲爱的老师。您回披屋去吧,这里太潮湿。”

“好,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就回去。”

她走了。溪水平静下来了,静得有点沉痛的意味。月亮也不发红了,变成了稀薄的影子。

站长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回走,他感到体内仍有一股力在埋伏着,这种情况似乎有好多年了。“也为我!”他大声说,他的声音变得很洪亮。

他快要走到披屋那里时看见了葵和她丈夫,那男人将葵搂得那么紧,葵在他的臂弯里成了棉花。站长想起了青春时代性格暴烈的葵的模样。她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这两位学生的先后出现令站长心里腾起火焰,他发出的光芒立刻照亮了那条小路。

进了屋,在药草的芳香中躺下,无比的宁静开始在周围弥漫。

站长在清晨回到了县城的小屋。令他吃惊的是,那栋倒塌了半边的屋子居然被修复了。他进去时,屋内有人在说话。

“一边亮,一边黑,这是好兆头啊!”一个沙哑的女声说。

站长揿亮了电灯,站在灯光里。他没看到屋里有人。

“久违了啊!”他高声说。

没有人回答他。

从窗口望出去,太阳正冉冉升起,一个瘦小的女子在阳光中向他这边走。站长连忙去洗脸梳头。

当他梳洗完毕出来时,那女子却不在他的视野中了。有一点东西放在房门口,凑近一看,是一饼香。他找到火柴,点燃了香,坐进躺椅里。这些日子在云村的奇遇立刻如同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其间还充满了对白。说话的人有的是在云村遇见过的,有的是从未遇见过,但却非常面熟的那一种。他心怀感激地闭上眼,在缭绕的烟雾中仔细倾听,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后来他就睡着了。梦里有人给他送来一罐酸奶,他喝了个饱。

他醒来时,看见陶伯坐在客厅里。

“您明天还去村里吗?”陶伯问他。

“不去了。我打算让医疗站重新开张。”

“太好了!”陶伯笑起来,“您和亿医生的事业正在遍地开花。”

站长刚要开口陶伯就不见了。再看地下,那饼香刚好烧完。站长记起了自己体内的这股力,一下子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它是要用来做这个事的啊。”他打算明天将收在杂屋里的那块匾找人油漆一下,挂在大门口。他可以办一个讲习班。

站长感到有人站在门外。

“谁在那里?”他问。

“是我,我今天来过好几次了。”

站长熟悉这个声音,他感到自己胸膛里有小鸟在唱歌。这个人,他不是二十年都没来过了吗?他姓汪,站长叫他小汪,小汪是他的病人,也是他的密友。自从二十年前站长被心中的魔鬼打垮了之后,小汪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偶尔,在酒醉迷糊当中,他也会想起小汪,担心他脑袋里面的那个肿瘤。那时小汪多年轻啊,他来找他治病时,他脑袋里的东西已被首都的大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了。但只要疼痛不发作,小汪看上去就像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他站在灯光下。多么奇怪,都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显得那么年轻,一点病态都没有。站长记起了他俩之间的例行谈话。

“今天它乖不乖?”站长问。

“乖极了。现在它总是很乖,因为我学会了讲故事给它听。亲爱的站长,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您,这二十年我一直在周游世界,现在我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家乡了,我要同您一块重振我们的事业。”

“小汪啊,刚才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明白了。这么说,是它暗示你,催促你回到了我这里?”站长一脸笑意。

“千真万确。您从前善待它,它忘不了您的恩情。您瞧,我脑袋上的这个包——这是它在里面激动地膨胀。它顶着我的脑壳,但我一点儿都不感到疼。我知道它有多么爱您。”

站长摸摸小汪脑袋上的凸起物,心中涌出慈爱之情。

“说得对,小汪,我离不开你,还有它。”

“站长,您再摸摸它,听它说些什么。”

站长将自己的耳朵凑近小汪的脑袋,他听到了“喳喳”的响声,就像阳光晒着干稻草时,稻草有时会发出的那种惬意的声音。

“小汪,你已经成功了啊。”

“对,我带着它周游世界。”小汪自豪地说,“现在我们回来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对吗?”

“对,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多么了不起!我也力求——”

他说不下去了,他心里羞愧。

小汪说他明天再来,就匆匆地离开了。站长从窗口向外看,看见小汪身后跟着一个黑影,而他自己昂首挺胸的。站长记起了那一年,正是他鼓励小汪昂首挺胸地生活的。站长明白了,那黑影不但不妨碍小汪,反而还是他的支撑呢,人生多奇妙啊!瞧,他那清瘦的身影在对比之下几乎成了银白色,他像是月光的化身!浑身发出银光的小汪显然生活得十分潇洒,而他自己,这个自称为小汪的老师的人,却多年都在浪费着自己的生命。站长愤怒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掌,他听到脑袋里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阵撕裂的疼痛令他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就有种欣慰感从心底升起。

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他往桌子上一坐。

“骑士总是随身带着他的敌人,对吗?”他嘲讽地说。

这人是站长的邻居,常同他一块喝酒的人。他用锐利的目光盯了站长一眼,肯定地对他说:

“现在你也成了两个。”

站长点头,他觉得有件事正在变得清楚起来。


第十七章 小勺和灰句第十九章 事业在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