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勺和灰句
灰句背着一竹篓药草和二齿锄低头往家里走。路上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挡住了他的路。是小勺。小勺指指手里的篮子,那里面放满了一种叫“景天三七”的药草。
“你在哪里采的?这一种不常见。”灰句问。
“在我家里那边。我见你老往山里跑,就也开始动心了。”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亿医生会很高兴。谢谢你啊。我在山上老听到有人叫我,却原来是你来了。那么,你打定主意了?”
“先做做看吧,采药挺有趣的。”
“我的天!小勺,我爱你!”
“嘘,那边有人望着我们呢。”
“我不管!小勺,到家里去吧!”
他俩一块回到了灰句的家。
灰句的妈妈给大家做了红烧鱼和土豆炖牛肉,大家都喝了酒。晚上,灰句让小勺讲一讲她采药的经历,小勺说她讲不好。
“我脑子不太清醒。我以前很少上山,所以独自上山让我害怕。一害怕,什么都记不得了。幸亏这些景天三七在岩石上向我拼命点头。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人给我看过这种药草,还介绍过它们的用途呢。那时我挺感兴趣的,后来我就忘了。好,我看见它们了,那么多,我就采了一些,晕晕乎乎地下山了。灰句,我这是怎么回事?”
“你晕晕乎乎,因为你正经历你人生中的大转变。”灰句肯定地说。
“但是我感觉真好。我和你走近了。啊,我们那座山!为什么我以前不多到山里走走?我一定是有问题。我从前是个问题青年,你看出来了吧?”
“问题青年?好啊!明天咱俩一块上牛栏山。你刚才说你小时候村里有一个人让你观察药草,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那个人好像不是我们村的……她的样子?让我想想,啊,她面貌模糊……也许,每个人都有点像她。”
小勺陷入回忆之中,她的样子好像是走在悬崖上,她紧紧地握着灰句的手,嘴唇发抖。
“小勺!小勺!”灰句轻轻地摇晃她的手臂。
灰句感到小勺正在经受考验,也许她在冰川上?于是他牵着她到衣柜那里,拿出一床毯子,将她裹了起来。
小勺倒在床上,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毯子里传出来:
“灰句,我走了很远的路,我要休息了,谢谢你。”
灰句替她脱了鞋,将她盖好。
他激动地大口喘气,然后到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
当他走进饭厅时,爹爹也进来了。
“灰句可以结婚了。”爹爹和蔼地说。
“她现在比我懂得还多!”灰句心里充满了幸福。
“你们俩会各显神通。”
爹爹邀灰句去外面走走。他俩来到了禾坪里。星星已经出来了。
“灰句,你听,云村今夜特别高兴。”
“也许是因为浪子回头?我听见有些老人在周围说话。”
“是几个老祖宗,每回发生了大的变故,他们就要议论。灰句,我们到黄坡去看看吧,你好久都没去那边了。”
灰句和爹爹在田塍上走,走了好一会才拐弯来到了黄坡。那是一片荒坡,坡上满是乱石,草木不生。灰句不知爹爹为什么要同他到这里来。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灰句差点跌倒了。
“在这里坐下吧。”爹爹朝他拍了拍那块凸出地面的岩石。
坐下来之后,灰句就感到四周变得无比寂静了,他甚至听见了爹爹的心跳。他想,这不起眼的黄坡也许是一个重要的地方。这时爹爹指着远处的几个人影要他注意。
“云村的人喜欢结伴偷偷到黄坡来。黄坡是寂静的地方,这些人想向它提问题,而它对那些问题的回答是沉默。可能人们喜欢它回答问题的风度,所以才乐此不疲地往这里来。他们偷偷来,因为他们不愿破坏这里的寂静。你注意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我以前从不注意我生活的环境。我冷冷淡淡地过日子,您是知道我的。”灰句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已经向黄坡提了个问题,我觉得它已经答复了我。”
“太好了。我们走吧,将这福地让给那几位圣徒。”
父子俩缓缓地走下坡去。他们看见那几个人影在远处潜行,
一律猫着腰,远看就像几只黑熊。
“你刚才提的问题同小勺有关吧?”
“爹爹总是猜得透我的心思。”
“爹爹同灰句一样幸福,还有你妈也是。”
“我总是没有把握,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你今后要常来黄坡。”
灰句和小勺是从牛栏山的北面上山的,因为灰句说要走一条没走过的新路来开始他俩的新生活。以往他总是从南面上山。
他一路上告诉小勺如何辨认那些常见的药草,像野麦冬啦,紫参啦,铃兰啦,等等。他一边采集一边绘声绘色地解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变得雪亮了。每发现一种药草,小勺就双手合十,闭上眼,说:“哦!”这成了她的一种仪式。
“你将它们拔出来时,我听见它们在欢乐地尖叫。”她说。
“大概因为要走进人类的圈子里去了,它们感到幸运吧。”
“灰句,我现在有点崇拜你了,你什么都懂。”
“你崇拜错人了,我什么都不懂。只有亿医生,还有米益她们,才什么都懂。当然,我爹爹也懂得很多。我还不如你懂得多呢。”
小勺让灰句看那棵大树,灰句看见了那条蛇。先前它不是被他捣烂了吗?怎么身上光溜溜的?它分明就是那同一条,他记得它的眼神。
灰句要小勺向蛇精问好。
“蛇精,您好,我们看您来了。”小勺大方地说。
蟒蛇看着女孩,显得十分友好。
两人绕过那株大树后,灰句就看见了水晶花。这种久违了的美丽的药草让灰句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俩小心翼翼地采摘,各采了一大把。“真美,真痛快!”小勺小声说。
“却原来蛇精在为我们指路。”灰句一下子想了起来。
“我喜欢蛇精,它就像我的家人。”
“谢谢你,小勺。”
灰句说带小勺去那条溪边看看,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
他们向上爬了一会儿,小勺忽然停下了。她说有人叫她。
灰句仔细听了听,的确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顺风传来。那声音像是叫小勺,又像是风的呼啸。小勺显得很紧张,口里说着什么。
“小勺,你在说什么?”
“是她,是她啊。”
“谁?”
“从前让我看药草的那个人。”
然而那个人走近了。她是云村的村民玉嫂,她挑着一担柴。
她放下担子,笑着对他俩说:
“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今天牛栏山特别高兴,因为来了新客人。”
“谢谢玉嫂。”小勺说,“您在那边碰见了谁吗?”
“咦,小勺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确遇见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大家传说她患淋巴癌去世了,可她却在溪水中出现了,还冲我笑。她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药农,专事栽培中草药。小勺你冷吗?你好像脸色不对啊。”
“不,我是激动,因为您遇见了她。我今天太激动了。”
他俩同玉嫂分手后就再也没采到药草了。小勺始终处于恍惚的状态,隔一会儿又说一声“啊”。
“我慢慢想起她的样子来了。我是怎么把她给忘了的呢?真蹊跷啊。她其实从来没离开过我,对吧?”
“其实你一直在找她,通过弯弯曲曲的路径,不知不觉地找。”
灰句肯定地对小勺说,说了之后脸上就开始发烧。忽然,他也变得恍恍惚惚的了。他俩好像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各走各的,眼看就要走散了。这时灰句听见小勺叫了一声,他立刻清醒了。
小勺指着墓地边那巨大的灵芝菌,声音颤抖地问:
“它是谁?”
灰句笑嘻嘻地说:
“小勺真有福气,它是为你长出来的。我们正好要用它来治病!”
灰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采摘了灵芝菌,放进竹篓里。他说有一个康复的病人会用得着,还说小勺是一颗福星,牛栏山一定是对她十分满意,要不怎么送给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俩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欢欢喜喜地下山了。但小勺老不放心,隔一会就要看一下灰句背上的竹篓,她担心那灵芝菌会飞走。她口里不停地说:“不是梦,不是梦啊。”
“当然不是梦!”灰句大声宣布。
灰句终于有机会帮葱爷爷扎银针了。他还让小勺站在旁边学习。
在灰句家后面那间房里,葱爷爷躺好了,灰句要为他扎“命门”穴。
“那个地方你上次已经去过了,熟门熟路的,只管扎吧。”葱爷爷说。
他这样一说,灰句立刻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他上次在荒村迷路的感觉一样:有点兴奋,又有点惶恐。他看见小勺在用眼神鼓励他,就鼓起勇气下针了。
“啊,这不是回家了吗?灰句好样的!”葱爷爷又说,“不要犹豫,你总有你的道理嘛,因为你是灰句嘛。”
因为有泪涌出来,灰句连忙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
虽然针是扎在葱爷爷的身上,灰句自己却有被电着了的感觉,他几乎完全麻木了。当他终于恢复了神志时,他发觉小勺已经不见了。
葱爷爷带着身上那根针坐起来了,灰句去拦他都没来得及。灰句紧张地看着神情自如的老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紧张,”葱爷爷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我扎过银针,银针是我的老朋友,它在我体内一点儿都不妨碍我。”
“可是我应该将它拔出来啊。”灰句恳求道。
“不,不要拔出。它在我里面好得很,现在我的腰已经不痛了,我要去干活了。”
他说着就走出门去。他的样子令灰句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小勺从柜子后面出来了。
“你干吗躲起来了啊?”灰句问她。
“我害怕。葱爷爷趁你不注意拿了一根最长的银针扎进了他身上的‘环跳’穴位,他的动作特别熟练!但我看了头晕,站都站不稳了,于是我就躲起来了。刚才我一直在琢磨:这银针疗法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灰句,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我是个新手……人的全身布满了穴位,银针不论哪里都能去……银针不但向被扎的病人放电,也向旁边的人放电……瞧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小勺,你不要听我的。”
“可我觉得你说得真好。灰句,我刚才一定是被电着了,要不我的左脸怎么会发麻?真神奇!”
小勺兴奋得一脸通红,她提议灰句帮她扎一针,就扎“肩井”穴,因为她的肩膀有时会痛。
灰句将银针消了毒,扎进小勺的“肩井”穴。
小勺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醒来了。”
灰句问她有什么感觉,她又说:“醒来了。”
小勺记起了那位药农的样子。她想,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啊,以前她看不清她,是因为她老在沉睡。银针一进入体内,她就醒来了,于是看见了她。实际上,她总在那里的,在地里忙碌,那些药草贴着她的身体,显得那么沉醉。她冲口喊了出来:
“qiu姨,qiu姨,我看见您了!”
她身上带着那根针跑向屋外,她的目光在周围到处搜寻。
灰句为她高兴:她变得多么有勇气了啊!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小勺也同他一样,从小就被人庇护着。要不她怎么会跑到云村来找他灰句?他俩又怎么会一见钟情?
灰句想为小勺拔出银针,但小勺使劲摇头。
“不,我太舒服了,我现在还不想拔!qiu姨,让我再看您一眼吧!啊,你把它拔掉了,你真狠心!”
小勺流下了眼泪,她责备灰句不让她看清那个影像。
“她总在那里的,”灰句安慰她说,“明天我们还可以见到她。”
“你能保证?”
“我保证。你明天一定会见到亲爱的qiu姨。”
他俩相拥着回到屋里。小勺向灰句耳语道:
“你不觉得qiu姨其实就是葱爷爷吗?做这种工作的人有好几副面孔呢。”
“你说的是药农的工作?”
“是啊。他们都是通灵的人。还有亿医生也是。我要去向亿医生道歉,你觉得她会原谅我吗?”
“她早就原谅你了。她一直催我同你和好。”
“真的?怎么会这样?”
“因为她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一般人,她通灵嘛。”
“我有点明白了,灰句。人群里面总有那么一个通灵的人,这个人慢慢地影响大家,大家就慢慢地随着这个人改变。”
“小勺真聪明。”
“我心里多么舒畅啊!可是以前我心里总有鬼,总忍不住搞阴谋,干坏事。我觉得亿医生不该原谅我。”
“可她早就原谅了。”
“我——我要拼命工作。”
“谢谢你,小勺。你瞧,有人来看你了。”
那人的脸出现在窗户那里,她是一位很瘦的中年女子。
“你是qiu姨吗?我是小勺啊。您快进屋里来吧。”
中年女子摇摇头,忧郁地笑了笑。
小勺对灰句耳语道:
“qiu姨对我失望了,她白培养我了。我这二十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啊!”
灰句提高嗓门说:
“小勺的能量大得很!她只要醒过来了,就会干大事,谁都挡不住她!”
灰句的话音一落,qiu姨就消失了。
但小勺还是对着窗玻璃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灰句邀她去药草园,就站起来跟他走。
外面很黑,没有月光,灰句用手电照路。小勺说她害怕,灰句就紧紧地搂着她向前走。远远地,小勺看见亿医生家里亮着灯,可是除了那盏灯和那栋房子的轮廓外,其他的事物都看不见了。她感觉到自己在被灰句拖着走,总也走不到那房子的近处。
不知过了多久,小勺听到灰句咕哝了一句:“我们到了。”
“你是说药草园吗?”她问。
“是啊。”灰句回答,“亿医生在家里研究医学。”
“可我看不见药草啊,这不是一块沙土吗?我抓到了沙子。”
“可能只是对于新手来说是这样吧。对于他们来说,药草并不总是用眼睛看得到的,尤其在夜里。”灰句平静地告诉小勺。
“我们回去吧,免得吵着了亿医生。我现在感到我有点崇拜亿医生了。我要好好练习自己的眼力。”
小勺被灰句搂着往回走时,仍然只看得见那盏灯和那栋房子的轮廓。但是慢慢地,她开始隐隐约约地闻到药草的异香,那香味一阵一阵地随风飘来。她情不自禁地说:“我真想死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啊。”灰句就责备她,说这么年轻,还没为这世界做点什么,不该就想到死。于是小勺请灰句原谅她,说自己“惭愧得不行。”
“亿医生正看着我们呢。”灰句说。
小勺一抬眼,看见那盏灯黑了。她虽看不见亿医生,却分明感到她在看自己,同时也感到肩上的“肩井”穴悸动了一下,一股暖流直冲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