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愉快的事
从下雨那天起，灰句就不来亿嫂的药草园帮忙了。莫非病了？不，没有病，他现在身体变好了，一餐能吃三大碗呢。莫非找到爱人了？有可能，有人看到他同一个外村的女孩在一块。亿嫂和亿叔就这样一问一答。
“我真高兴，灰句这样的青年，会在云村产生很好的影响。”亿嫂说。
“但愿如此。”亿叔的语气不知为什么有点飘忽。
于是亿嫂又开始只身一人进山了。亿叔的农活忙不过来，所以也帮不了她，只能暗暗地求老天保护她。有时亿嫂必须进山，因为危重的病人需要某种草药。药草园里那些还不够，种类太少，药效也不如野生的好。只有这座牛栏山，里面几乎什么药草都有。当然，也需要人锲而不舍地去寻找。往往当她快要绝望时，她会鼓励自己：“再坚持一刻，坚持一刻就会有收获了。”结果每次都如愿以偿。孤身一人在山上辗转时会有寂寞感，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有灰句的陪伴了。不过以前她不总是一个人吗？寂寞也是可以习惯的啊。这样一想，亿嫂便坦然了。
现在她要找的药草是骨碎补。在大树的阴影里，她的双眼变得像鹰一样锐利，口中念念有词。没有多久，她就在树干上发现了它。
她下山的时候，毛毛细雨变得密密麻麻了。小路又湿又滑，她的脚脖子被扭伤了，一时动弹不得。现在她只好将刚采下的骨碎补拿一点出来，捣烂，敷在伤处。她舍不得多用，因为是要留给一位老奶奶治她的病腿的。
过了好一阵，亿嫂的衣裳都湿透了，行走还是困难。
“屋里的，是你吗？”这时响起了亿叔的声音。
亿嫂的心田里立刻敞亮了。
“快来帮我，小小地摔了一跤。”
亿叔搀扶着她慢慢地下山了。奇怪，亿叔一来搀扶她，她立刻就可以自己走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因为明天她还要到茅奶奶家去送药呢。“这点雨算不了什么。”她自言自语道。
“让米益来帮你，怎么样？”亿叔问道。
“再想想吧。有些事恐怕别人帮不了的。”
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又擦干了头发，然后清点那些药草。她听到有野物在屋后弄出响声，问亿叔，亿叔说是黄鼠狼，想来偷鸡。
“在山上时，我有一阵很着急，因为担心往日的灵感消失了。其实我总是凭灵感找药的，我没同你说过吧？”
“我早就知道了。这么说，灰句离开了反而是桩好事？”
“不知道，我判断不了。我仅仅知道我的灵感还在。在山里想云村的事，能够有特别清晰的思路。我就那么随便一抬头，看见了这些药草，它们像美女一样，它们朝我探出身体。”亿嫂说着就激动起来。
“真想同我的老婆分享啊。可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顿晚餐，他俩吃的是糯高粱粑粑。刚刚蒸出来的高粱粑粑香喷喷的，加上白糖，吃起来美到心里头去了。亿嫂边吃边想：“黄鼠狼偷不到鸡，应该是很失望吧？真可怜，在这样的雨夜饿着肚子。”
“你想什么呢？”亿叔问。
“琢磨那只黄鼠狼。要是它能有灵感就好了。”
“是啊。”
“茅奶奶会有一阵舒服日子过了。”
“有你在村里，她就有希望。”
夫妻俩想着茅奶奶的希望，心情变得很明朗。去年这个时候，茅奶奶因为剧痛的折磨自杀过一次。
雨一直下得很大。黄鼠狼大概早就离开了，亿嫂的那些鸡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接班人的设想已经破灭了，亿嫂想，大概因为乡村的赤脚医生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职业，而寻求安宁是人的天性吧。
在黑夜里，当亿叔睡着了时，亿嫂就开始在山里漫游。她到的那些地方，她不能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不知从哪里来的微光总能照亮那些植物和露出地面的大块岩石。今夜她所到的地方大树不多，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山的半腰。她感到，那些药草就在周围，有些甚至就在她脚下。她蹲下去，果然摸到了土茯苓。她用铁耙一挖下去，那些块根就被兜出来了。多么好闻的气味啊。就着月光一看，到处都是土茯苓。她低着头只管挖。忽然，她看见前面一个黑洞，她被吓着了。坐在地上。再一看，黑洞旁有一座坟。巨大的灵芝菌就长在洞口，发出幽光。她不敢去采那灵芝，她背起竹篓离开了。然而衣裳已经汗湿了，她摸黑起来换衣。
“屋里的，你想什么呢？”
“我想，牛栏山里还有很多东西我们从来没看到过。”
“应该是这样吧。靠山吃山嘛。所以你才会有灵感嘛。”
亿叔似乎很高兴。亿嫂躺下后就安静地入梦了。她的睡眠很深，不再有关于灵芝菌的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看到了药草园被破坏的情景。泥土里的脚印不是野兽的，是人的，成年人。
“谁会做这样缺德的事呢？”亿叔纳闷地说，“像有深仇大恨似的，可我们并没有仇人啊。下了一夜雨，那人冒雨来干这种事。”
“别唠叨了。算了。”亿嫂果断地打断他。
夫妻俩开始收拾残局。
他俩将最后几株车前草打理好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
亿嫂回到屋里煮早饭。当她将锅放到灶上时，就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个胎儿在踢蹬。当然，那不是胎儿，只是一种感觉。
“灰句？”她不知不觉地说出这个名字。
“我看见他和他的女朋友一块进城去了。他满脸都是喜色。”
亿叔在前面房里说话时，亿嫂就不住地点头，附和道：
“小伙子需要女朋友。他们是去城里打工了吧？”
“是啊。”
亿嫂肚里的胎儿又踢了她一脚，她有点兴奋，因为那很像从前怀孕时的情形。难道山宝又回来了？
吃过早饭她立刻就去茅奶奶家。
“我惦记着你今天要送药来，所以早上三点钟就醒来了。”茅奶奶说。
“喏，都煎好了。是上个月采的，剩下最后一点。不过以后就可以给您用新药了。您的运气不错呢。”
“我坐在这里琢磨，这人啊，只要心中有指望，活得就好了。比如我想着你会送药来这事，这就是指望。你瞧，我刚喝下去，马上这腿就轻松了。亿医生，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不是一般的人。”
茅奶奶喝了草药后，脸上居然显出一点点潮红，这让亿嫂吃了一惊。
“我当然是一般的人。赤脚医生嘛，不过认得许多药草罢了。”
“你不光认得药草，你还调动它们。我听到过它们在我里面说话。”
茅奶奶撑着拐杖站起来了。她笑容满面。
“亿医生，亿医生，你真是妙手回春啊！”
她在屋里走了好几步。亿嫂连忙扶她坐下来。
“你不是一般的人。”茅奶奶又说，“我小的时候，牛栏山发生过一次泥石流。我们躲过了灾难，但是后来瘟疫来了，村里的人口少了一大半。瘟疫之后，我到山上去看看，发现那些草啊树啊，全都不是原来那些品种了。当我听说你专门捣鼓山上的那些药草时，我就知道我的病腿有办法治了。你瞧，这么多年了，不是好好的吗？这都是因为有了你！”
“是真的吗，茅奶奶？所有的植物全是泥石流之后长出来的新品种？你记得清清楚楚吗？”亿嫂瞪大了双眼。
“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每天都在山上挖野菜嘛。”
她俩相视一笑，两个人心中都涌出暖流。
“那么，茅奶奶看好我的工作啊？”
“不光看好，我这条老命都差不多是因为你而活着的。你想一想，我需要草药治我的腿，你去山里寻草药，山上长出那些药草来让你去采摘，这种游戏多么好！人生能有这样的快乐事，谁还舍得下它们？我常想，云村之所以有你，是因为一开始就是这样安排的啊！”
“茅奶奶真了不起。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幸运，可今天您的一席话引我走出了迷途。我坐在您这里，看见了山上有很多以前没看见过的东西。”
亿嫂背着药箱告辞了。茅奶奶扶着门，恋恋不舍地朝她挥手。
一路上，亿嫂不住地对草药的疗效感到惊异。一般来说，对于这种慢性病，用草药至少也要过一天才起作用。大概茅奶奶对牛栏山特别熟悉，所以她的身体也特别容易同草药产生感应？这种事太奇怪了。亿嫂在乡间的小路上“吃吃”地笑着，沉浸在某种意境中，暂时忘记了早上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她想，也许终究这事会水落石出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