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亿嫂的日常工作
“她很有英雄气概。”亿嫂激动地对亿叔说,“这事就像上天安排好了似的——灰句半途退出,米益随后而来。”
“荒村的条件不如云村,但她年轻,她会挺过来的。”亿叔说。
亿嫂的心中就像五月的艳阳天。她吃过饭,收拾好,就背上药箱去看圆大妈的大媳妇桑云的婴儿。
婴儿睡在竹编的摇篮里,虽然面色还有点发黄,但美极了。
“亿医生,没有您,我过不了那道门坎。”桑云哭着说。
“你这就不对了,哭什么呢?他这么漂亮,生他当然要费力。笑一笑,我命令你,笑一笑!”
桑云破涕为笑,高兴地说:
“我没想到他这么好看,是因为我们这里的风水好。”
亿嫂看见蛇时,便吃惊地“啊”了一声。蛇正从摇篮下面溜走,但它没溜多远,就挂在木梁上,似乎是从那里观察下面的婴儿。桑云微微仰着脸,向着蛇发出轻笑。亿嫂心里便想,也许蛇在等她离开?蛇同这一家关系非同一般啊。她站起来,说要走了。
“别急着走啊,我要煮汤圆给您吃呢。”桑云着急地说。
“留着我下次再来吃吧,今天还有工作等着我呢。”
桑云送她到院门口,边走边说:“您可别见怪啊,蛇是我们的护家宝呢。以前您没见过它,因为它总躲着。小毛毛出生后,它的胆子就大起来了,总占着摇篮下边那块地方。”
“是好兆头啊,”亿嫂兴奋地说,“小毛毛一出生就通灵。”
“下次来吃汤圆啊。”
“一定来,一定来。”
回忆起接生时的情景,又想起刚才这条蛇,亿嫂感慨万千。
这个上午云村静悄悄的,村里人都扫墓去了。亿嫂不放心圆有西大妈,想去看看她。然而圆大妈的二媳妇细辛迎面走来了。
“我婆婆刚睡着了。她昨夜有点折腾,我给她喝了您开的药,她就睡着了。这药真灵。您给我也开一点吧,我睡眠不好。”
“瞎说,怎么能给你开同一种药?你这么年轻,怎么会睡不着?”
“我要操心啊。我婆婆不管家事,家里的东西都要被偷光了。”
“我看你家里没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嘛。”亿嫂笑起来。
“乡下过日子,一分钱也是钱啊。”细辛脸红了。
“你不用吃药,放宽心就不会失眠了。”
“也许吧。可我这心里总是紧得很,我觉得有人要害我。”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但我说不清,我文化低。我心里乱得很。”
“为什么不学文化?像你这么聪明的姑娘,心眼又好,要是学了文化,会过得很好的。”
“莫非您在讽刺我太愚蠢?”
“我怎么会讽刺你呢?我要走这条路到连姨家去了。别忘了叫你婆婆吃药,也别忘了我的话——学文化。”
亿嫂走出一段路之后回头一看,却看见细辛站在不远处向一位小媳妇哭诉什么事。她哭得很响,很远都能听到。亿嫂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由得想道,圆大妈的这位二媳妇是个看不透的人,她刚才对待她的态度是不是太简单化了呢?女人心中有无穷的苦恼,所以才会哭得那么伤心。她明知她不会去学文化(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契机使她产生动力),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学文化,可她还对她说那种不能贴她的心的话,难怪她要感到绝望了。亿嫂加快脚步绕开细辛所在的地方,她心里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她感到那两个女人正狠狠地瞪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诅咒她。出门时那种艳阳天一般的好心情完全消失了。她的脚步变得有点拖沓,她感到云村很阴暗。“细辛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出来呢?你以为我不能理解你吗?不,你错了。完全错了。”她就这样无声地与那媳妇对话,一会儿就走上了岔路,走到牛栏山面前去了。
当她从牛栏山折回,匆匆地赶到连姨家时,连姨已经刚刚去世了。
“我妈要我好好谢谢您。她一直到最后还念着您的名字。”
连姨的女儿紧紧地握着亿嫂的手,眼泪流个不停。
“今后,您就是我的妈妈了。对于我妈来说,您比任何人都重要。”她又说。
亿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窝那里隐隐地疼。
连姨的眼睛半闭着,亿嫂伸出手,轻轻地替她合上了。
回家的路上,亿嫂一直听到连姨在她耳边说:“我等你等不来,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你……”亿嫂在心里回答说:“我能到哪里去?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绊住了我的脚,所以我失约了。”可是她又想,细辛真的需要她的帮助吗?可能根本就不需要?
“屋里的,你今天气色不好,怎么回事?”亿叔说。
“我是老了。我分不清真和假……连姨去世了。”
“啊……你没和她见上最后一面?”
“没有。当时我走上了一条岔路,等我醒悟过来赶到她家里,她已经提前离开了。我真浑……”她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这是牛栏山设计好的,为了让你们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相互惦记。这样连姨就再也不会被忘记了。”
“你说得有道理。”亿嫂止住了哭,开始回忆,“难怪我一路上胡思乱想,后来就到了山前!其实那时我就知道了连姨的死讯,牛栏山给我报了信。唉,连姨连姨,我俩比姐妹还亲!”
“这就是云村的好处。在这里,不该忘记的永远不会忘记。”
亿叔递给亿嫂一碗姜汤。
喝了姜汤,亿嫂的气色好多了。
“你不用担心细辛,她慢慢地会成长起来的。”亿叔又说。
门外有响动,不知道是谁站在那里老不进来。
亿嫂过去开门,便看见了连姨的女儿秋。
“秋!快进来。你心里难受吧?”
“不是。亿医生,我想问问您,以后我来帮您打理药草园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你家务很多,不怕劳累吗?”
“不怕。这是我最愿意做的,再说也是妈妈的遗愿。我一直想多懂得一些草药的药理,这在生活中很有用。”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秋。”
“应该是我谢您。啊,我妈给我指出了一条出路!”
姑娘离开时,亿叔和亿嫂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她那孤寂的背影。
“她一下子就长大了。她那么爱她妈妈,所以就连带着也爱我了。”
“你听见山里有人说话了吗?”亿叔悄声问。
“听到了,可是听不清。”
“每次云村有人去世,山里就有人说话。现在你又多了一个徒弟了,她们不招自来。这姑娘比灰句强。”
“可灰句也不错。”
亿嫂的偏头痛立刻减轻了。她想,转机说来就来了。
半夜时分,亿嫂又听见山里传来说话声。其中有个声音被她听清了,那是儿子山宝在说:“妈妈,让我陪您睡觉。”她的眼里涌出狂喜的眼泪,她在那些含糊的低语声中幸福地睡着了。
亿嫂的那只芦花鸡发出咕咕的低语。在这美好的月夜里,它好像在渴望什么事。那会是什么事呢?黄鼠狼不再来了,它是带着深深的失望离去的。
而在县城那坍塌的小屋里,医疗站的老站长满脑子狂想。他看见一只大鸟正飞往云村,那是一只巨型信鸽,腿上系着一封急信。老站长记不起春秀上次来他这里的日子了,好像已经过去五年了?他沉浸在酒里头,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可那只信鸽是飞往云村的,他站在自家门口看得清清楚楚。有人在他背后低声说:“云村,理想之乡啊。”他猛地一下从藤椅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屋外。
很多穿白罩衫的小姑娘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
“是你们吗?我没有看花眼吗?”他大声说。
没人回答他。他的眼前又变得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有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呢,老师!我,我想加入。我叫米益,您还记得我吗?亿医生很快就会来看您了,这两天她忙得不可开交,我就代替她来了。”
米益扶着他进了屋,又为他泡了一杯浓茶。
“谢谢你,米益。我看不见你,可你让我想起当年的春秀。你的手怎么样?也很有力量吗?”
“还行吧。我正在锻炼它们。”
老站长笑了起来,开始喝茶。
“姑娘,谢谢你。你回家休息去吧。我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很艰辛。”
米益离开了好一会,老站长还在向着墙壁发问:
“是春秀吗?你还好吗?坚持得下来吗?这里有块石头松动了,注意不要踩着了。对,往那边……”他把米益和亿嫂看作了一个人。
他坐在黑暗中,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
亿嫂醒来后对亿叔说的第一句话是:
“老站长给我捎信来了。那信就放在院门口呢。”
她跑到院门那里,捡起了那根彩色的羽毛。
她沉思了一会儿,对亿叔说:
“我还听见了米益在说话。多么热烈的夜晚啊。”
“老站长衷心祝福你幸福。”亿叔笑盈盈地说。
“你瞧,那不是——”
他俩同时看见了灰句。
灰句在园子里弯着腰扯那些杂草。
“灰句!灰句!来屋里歇歇吧。”亿嫂喊道。
他直起身来,又变得像第一次来这里时那样腼腆了。
“我得干完。有人要来接替我了,对吧?”
“不是接替。你们都来吧,人越多越好。现在村里人口增加了,要干的活会越来越多的。”亿嫂笑眯眯地说。
“是真的吗?”灰句眨着眼说,“我真的还可以回来?您不计较我的背叛?可是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啊。”
“瞎说。你能变到哪里去?”
“您让我干完吧,只有干活能让我安心。”
“好,好……”亿嫂哽咽着,进屋去了。
“这小孩令人琢磨不透啊。”亿叔说。
“他是心计很深。他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赤脚医生。”
亿嫂说了这话之后就有点心神恍惚。生活中接连发生的转折太令她激动了。都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要来接她的班。好像人们认为她命里注定了就只能孤独下去了似的。幸亏有丈夫支持她。
“我看啊,经历了这次考验后,他已经弄清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了。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云村的人脉就体现在这几个小姑娘和小伙子身上……再过十年,这里会是什么景象?”亿叔一边看着窗外那身影一边唠叨着。
“再过十几年,云村的每个人都能做到有尊严地死去!”
亿嫂说完这句话就哈哈大笑。什么是有尊严地死?这个问题一在脑子里出现,她马上想到了陶伯。
陶伯是亿嫂多年的病人,他是云村唯一的在外面走南闯北的商人。陶伯是单身汉,一辈子没结过婚,他很有钱。说他有钱这是以云村的标准来说的,那点钱算不了什么。但云村的人们实在是太贫穷了,所以大家公认陶伯有钱。谁会想到陶伯会在晚年患上绝症呢?陶伯在大城市的医院里确诊了他的病之后,就坚决地放弃了治疗,回到了乡下。他一回到老家就立刻请来工匠,帮他在牛栏山里风景优美的地方盖了一栋三层楼的木屋,装修好,然后搬了进去。小木屋里面空气又好又温暖,自来水是接的山泉。为了不污染环境,他每天夜里就点煤油灯。有一个村里的小伙子,也是他的崇拜者,专门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生活在山里,与鸟兽花草树木为伴,陶伯每天忙于读书。一转眼就过了五年,他不但没有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已经去世,反而越活越有精神了。只是亿嫂知道他的病情还在缓慢地进展,不过缓慢得令人吃惊。当然陶伯自己也知道,但他因为这种知情反而特别愉快。
“每天清晨一睁眼,发现自己还不会马上就死,便感到特别振奋!要不是这个病,我的生活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幸福?亿医生,您说是不是?”
“当然啊,因祸得福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我真为您高兴。”
亿嫂暗想,如果不是因为癌症要吃这些消炎镇痛的药,生活对于陶伯来说就十全十美了。但人怎么能苛求生活?陶伯的确生活得充实又愉快,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生活有尊严。看来有尊严的死是需要金钱的,而且也需要医护人员的帮助。亿嫂回忆她以前的那些病人,他们的死有的有尊严(当然比不上陶伯),但家人的付出是很大的。有的呢,就谈不上尊严了,只能说死得比较惨。他们临终时的绝望的状况至今浮动在亿嫂的脑海里。
在那温暖的小屋里,亿嫂常常与陶伯长谈关于生死的那些事。
“亿医生啊,您是个伟大的人物!我早就想告诉您我对您的这个看法了。您同牛栏山的关系就表明了您的伟大。与您相反,我年轻的时候完全不将我们的母亲山放在眼里,那时的我就像个白痴。直到我患上了绝症,我才看见了我以前看不见的东西。可是那么多年里头,我在干什么呢?”他用力摇头。
“啊,陶伯,觉悟不分迟早嘛。您不觉得现在很美好吗?”
“我正要和您说呢。生活怎么会变得这么美好了?早上我在山路上走,看见黄菊花,我忍不住亲吻这些小花,我感动得哇哇大哭。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还有您,亿医生,您是天使。您还在山脚下我就听见了您的脚步,我心里就想,这位伟大的女性是被牛栏山选中的,只有她知道那些神奇的药草生长在什么地方,她是唯一的知情者啊。”
“不,陶伯您错了,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知情者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有一些青年正在加入我们的事业……”
“亿医生啊,您看见我在流泪吗?”
“您别,别哭……您不能激动。我告辞了,陶伯,再见!”
她跑出了小木屋。当她后来回过头去看时,便看见陶伯在三楼的窗前眺望她的背影。她在心中说:“陶伯,我多么幸运,我同您一道分享了您一生中最大的幸福。牛栏山对待我们是多么公平啊!”当她心里出现这些话时,她就发现自己也在哭。这是幸福的哭泣。
有一只灵巧的小兔在她前面为她引路,它好像担心泪水会蒙住她的眼睛似的。白云低垂下来,大树的枝叶藏到了云朵里。就在这一瞬间,亿嫂看见了云村的那个故事。
经历了山上的那一番激动,亿嫂稍微有点不适。她又一次感到自己上年纪了。可是她的心田里依然像艳阳天。有人拿过她的医药箱,伸手挽住了她。当然,是她的老亿。
亿嫂告诉亿叔说,她到陶伯家去时,看见陶伯正睡在家门口的枣树旁,也不怕泥土弄脏了衣服。她担心陶伯睡在地上着凉,就叫他。陶伯起来了,笑嘻嘻地对她说,他正在感受这座山的热力。“真温暖啊!”他感叹道。陶伯还讲了一件事,就是每天夜里都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同他说话。他认为这是牛栏山安排的,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到它里面去了。他觉得自己这几年已经享受了很多甜蜜的时光,太多了!
亿叔入迷地听她说,不住地点头。很快他俩就到家了。
灰句坐在他们家的台阶上呢。
“灰句,你怎么还不回家?”亿嫂说。
“我在这里读了一会儿医学杂志。这里真美,刚才我还看见了大雁。”
“小勺在家等你呢。”亿嫂又说。
“她前天回她家乡去了。”
“你很想念她吧?”
“是啊。我要回去了,再见!”
夫妻俩到园子里看了看,发现灰句的工作做得非常好,那些药草全都显出欢乐的面貌。亿嫂喃喃地说:“他看见了大雁,他在想小勺。可怜的孩子。小勺不喜欢他行医,这个工作太清苦……小勺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这位美丽的姑娘将灰句的心撕成了两半。”亿叔耳语般地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赤脚医生的幸福。”
亿嫂说这句话时有点责备亿叔的意味。
“哎,年轻人啊……”两人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