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灰句的反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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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老了。”亿嫂对自己说。她今天上午为圆大妈的大媳妇接生时头晕,差点跌倒了。后来她一咬牙稳住了自己。

前些日子,她还幻想过让灰句来学习接生呢。那么,她应不应该考虑让米益来帮自己呢?可是米益这姑娘已经好久都不到云村来了,说不定也像灰句一样找到伴侣了呢。她结婚了吗?生活中的事特别难以预料,比如说,她从来也没有预料到站长会变成那个样子。她以后要多去看他。先前她去过站里好几次,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也许他躲起来了?唉唉。

“老亿啊,你看我这辈子还会有休息的日子吗?”

“兴许有吧。带了徒弟就会好些。可是屋里的啊,你哪里闲得住?灰句现在不知怎么了,他可能有点糊涂了吧。”亿叔说。

“他一点都不糊涂。我看见他很欢喜的样子。他运气好。”

“可他的女友小勺性格有缺陷呢。”

“会有什么缺陷?那么年轻!别听人乱说。”

“好,我不听。其实我同你一样,觉得灰句会走在正路上。”

“他当然会走在正路上。”

他俩说着话天就黑下来了。亿嫂感叹乡下的日子过得真快,还说这是她喜欢乡下的原因,因为每一天都是满满实实的。如果犯了错误也很容易纠正。哪里有时间去后悔?所以亿嫂从不后悔。就说灰句这事吧,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一切顺其自然。那些激动啊,憧憬啊,经历了就经历了,不是很好吗?

“可我有点老了。”亿嫂说。

“嗯。我们得加紧培养一个接班人。”

亿叔点煤油灯时,他那高大的身影映在墙上,晃动着,亿嫂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山宝还在,会不会成为赤脚医生?

夜深了,亿嫂的思绪跟着那本医学杂志走到很远很远的乡下去了。杂志里介绍了几种稀有的草药,牛栏山里不长这种药草,据说要在开春时去东北的大山里面采摘它们。这些药草的药效都很猛,大概因为它们长年累月不同人打交道才长成了这种属性?亿嫂知道自己这辈子去不了东北的大山里了,可是她对这种事很入迷,所以她口中念念有词,一遍遍熟记那几种药草的性能和生长的习性,还有采摘的时间。

亿叔已经入梦了,在他的鼾声中,那只黄鼠狼又在弄出响声了。它几乎夜夜都来,该有多么顽强啊!

“谁?”亿叔在说梦话。

“没有谁,又是那个老朋友。”

亿嫂走到外面,看见有个人站在惨白的月光里。难道是灰句?那人很快就消失了,像影子一样,应该不是灰句。

这时黄鼠狼躲起来了,亿嫂知道它就躲在附近。亿嫂心里对黄鼠狼充满了怜悯,她觉得这种怜悯同她对山宝的怜悯是同一种性质的。她那些鸡一声不响,也许吓傻了吧。鸡啊鸡。亿嫂和大家一样养鸡,也吃鸡。她解释不了她个性中的矛盾。

那些药草都长势旺盛,是因为土质好,还是因为她的精心耕种?亿嫂知道有些人不喜欢闻药草的味道,可她从一开始就对这种种药草的浓烈香味入迷。她常在梦里闻着它们周游那些深山老林。有段时间,她栽种的几种药草因为施肥过度都枯萎了。她睡不着,半夜起来打着手电在园子里照来照去,还蹲下来细细观察。在她的照料下,那几种药草都恢复了生机。从一开始,她就感到这些药草像孩子一样,需要全神贯注地照料它们。

亿嫂发现那个人又出现了,他不是影子,他的确是灰句,他正走上大路,往他家里走去。亿嫂想,灰句这孩子真纯粹,他因为爱而做了赤脚医生,后来又因为爱而放弃了这个工作。这样的青年,他的命运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刚才她没能看清他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背影很阴沉。不过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她为什么会将他设想成阴沉的样子?他不是已经找到了爱情吗?这对于此地出生的男孩来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

“我刚才在园子里看见灰句了。”她在黑暗中说。

“真的吗?”亿叔的瞌睡全醒了,“他来干什么?”

“只不过是来看看吧。真是个好孩子。”

“可我怀疑先前的破坏同他有关。”

“不要那样想。我们睡吧。”

亿嫂的心情十分舒畅,所以她马上就睡着了。但是亿叔睡不着,他悄悄地披衣走到了外面。一开始他怀疑自己眼花,就揉了揉眼再看,没错,是他。或许他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了?

“灰句,深更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啊?”

“我来看看它们。要不它们总是缠着我。”灰句嘟嘟哝哝地说。

“你是指药草吗?”亿叔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嗯。”

“你可以白天来看它们嘛。亿嫂很希望这样。”

“可我背叛了它们。我如果白天里来,就会不好意思。”

“灰句,你摸摸你的心,看它是不是跳得很厉害?”

“不用摸了,亿叔,它要跳到喉咙里来了。”

“你是个好青年,亿嫂没看错。”

“亿叔,我走了啊。”

“白天也可以来,不要不好意思。你瞧那些麦冬,它们爱你。”

亿叔往回走时,看见那只芦花鸡从鸡笼里挤出来了。它正若无其事地在月光下走。怎么回事?难道它盼望黄鼠狼将它捉了去?亿叔一把捉住它,将它塞进鸡笼,将鸡笼的门关严实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芦花鸡发出惨烈的叫声,正像被黄鼠狼咬住了脖子一样。亿叔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世事该有多么古怪啊。

“为什么不任其自然呢?”亿嫂笑着说。

“你都听见了啊。越活得久,就越觉得自己复杂。”亿叔有点沮丧。

“云村人嘛。人还是复杂一点好。我听见灰句回家了,他一路吹口哨呢。我们还可以睡一会儿。”

他俩几乎是同时睡着的。但他们睡得不死,两个人都在昏暗中行走,看见月亮,看见野猪,还看见一个灰白色的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般两人做同样的梦的情况并不多,一年有那么一两次。他们把这叫作“串梦”。“串梦”是幸福的,因为老觉得有个人在你旁边,这个人看见了你所看见的,并且还可以记起对方在自己的上一个梦里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芦花鸡在屋外又叫了一次,叫得同上一次一样惨烈。很可能它是在演习,它是喜欢自娱自乐的小动物。但是这一次,屋子里面那两位都没有听到,当时他们正进入很深的睡乡。


第五章 圆有西大妈和她的性情古怪的媳妇第七章 米益生活中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