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圆有西大妈和她的性情古怪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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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灰句了。灰句同他的女朋友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路上,他穿着白衬衣,气色很好,挑着一担板栗。他们俩是去城里。

“亿医生,这是我的女朋友小勺。我过两天就上您家里去。”灰句说。

“啊,小勺!姑娘真漂亮!”亿嫂由衷地说,“灰句,你比以前更漂亮了。你们快结婚了吧?”

“还没有。要待我干出一番事业来才考虑这个问题。”

灰句突然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令亿嫂诧异,因为太不符合他以往那种腼腆的性情了。看来爱情的确能改变一个人。

“我们不要耽误亿医生的时间了,她是大忙人。再见,亿医生。”

小勺说着就推着灰句加快了脚步。两个年轻人很快就走远了。

“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有人在亿嫂旁边说话。

说话的是麻二嫂。

“灰句这孩子要交好运了。先前他要同我学医,我也觉得不太合适。现在他走了一条适合他自己的路,我真高兴。”亿嫂说。

“是这样吗?”麻二嫂探究地看了亿嫂一眼,“云村的人啊,心思很难琢磨。”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的路很长很长。”麻二嫂不知为什么又加了一句。

亿嫂并不为灰句担心。她见到了他,她觉得小伙子很幸福,所以她心里也高兴。她想,每个青年人的路都是很长的,灰句也不会例外。像他这样朴素的好青年,前途应该是很好的。麻二嫂是有点悲观的人,她为灰句担心是出于爱护,亿嫂深知这一点。

“日子过得真快啊!”亿嫂感叹道。

麻二嫂邀请亿嫂去她家坐一坐,两人就一同进了她家院子。

“屋里阴冷,我们坐在院子里说话吧。”

麻二嫂端出了两杯芝麻豆子茶。

“昨天去他坟上送药,他什么也没说,是不是生我的气?”

“应该是喜欢吧。他只要看着你来了就心满意足了,不用说话。”

麻二嫂听了亿嫂的解释就放心了。

这院子很大,亿嫂坐在院子里可以看见好大一片天,这是她以前没注意到的。她想,难怪麻二天天坐在这里,他大概已经神游过天下了,他不是还从围墙上的镜子里去树林中神游过吗?麻二麻二,你这一生可没有亏待过自己啊。亿嫂相信心宽的人有福,所以觉得麻二有福气。

“他倒选了个好地方去住了。我呢,还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

“这里当然好,可他不在这里了。”

“你可以找一位好人来住,代替他。”

麻二嫂嘻嘻地笑,似乎在考虑那种可能性。

亿嫂发现墙根有一长排七叶一枝花,像卫兵一样立在那里。她看着看着,眼眶便发红了。

“我也知道他回不来了,我也很想另外找一个,可哪里有?”

亿嫂知道她想说的是:“哪里有像他那么好的?”

“要去找才知道。世界这么大。”

麻二嫂将她送出院子时,她便听到了麻二在喃喃低语。

“你听,他不是说话了吗?”亿嫂小声说。

“这是因为你来了嘛。”麻二嫂的声音更小。

亿嫂现在是去圆有西大妈家里。圆有西大妈患骨癌,亿嫂用中草药帮她做保守疗法。她打算过一段时间再给她少量吗啡。

“圆大妈!”亿嫂叫道。

“啊,我的侄女来了呀!快坐下。”

圆有西大妈一直称亿嫂为侄女。近来她常和亿嫂商量自己身后的事。她认为别人都靠不住,只有亿嫂最可靠。昨天下午她的二媳妇对她说,亿医生想侵占他们家那间独立披屋,用来放草药。当时圆大妈就哈哈笑起来,对二媳妇大声说:“那披屋是我胡乱搭的,没什么用,能给亿医生派上用场最好!”二媳妇傻了眼,连忙解释道:“没有的事,是我瞎猜的。”圆大妈马上接着她的话说:“你这瞎猜猜得好,提醒了我,我马上找人来立个字据,我死了就把那披屋赠给她。细辛(二媳妇的名字)啊,我看你是操心人,你良心这么好,今后的生活会有保障,我对老二也放心了。”圆大妈这样一说,二媳妇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诉:“妈妈,您可不能死啊。”

亿嫂和圆大妈在房里说话时,二媳妇细辛就在门口帮家里做煤饼,因为圆大妈怕冷,要烧好多煤。

年轻女人翻着白眼,恨恨地将和煤的铲子摔得大响。这时她婆婆的声音就从窗口传了出来:

“二媳妇为人最好。我走了后,您可要帮忙照料她的两个女儿啊。”

“这是看得出来的。她多么勤劳,她撑起了一个家。”亿嫂说。

年轻女人听了这话便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她很纳闷:这赤脚医生到底要捣什么鬼?她果真会关照自己的女儿吗?她又想了想,觉得这是可能的,因为她同婆婆的关系这么好!

屋里两个女人的声音小了下去,年轻女人再也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了。

“侄女啊,最近有天夜里,我在树林里乱走,就走回老家去了。老家的那栋房子里黑蒙蒙的,房子外面倒是有些人站在那里,可又一个面熟的都没有。我退出来,又回到树林里,这时天忽地一下就亮了。侄女啊,你告诉我,我大概还有多久?”圆大妈讲她的经历时满脸都是迷惑。

“好事情啊,”亿嫂也像她一样压低了声音,“看来你会平安回家。不过还不到时候,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孙女儿的事,我不会忘记的。”

“你给我吃了定心丸了。”

她俩说话时,圆大妈一直握着亿嫂的手。圆大妈对这双手是如此熟悉,它们不仅常常帮她号脉,还帮她做过按摩。这是一双亲人的手。

“我总想问问你,你如何看待云村的人脉?”

“人脉很旺盛嘛,这是很明显的。”亿嫂肯定地说。

圆有西大妈笑逐颜开,轻拍着亿嫂的手背不住地点头说道:

“好,好!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有人放出风来说,云村正不压邪,阴气太重,我看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云村是个古老的村子,这种村子一般来说不会迷路。我听我爷爷说过,我们祖上也有过你这样的草药郎中……我坐在家里老是想,那时的牛栏山是什么样子呢?侄女啊,今后你有空了就会来山上看我吧?”

“当然会。我自己最后也要回归山林。”

“那我们就约定了啊。嘘,小声点,别让老二屋里的听见了。让年轻人听见了影响不好。侄女是医生,所以我才对你说。”

亿嫂看着圆大妈喝药,自己的喉头也动了一下。就好像那草药也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一样。她盼着那些小草快快发生作用。

“这里的确人脉旺盛,再穷也难不倒我们。”圆大妈说,“不过上星期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我栽下的一株香椿树忽然枯死了。我是栽在后院里的。那里的土很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放心,就用铁锹掀开土。我居然发现一尺来深的土里有一块石板!这是我亲手栽的树,谁会挖空心思将一块石板塞到树根下面去?唉唉。”

“不要悲观,圆大妈。我想,再好的地方也会有人一时想不开就心生恶念。这没什么关系,树死了还可以栽。”亿嫂安慰她说。

圆大妈要带亿嫂去看那个树洞,亿嫂就跟随她来到了后院。那洞还没有填好,因为圆大妈太伤心,就让它那样敞开着。

“奇迹!奇迹啊!”她一边挥铁锹一边嚷嚷,“那块石板不见了!侄女啊,那人后悔了!知道后悔就好!这就证明云村的人脉是没问题的。”

“当然没大问题,因为牛栏山在护着我们。您瞧,我们这里不管种什么都长得很好,年轻人都不甘堕落。”亿嫂高兴地附和她。

她俩坐在板凳上看着那个洞,两人同时想起了自己生活中的挫折,还有那些幸福的瞬间。圆大妈告诉亿嫂说,她要在死之前将两个孙女儿的毛线衣和毛线帽子织好,一人五样,式样要新,针脚要匀。现在她正努力往前赶,就像完成一桩事业一样。

“您这股劲头啊,就代表了云村的个性。”亿嫂说。

圆大妈回屋里拿了一袋烘得透明的红薯干送给亿嫂。“我真想同我侄女一块去山上采药啊!”她说这话时差点要哭了。亿嫂赶紧离开了。

“亿医生!”

是圆大妈的二媳妇赶上来了。

“您真的会照顾我的两个女儿吗?”她问道。

亿嫂看了看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我就要开始学好了。我要做一个好人。”她腼腆地说。

“细辛你这是怎么啦,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嘛。”

“谢谢亿医生。原先我总认为自己反正不是云村人,怎么做都没关系。现在我要改,我发誓——”

“啊,姑娘,别发誓。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喜欢上你们家来,你们家是个有喜气的家。”

“您真的这样认为?”

“确确实实。”

“我会高兴得睡不着觉了!您多来家里吧,多来!”

“好!”

离开这反复无常的年轻女人,亿嫂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她想,圆有西大妈能同脾气乖张的媳妇相处得不错(至少表面上看去如此),该有多么了不起的胸怀!云村是个很大的村落,傍山而建,还有继续扩张的趋势。现在外来人口年年增加,连亿嫂都常碰见陌生的面孔。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灰句的女友小勺,大家都说她是自己找来的,一来就同灰句好上了,再也不离开了。就这一件事,不就说明了云村的人脉吗?人脉这种事很难说清,朦朦胧胧,但确有其事。

亿嫂坐上了公交车去县城里买药。

车上人不多,每个人都有座位。她旁边是一位农妇带着小女孩。

“这孩子真乖。”亿嫂说。

“可她不好好吃饭。言子,听到没有?医生说不吃饭长不大!”母亲笑着说。

“我才不要长大!”女孩朝亿嫂翻白眼,“长大了很辛苦。”

“她说得有道理。她是个爱思考的小孩。”亿嫂好奇地看着女孩。

那对母女很快就下车了。亿嫂旁边的座位就空着。突然,空着的座位上有人在对亿嫂说话。

“亿医生,您刚才注意到没有——”一个男声轻声对她说。

“什么?”亿嫂也轻声问道。

“下车的那个小孩说出了云村祖祖辈辈的秘密啊。”

“有道理。我们的确是辛苦人。可您是谁?”亿嫂茫然地向空中发问。

“我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人。对不起,我下车了。”

车子的确停了一下。亿嫂欠身去张望,并没有看到有谁下车。

她昏昏沉沉地到城里的药材市场买了一些中药,又昏昏沉沉地坐公交车回到云村。

她感到下午发生的事不太真实。云村竟还有见不得人的人!这个人是如何设法隐身的?也许并没隐身,只不过是坐在后排了,她没注意到?在城里的时候,她还去了从前的赤脚医生培训班。那个地方已经颓败了,连那座红砖房都已坍塌了三分之一。二楼有个老头向她招手,请她上去。他是从前的培训站的站长,说话时口齿已不太清楚。

“小亿,你还在坚持?那时我就看出你有潜力。”

“站长,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您的身体如何?”她关心地问。

“你要干一辈子?好。我快死了,我常梦见从前的好日子。我记得你从前晕过血,后来就完全适应了。你,你有潜……”他猛咳起来。

亿嫂走了好远站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站长从前是位干练的中年医生,他的专业居然是妇产科。亿嫂就是向他学的接生。那时她还有点暗恋这位老师呢。亿嫂回忆到这里就掉下了眼泪。

她怕辛苦吗?当然不。她好像觉得自己在辛苦中有某种盼头似的。什么样的盼头呢?不是连山宝都离开自己了吗?但她只要一投入工作,就会感到那种说不清的期盼。大约这就是站长所说的“潜力”吧。


第四章 不愉快的事第六章 灰句的反常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