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芷姑娘加入这桩事业
米益在长途汽车上遇见的那位姑娘名叫白芷。那一天白芷一边走一边问路,天黑时分她才来到了蓝山脚下。蓝山很高,在夜空里显得黑黝黝的,从山里吹出的风有点阴森。她端详着面前这座威严的山,心里一下失去了主意——没人能告诉她诊所在什么地方,更没人能告诉她关于林宝光医生的任何信息。但白芷并没完全惊惶失措,她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决定就地休息,等明天再去村里打听。
靠近山边有枫树林,林中有枯叶。白芷将那些枯叶扒拢,坐在当中,拿出干粮和水壶来慢慢消受。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吃完了干粮,感到很惬意时,瞌睡袭来,她就倒下去进入了梦乡。
在她半睡半醒之际,旁边有一个人隔一阵又问她一句同样的话:
“你是来找林宝光医生的吗?你找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白芷慷慨激昂地回答了那个人的问题。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能言善辩了,但她完全听不见自己口里说出的那些词和句子。她就这样充满激情地、有点神秘地阐述了自己来到蓝山拜师的动机。
“请问您是谁?”她将脸转向那个看不见的人问道。
“哈哈,你还没猜出来吗?你想想看,我还能是谁呢?”
“林——林宝光医生?”她有点犹豫地说。
那人没有回答。实际上,白芷感到周围空无一人,而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她决定继续睡觉。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升起一股模模糊糊的希望,她就在这股希望上涨的情绪中沉睡过去了。
她醒来时天已大亮,小鸟在树上唱歌,山泉在左侧汩汩流动。她听到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砍柴。白芷兴奋地跳了起来。
“大叔,您是住在这附近的吗?”白芷大声问他。
穿着深蓝色汗衫的男子从林子里走出来,打量着她说:
“我住在离这里十五公里的河边,我这是为敬老院准备过冬的柴火。那么您呢?您是来找林宝光医生的吗?”他笑着问道。
“啊,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常有模样与您相像的人来找这位老医生。可是老医生最近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世了,我不太相信,因为我感到他还活着。您看见诊所了吗?”
白芷吃了一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树林深处有一栋小小的青砖瓦屋。她高兴地跳了两跳。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
“大叔,您说常有模样与我相像的人来找林医生。那么,您认为我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有趣。这是我个人的感觉,我觉得你们的外貌都很相像。”
“原来如此啊。大叔,再见!”
白芷欢快地朝小屋走去。
当她推开那张门时,就闻到了中草药的气味。这是那种前后两间房的套间。前面房里有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放资料的玻璃柜。白芷判断这是诊疗室。后面房里除了一张空空的木板床,什么也没有。白芷推开玻璃门去翻看那些资料,她发现那些纸张都很潮湿,看来屋里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她的眼睛花了,看不清纸上的字。她纳闷地想,房里并没有中草药,中草药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人轻轻地敲门,是樵夫。
“我不放心您,就来看看。您觉得这里如何?”
“这房子是为我准备的吗?”白芷迷惑地问。
“不为您的话,为谁呢?您瞧,这边有个壁炉,我给您在这里放一些柴吧,您就可以烧壁炉了。这是煤油灯,这是火柴。哈哈,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为您送柴。您看到被褥了吗?瞧,这个大包袱就是。”
白芷忽然就发现了从梁上悬下来的绳子吊着的那一大团东西。
“大叔,您贵姓?您为什么要为我送柴?”
“我姓樵,您叫我樵叔好了。为什么给您送柴?因为林宝光医生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嘛。我愿意这样想。再见,小白,我明天来。”
白芷将被褥解下来,抱到木床上铺好。被单、棉絮、枕头等全是很新的,散发出浆洗过的清香。里头还有一床蚊帐,她一转身又看见了挂蚊帐的竹竿。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还有其他人在关注林医生的事业?白芷兴奋地将蚊帐挂好了。她感到后面这间空房立刻显得有内容了。有人在窗户那里显出一张脸,是个女人。
“白小姐还没吃早饭,我给您送烙饼来了。”那位大嫂说。
“大嫂您好!太感谢您了!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用谢。我们大家早就知道您要来,您还在半路上,我们就知道了您的姓名。我们住在历史悠久的蓝村。我姓蓝。”
蓝嫂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是一位令人赏心悦目的女人。
白芷饥肠辘辘,她含泪吃了两大张烙饼,在雪白的毛巾上擦干净了双手。这期间蓝嫂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
“小白,您过来瞧瞧,”她站在窗前说,“那边那个小白房子是您的卫生间,虽然是临时修建的,但非常方便。”
“蓝嫂,我还是不明白。”白芷眨着眼说,“我好像做梦一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我的信息的?”
“您不是订了一份医学杂志吗?我们发出信息,您接收了它。这是多么美妙的沟通。我小的时候,贫困的山村里少有信息,我和其他几个人等啊等啊,后来完全绝望了……瞧我在胡说什么?”
她笑着住了口,说自己要回村里去了。
白芷将她送到小路尽头,看着她消失在树林里。多么奇怪啊,树林里没有路,她到哪里去了呢?有三只黑乌鸦落在她的脚边,它们一点都不怕人,走拢来啄她的鞋带,将鞋带啄松后就一齐飞走了。白芷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笑出了声。当她弯腰去系鞋带时,就看见了那块水晶石。巨大的水晶石的正中央有一个黑洞,她打量了一下那个黑洞,浑身发抖,坐在了地上。
“您好。”中年男子在她上方说。
“请问您是谁?”白芷还在发抖。
“我是医学杂志的出版人,我看到您同他们联系上了,我感到心花怒放!您,白小姐,是我们的希望。”
“谢谢您的夸奖。我不明白。其实啊,我还没有同我要找的人联系上呢。我还在找……可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指着那个黑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笑眯眯地说:
“看来您已经找到了啊!您会一帆风顺的。刚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担心,怕您改变主意。没想到您这么成熟。”
“不,我一点都不成熟,我还没有弄清我的环境——”
“别谦虚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要回去联系印刷事宜了。我们还会见面的。您愿意我们再见面吗?”
“当然,当然!”白芷噙着泪说,“今天——啊,已经是上午了吗?今天多么美啊!请问您贵姓?”
“我姓风。您将我设想成一阵风吧。您瞧——”
那人消失了。
白芷回到小屋时,有一个人已经坐在诊断桌旁边了。
“大爷,您是病人吗?您在等林宝光医生吗?”白芷问他。
“我等的是您这位未来的医生。”老头和蔼地说。
“啊,谢谢您!我要努力。”
“为什么您不坐下呢?您给我号脉吧。”
老头朝她伸出手臂,白芷不由自主地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随着那脉搏的有力跳动,白芷的眼前立刻出现了农舍和黄牛,还有绿油油的稻田。她和老头之间隔山相望。她听到了自己那细弱的声音。
“大爷,我是白芷,您听见了吗……”
然后“扑通”一声,她回到了桌边,面对着那张空椅子。
多么神奇的脉搏啊,白芷暗想,此地就像一个王国,有暗道通向世界各地。窗前的这些合欢树和黄连木探头探脑的,像要告诉她一个巨大的秘密,又像是要警醒她……大爷也许听见了她,也许没有听见,可白芷感到这是一种激动人心的交流。林宝光医生究竟是谁?
她不知不觉地又走到玻璃柜那里去翻看那些资料。那些纸张上的字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些白纸。白芷的身体内发生了一种感应,她感到自己正与这房子连为一体。“妈妈,您放心吧。”她轻轻地说,“我正在学习做一名医生。很多人对我抱有期望。”
桌子上的抽屉里有一个听诊器,她戴上它,耳朵里就响起了雷鸣声和山雨的哗哗声。又有一个人坐在诊断桌边上了。
白芷朝他看去,发现他没有清晰的轮廓。
他在哧哧地笑。
“大哥,您认为我很幼稚吧?”
“不,不是这样。我为您高兴。我们多么爱您!”
“谢谢大哥。可我还什么都没有为你们做过啊。”
“来了就好,不用做什么。”
“大哥,您这就走吗?”
“我是来看看您的,现在我放心了。再见。”
白芷倚门而立。她看见一位老人健步如飞地朝山里走去。这个人看起来一点病都没有,所以他不会是林宝光医生。
“我应该怎样开始行医呢?”白芷问自己。
虽然这位大哥和蓝嫂都认为她在这里就好,不用做什么,但白芷心里在隐隐地不安。她很想去大山里采药,可又担心迷路。她现在还没有医学知识,所以她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林宝光医生。
“小白,您到村里去找他吧,村里每个人都认识他。”蓝嫂说。
但是蓝嫂说完就独自走了,没有告诉白芷去村里的路怎么走。
白芷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就背着一个包出门了。她沿着山边那条小路往前走,走了很久都没遇见一个人。一些细小灵巧的花脖子小鸟总在她身前身后叫着,令她神清气爽。周围除了树还是树,看不到任何房子。
她有点累了,可是怎么能停下来呢?蓝村还没到啊。
“蓝村是这样一个村子,它在人的心里。”
又是那个人在说话,白芷将他设想成林宝光医生。
“是啊,是啊……”她在心里应和着那个人。
那么,一个位于人的内心的村子会是什么样子?
白芷终于看见一个人了。那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凳子上,是一位患腹水的病人。他的目光凝视着地上的落叶,脸上有愉快的表情。白芷听见蓝嫂在什么地方说话。
“他是我丈夫,一个乐天派。”
白芷心里想,这位乐天派对她不感兴趣。当她从他身旁经过时,却听到他说话了。
“您是来接替林宝光老医师的吗?”
白芷站住了,心潮起伏。
“我怎能——接替?您能告诉我他老人家在哪里吗?”
“不能。”他摇摇头,“没人知道。我们尊重他的隐私。”
“昨天,我住在他老人家的诊所里了。”
“那就是接替嘛。”他责备地说。
“也许是。可我怎能……我没有医术。”
“我们需要的不光是医术。”他示意地拍了拍鼓胀的肚子。
但是白芷一点都不明白他究竟向她示意什么。这蓝山,还有蓝村,是多么深奥啊。
“我们的疾病不那么令我们痛苦。”他又说,“好了。再见。”
他垂下了眼皮。
白芷继续往前走,她轻声叨念着:“乐天派,乐天派……”
渐渐地,她失去了信心。也许永远走不到?总是这一模一样的树林,总是这相同图案的石子路,花脖子小鸟也离得远了,只能隐约地听到它们的叫声。她安慰自己说,反正不会迷路,无非是绕山一周,回到原地罢了,有什么可焦虑的呢?但仍然变得慌张起来了。一慌张,她又生自己的气。不是连腹水的大叔都镇定地坐在那里吗?她白芷一个健康的年轻人,有什么可慌的?就好像要同自己作对似的,当她看见一条往山里去的小路时,她就钻进去了。
可那是一条什么路啊,越走越窄,走到不上一里就根本没有路了。寄生榕树像个霸王,将路封死了。白芷只好掉转身往回走,她暗自思忖,原来并不是她想怎么走就可以怎么走,在蓝山下,她只能在试探中前行,或在试探中后退。
她回到了原来的路上。奇怪的是她又看见了蓝嫂的丈夫。他还是坐在路边,不过不是原先的地方了。他在玩抛石子。一些油亮的小石子被他抛到半空,然后又被他一一接住。
“大叔,您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找不到蓝村吗?”
“您根本用不着去找。”
他停下动作瞪了她一眼。
“我就是蓝村。您一点都没有认出来吗?”
“我——啊,我有点明白了。我爱您,大叔。”
他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白芷走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就充满了欢乐。“我爱蓝村了,我爱上蓝村了!啊,我——”她多么想将这件事告诉一个人啊!可是她附近没有人,只有一只细小的戴胜鸟在树上跳跃。
蓝嫂忽然就出现在路上了。
“我来给您送饭的。”她指了指饭篮。
“我出来很长时间了,您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我?”
“您瞧,那不是您的诊所吗?”她往右一指。
“啊,还真是它!看来我一直在原地转悠啊。”
“没关系,刚来的人都是这样。”
蓝嫂将篮子里的蒸馒头和肉汤拿出来,摆在路边的石桌上。
“怎么能老让您给我送饭呢?”白芷羞愧地说。
“这是林医师交给我的工作嘛。”
在蓝嫂的催促下,白芷吃光了馒头和肉汤。
“蓝嫂,我能向您提个请求吗?”白芷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蓝嫂避开了她的目光,显得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您想去村里,可村里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啊,这可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实话告诉小白吧,我们居无定所。我们的蓝村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隐秘的处所,地图上找不到。只有诊所总在这地方,诊所是标志,是蓝山的瑰宝……林医师离开后,您就来了,您现在属于蓝山了,您是一颗珍珠。我要回去照顾我丈夫了,我丈夫对您的印象非常好。”
她收拾了饭篮,往路边的树林里一钻就不见了。
白芷回到了诊所。她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走了不少路,但很显然,她一直在诊所周围绕圈子。蓝山,蓝村,林宝光老医师,医学杂志的出版人,蓝嫂和她丈夫……白芷努力思考着,但还是找不到头绪。不知为什么,在长途车上遇见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人的身影总在眼前出现。莫非她也是圈内人?白芷感到热血沸腾!毫无疑问,她正在改变自己的生活,某桩事业正在她眼前展开,等待她的投入。她不是已经寻找了好多年了吗?瞧那株合欢,不是正在向她透露午间的信息吗?
长着黑色凤冠的小鸟欢乐地鸣叫起来。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先前白芷将它认作林医生的声音。
“进了山,你要昂着头往前走。”
那声音在窗户那里发出嗡嗡的回声,白芷看见合欢树在点头。
白芷想,她之所以走不出去,是因为内心还不够坚定啊。如果她像蓝嫂和她丈夫一样生活,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坐在蓝村的村民家里拉家常了呢。她从小有点优柔寡断,不过她这次出走倒是让她妈妈大吃一惊。那么蓝嫂和她丈夫是怎样生活的呢?白芷说不清,但她知道,这对夫妇同她自己很不一样。白芷对自己今后能否成为蓝村的居民很没有把握。她多么希望林宝光老医师出现在她面前啊。
白芷望着窗户那里发呆,但那声音不再响起了。
在她的想象中,蓝村人正在做晚饭,炊烟从山坳里升起,一派农家乐的景象。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天,太阳升起之时,她要不顾一切地闯进山里头去,她要昂着头朝一个方向走下去。
黄昏降临,各式各样的小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的,那株黄连木显得特别精神,合欢树却有点昏昏欲睡了。
“谁要进来?”白芷调皮地大声问道。
没人回答。她拿过自己的背包,捧出那包干粮来放在桌上。房里有个水龙头,她用杯子接了水(她觉得那是泉水),打算坐下来吃晚饭了。
“这是多么美的生活啊!”她感叹道。
随即她便想起了坐在路边抛石子玩的蓝嫂的丈夫。她想,对于这位蓝村的村民来说,晚期肝腹水的确并不可怕。这样一想,她自己心底也油然生起一股无所畏惧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