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葵来到了云村
“老亿啊,刚才我看见那边有颗星星落下去了,我觉得那就是他。”
“那么,我们是不是去县城里一趟?”
“不,不去。他嘱咐我再也不要去他那里,他说我对他的挂念会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安。‘你必须义无反顾。’他就是这样说的。”
“我们,我是说你,就是这样做的。”
亿嫂沉默着,她觉得她的老师太苦了,想着想着,她就哭起来了。
亿叔抚摸着她的背部,轻声说道:
“别哭了,屋里的,你是这方圆几十里的英雄。我常想,你是打不垮的,因为你久经考验,从未放弃过事业。人总有一死,那位了不起的老师培养出了你这样出色的学生,他会在九泉之下安息的。”
亿嫂止住了哭,转过身去收拾医药箱。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吗?”
“我不放心茅奶奶。她的情绪有波动。”
“我同你一块去。”
夫妻俩打着手电走夜路。他们发现背后有个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好像是个男的。
“当然是灰句,”亿叔微笑着说,“他在揣摩我们,我觉得他在学习如何去爱他的邻居。这小子快要上路了。”
“他有一位伟大的爹爹。”亿嫂说。
那条灰狗轻轻地叫了两声,夫妻俩就进屋了。
灰句站在大门外,月光中的他看上去很激动,胸口一起一伏的。
隔了一会儿,小勺也出现了。
“你说离开了药草园你就会死,是认真的吗?”小勺对他耳语道。
“嗯。”
“最近我的想法有些转变,我觉得我离开了你后对生活就失去了兴趣。”
“哦?”
“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像屋里那一对一般生活?”
“你?你行吗?”
“可以试一试。”
屋子里面,茅奶奶在床上呻吟着说道:
“真舒服,真不想死啊。亿医生你告诉我,这小小的银针是怎么将我身体里头的疙瘩松开的?我看见它在我里面游走,那是你在发功吧?我心里这股喜悦的劲头啊……”
治疗刚完毕,茅奶奶一翻身就下了床。她也不用拐杖,自己径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亿嫂提心吊胆地瞧着老人。
“刚才你为我扎针时,我回了趟老家。那么多熟人都围拢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奶奶啊,您不会死了,您再也不会死了。’我伏在床上,一直在流泪,太舒服了……”
回家的路上,夫妻俩慢慢地走,看月亮。他们舍不得一下子走到家。
这么多年了,云村的外形虽然有变化,但核心的部分还同原来一样。
亿叔轻声叹道:
“真是一种有魔力的工作啊!”
亿嫂转过脸去轻轻地笑。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老亿没说错,老师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安息的。她回想起站长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身体里头的疙瘩这会儿也松开了。”她说。
“山上那团磷火注视我们好久了。”亿叔说。
“站长啊,您的事业在云村进展得很顺利!”亿嫂朝山里喊道。
他俩终于到家了。在家门口,芦花鸡磕磕绊绊地出来迎接他俩,它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地行走。
“芦花鸡很喜欢恋爱。”亿嫂说。
“我在它面前感到羞愧。为什么我就不能正视它的欲望呢?”
亿叔的声音很苦恼。亿嫂就安慰他说:
“这种事很常见。因为你是人,人太复杂,难以一眼看穿它们的动机。”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亿嫂入睡前的那个念头是:芦花鸡已经见过黄鼠狼了。万物生生不息,牛栏山已经给了这两只小动物机会。
然而他俩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站长去世的消息,反而有个熟人无意中告诉他们:站长还活着,身体有所恢复。
亿嫂当时就高兴得拍起手来。她对亿叔说:
“站长舍不得他的事业。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祝福我们。说实话,有时我一回想心里也觉得奇怪: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一贯在村里独立工作,可是忽然,有两位优秀的青年先后来加入我们了。这种事就像做梦一样,事前完全没料到。”
“也不是一点都没料到。”亿叔眯着眼说,“你没料到是因为你太忙了,而我是个闲人,我一直在观察,早就发现了苗头。”
“那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来加入我们?”
“他们走投无路了嘛。大概很久以来他们就有这种感觉。”
“老亿,你的感觉真敏锐。”
“可我缺少天赋。我们家里只有你有天赋。所以你就成了云村的明灯,照亮年轻人那昏暗的心。哈哈,我没说错吧?”
“可我自己的心也常常是昏暗的,我怎么会是明灯?”
“事情往往是这样。你无意中成了明灯。”
“管它呢,我们踏踏实实地干活吧。”
要干的工作确实太多了,这些日子里,亿嫂觉得自己越活越有劲头了。先前身体上的疲惫现象没再出现过,人也显得比以前光鲜了。她开玩笑地称自己“老当益壮”。闲下来的时候,她看着牛栏山,回忆同它一块度过的那些日子。渐渐地,她就感到牛栏山已经给了她某个允诺。
半夜里,常有白发老翁对她念口诀。她知道那口诀的意思是请她去山里。她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她有顾虑。万一在山中遇见站长,她不是就违反诺言了吗?牛栏山对她很有信心,可这不等于她就可以闯进山里去。远距离的交流于身心更有益。她听见自己在黑暗中对米益说:“你的儿子是无价之宝。”她自己发出的声音让她流出了眼泪。这位美丽的少妇是用什么样的坚实的材料做成的啊!
“老亿,那地下是什么?”
“是一片月光——不,那是牛栏山。”
“你真会猜,一猜就猜中了。我猜不中,因为我的心太实。”
“快睡吧,明天有繁重的工作要做。”
“好。”
他俩几乎又是同时睡着了。这种事常发生。
早上,亿嫂一睁开眼就说:
“米益的儿子确实是无价之宝。”
“确实是。”亿叔紧闭着眼说。
窗外布谷鸟在叫,声声紧。
吃过早饭,收拾好屋子,亿嫂就上圆有西大妈家去了。
像是奇迹发生了似的,圆大妈身体里的癌细胞最近停止造反作乱了。亿嫂甚至停止了对她的治疗。当然她仍然很虚弱。
亿嫂刚进院子就听见细辛在大声说话。
“妈妈啊,您不要相信那些中草药,尤其不要相信医生!其实啊,我观察您的治疗已经有很久了,一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不要乱说话……”圆大妈虚弱的声音传出。
亿嫂连忙咳嗽两声,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今天完全不疼。啊,老天开恩了,是不是因为我救活了那棵榆树?”
圆大妈握住她的手,亿嫂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我媳妇没有主见,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不好意思,躲起来了。侄女,你不会见怪吧?”
“当然不会。细辛是坚强的女人,她把您照顾得这么好,她该有多么善良!我心里很感激她呢。”
“我的日子快到了。”
“嗯。您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对你,我一百二十个放心。我都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在最后的时刻被解除了痛苦。大概是那些草药的神奇功能。我要把那间披屋送给你放草药,我已经立了字据,细辛也同意了。啊,我心里多么舒坦……侄女,你抱我一下吧,我马上要闭眼了。桥的那边就是山,老家的人全来了,我看不清他们,可我闻得出。我们那里产艾叶,他们身上都散发出艾叶的香味。贱狗,贱狗,你也来了?你拉住我的手吧……这位是亿医生。”
圆有西大妈心满意足地在亿嫂怀里走了。
那一天,二媳妇细辛泪水涟涟地向每个来人诉说她婆婆的好处。
“她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她连死都不怕……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我的心跟着妈妈一块死去了——我怎么办啊!”
她往往说着就号哭起来,弄得在场者都很紧张。最后,她丈夫忍无可忍,一把将女人拖走了。
亿嫂看着穿好了寿衣的圆大妈。有一刻她发现老人睁了一下眼,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闭上了眼。她越发感到屋里的氛围有点诡异。细辛当然是在向大家表明她对婆婆的忠心耿耿,可是在亿嫂听来,那些话里面总有点言外之意,会不会同圆大妈赠给她的披屋有关?她那些没有条理的诉说让亿嫂的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她差点晕倒,幸亏亿叔扶住了她。
“我们先回家吧。”亿叔对她耳语道。
被丈夫搀扶着离开了圆大妈,亿嫂用力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这才感到冻僵的内脏渐渐缓和过来了。
“我从来没同任何人结过仇。”她说。
“她说那些话是出于爱,她同你一样爱圆有西大妈。”
“我能理解她。圆有西大妈确实具有云村的古老品格。”
亿嫂谈论圆有西大妈时,便感到有一只粗糙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脸颊。她陷入回忆中,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她的挚友将脾气有点古怪的儿媳托付给她了,她要尽一切努力去实现她的遗愿。这位媳妇那么爱她的婆婆,事情多半会有转机,死者会成为她和她之间的桥梁。亿嫂很后悔,因为她对待这位媳妇的态度过于简单化了。她是个赤脚医生,可她并不真正懂得人情,至少同圆大妈相比,她在这方面还像个学生。想到这里,她就听见了牛栏山的低语。
圆有西大妈的遗体被送进牛栏山后不久,有一个人在失踪多年之后突然闯进了亿嫂的生活。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是亿嫂的好友,一位精干的女孩子,大家称她为“葵”。葵的身上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她和亿嫂很快成了医疗站的骨干。然而悲剧发生了,这位女孩子爬上悬崖去采药,失足摔了下来,摔断了脊椎,从此成了一个坐轮椅的人。
在葵养伤期间,亿嫂陪伴着她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她对好友的病情魂牵梦萦,她绞尽脑汁为她减轻痛苦。有一天葵感到自己好些了。她早早地洗了脸,梳了头,坐在家里等亿嫂到来。
“我明天要到南海去,”她微笑着告诉亿嫂,“这件事要保密。我一早就坐车走了,你没法来送我。”
亿嫂呆呆地看着这位朋友,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葵,你后悔做了赤脚医生这个行当吗?”
“有一点点吧。不过我已经想通了。我感到我不是那块料,只有你最适合当医生。从前我多么嫉妒你啊。春秀,再见,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亿嫂没有去送葵。好长时间里,她没有得到过关于葵的任何消息,医疗站的同事们都说葵失踪了。一直到最近,亿嫂也从来没得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亿嫂已经在悲哀中埋葬了关于这位好友的记忆。
她来的时候亿嫂正在后面房里用碾子碾药。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她脸上的皱纹如刀刻出的一般,皮肤那么黑。这真的是葵吗?当然是她,亿嫂听见她叫自己“春秀”。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痛哭。
亿嫂请她喝茶,吃糕饼时,她幽幽地说:
“我刚才来时,已经在你们村租了一间房做诊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干本行——要不我能干什么呢?我要同你合作。”
“哦,葵……哦,葵啊……”亿嫂流着泪说。
“我之所以回到你这里,是因为我原来的村子被海啸卷走了。往事不堪回首啊,近两年我老做噩梦。”
葵说话时一直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拐杖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亿嫂请她坐下来吃东西,她回答说:“坐不下来啊。”
亿嫂看得出她的精神很亢奋,她的思路也很清晰。
“我们云村有了葵,是我们云村的幸运啊,葵,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抓着我的命运。你瞧,它蹦得多么起劲!我不能松手!”
她将一只拳头举到眼前,仔细地凝视着。
“我要回诊所了,春秀,说不定今天会有病人到来。不,你别送我,如果你送我的话,村里人会认为我没有独立行医的能力。其实啊,我同你一样,这些年一直在努力钻研。我受伤之后很快就明白了,我只能干这个。要不然当初在悬崖上,我怎么能那么奋不顾身?”
她走了。亿嫂想着她的身世,愁苦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这位好友是如何走出生命中的泥淖,抓住光明的?这件事会不会同一种神奇的药草或银针有关?也许,当人要抛弃药草的世界时,药草就会去缠住她,同她建立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好久好久,亿嫂平静不下来,她一直在心里低声叨念:“葵,葵……奇迹啊!”
门边一响,亿叔回来了。
“你的好友,成了治疗鸡眼和各种脚疾的专家!”亿叔说。
“却原来你比我消息灵通!”
他俩对望一眼,亿嫂又笑出了眼泪。
“老亿,我怎么变得这么容易哭了啊!”
“她不是回来了吗?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可是我要干活了,我不能落在她后面。”
亿嫂走进后面房里,继续用碾子碾那些草药。当她劳动时,她的思路就进入了从前的年代。她和葵一块救活过一位触电昏迷的路人,她俩在那一瞬间都变得力大无穷,迅速地将垂危的人摆好位置,由亿嫂为他做了心脏按压。那是亿嫂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后来那人居然自己坐了起来,口里嘟嘟哝哝地埋怨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掉了。两位女孩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许这人是装死?”葵犹豫不决地说。
“也许吧,但救活一个人对自己是多么大的鼓舞啊!”亿嫂叹道。
“好像没有我俩做不到的事。”
她俩一路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回到医疗站时,站长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口迎接她俩,说要重奖她俩。
“那只不过是我们应该做的罢了,干吗要重奖?”亿嫂问。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站长郑重地说。
“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亿嫂很不解地看着站长。
“他是街上的孤寡老人啊。你们为他按摩了心脏,这是什么样的奇迹?这种事多少年才会发生一次?”站长激动得脸发红。
“这算不了什么奇迹。”葵和亿嫂异口同声地说。
可站长坚持说这件事就是奇迹。他请人做了一面锦旗,挂在两位女孩的休息室里。锦旗上绣着“救死扶伤”四个金色的大字。
亿嫂记得当时葵一耸肩,一撇嘴,说了句:“多此一举。”
那是什么样的火一般的年代啊!她和葵都熊熊地燃烧着,每一天,她们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亿嫂后来常想这个问题:葵是不是因为太性急了才从悬崖上掉下来的?这个问题令亿嫂的心区产生疼痛,但她还是常常不知不觉地去想它。那时的葵热烈奔放。当她看见悬崖边土洞里的崖豆藤点头向她召唤时,她便毫不迟疑地爬了过去,于是就一脚踏空了。当时亿嫂也看见了那株崖豆藤在风中的古怪表情。那一天是个阴天,亿嫂听见有人在近处的竹林中拉二胡。葵受伤之后,心怀疑惑的亿嫂又爬上了那悬崖,找到了那个土洞。土洞里黑乎乎的,亿嫂鼓起勇气将手伸进去探了好多次,却并没有探到崖豆藤——那里头空空荡荡的。亿嫂心中发冷,她想,难道那株美丽的药草是一个幻影?它到底存不存在?但她不敢问葵,直到今天仍不敢。因为那诡异的崖豆藤,葵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事情刚发生时,葵认为自己很吃亏,很不幸。她的想法也是亿嫂的想法,那时她们都很年轻。但这次会面给亿嫂的印象却是:葵完全改变了,她自信自足,她正勇往直前。那么,崖豆藤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亿嫂将碾好的药粉装进瓶子里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亿嫂心里想,葵租下的房子会不会漏雨呢?她穿上雨靴,打着雨伞向外走。
她很快找到了那间屋。她还没敲门,就听见葵大声说:“请进!”
葵正在为鱼嫂治她的病脚。鱼嫂闭着眼,很享受很放松的样子。
“我正在给她讲那个渔村的故事呢。”葵告诉亿嫂说,“有一个人,总是将我的全部希望拿走,然后又逼我去找新的希望。我啊,早就习惯了这种大起大落。”葵说。
“葵是我的救星。”鱼嫂说这话时一边快乐地呻吟着。
“这是因为你脚上的鸡眼同我有共鸣。”
鱼嫂千谢万谢地走了。
在隆隆的雷声中,亿嫂看见葵脸上的轮廓变得分外柔和了,她差不多变成一位美女了。亿嫂忍不住将在心里埋了几十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后来我去过断崖,我用手在那土洞里捞来捞去的,却并没有找到那株崖豆藤。可在当时,我俩同时看见了它,对吧?”
“当然是看见了。也许是我把那株药草带走了吧。几十年来,不论白天还是梦里,它从未离开过我。要不我怎么会成了今天的我?”
葵爽朗地笑了起来。亿嫂也笑了。
葵向亿嫂伸出手,亿嫂握住那双温暖干燥的手,在心里惊叹道:“这双手真大,像男人的手一般有力!”
她俩默默地相对而坐,让时光在她们之间倒流。
“你……”葵首先说了出来。
“你……”亿嫂应和着女友。
“渔村就是云村的倒影。”葵又说。
“红霞漫天,我在你的渔船上撒过网。”亿嫂也应和着她。
亿嫂听到里屋有男人在叹息。
“他是谁?”
“我的病人和丈夫。我和他是渔村的幸存者。”
“亲爱的葵,原来你已经找到了幸福。请接受我迟来的祝福。”
“谢谢你,春秀。我也祝贺你,我一走进云村,就感到了你被幸福包围着。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她俩同时想起了老站长,想起了那面鲜艳的锦旗。两人都强忍着哭泣的冲动,假装在回忆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
里面那间房的床上发出一阵乱响。过了一会儿,那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亿嫂看见他留着大胡子,目光浑浊。
“喂——”他指着葵说。
葵迎上前去,他一巴掌就将她打倒在地,然后吃惊地望着在地上挣扎的葵。亿嫂走过去将葵抱起来时,背上也吃了他一拳。亿嫂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将葵抱到了那张躺椅上。
男人呻吟着回屋里去了。
“他很痛苦,对吗?”亿嫂轻声问葵。
“是啊。”葵点点头,“巨浪卷走了他的儿子。他发作的时候,就不认识我了,他以为我是海。我们是劫后余生。”
“可怜的男人。”
“他是我的病人,是我爱上了他。”
亿嫂颤抖着,紧紧地握住葵的手。她看见葵的眼睛里有一些人影。
“进来吧!”葵高声唤道。
是亿叔。亿叔将饭篮放在桌上。
“给你们送来一点荞麦粑粑,趁热吃了吧。”
葵高兴地拍手,大声说:
“大力,大力!快来吃荞麦粑粑!”
亿叔和亿嫂一块回家时,雨已经停了,天上有一抹红云。
“他们夫妻恩爱。”亿叔说。
“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我从来没有看出葵有如此深邃的心灵。也难怪,我是个粗人嘛。”
“人的某些性情,要在特殊环境里才得到发挥。”
“你快成心理医生了。”
“因为你是医生,我就变成这个样了。”
他俩一边走一边商量如何让灰句和小勺重新和好的事。
“为什么分手呢,这种结果很不对头,违反原则啊。”
亿嫂说了这话后就陷入了沉思。她感到他们所讨论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得无边无际。她也不能清楚地说出“原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她认定发生在她眼前的这件事不对头,并且这事让她心神不宁。
“我们的队伍在一天天壮大。”亿叔转移了话题。
他想说一些振奋人心的事。至于生活中的那些谜团,就让它们自己解开吧。老话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亿嫂会心地一笑。她想起了一件事。
“老站长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他一直最看重我,可是他没有发现,葵才是那种真正的希望之星。”
“应该说葵和你各有千秋。此地因为有了你俩,人脉变得更旺了。”
“老亿,你真好,你总是鼓励我。你瞧,天刚黑,那团磷火就出来了。看来老站长刚刚发现他过去的学生都在成长,他好像喜不自禁呢!”
他们经过桑云家的窗前时,听见了婴儿那有力的哭声。亿嫂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跳了几下,不久前接生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有位外地老农给我介绍了一种新的药草,俗名叫止血草,据说止血有奇效。我把它收在药柜里了……”
亿嫂听见丈夫在很远的地方说话,那声音消失在风中。她又一次感到此地那种蓬勃的生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