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米益渐入佳境
米益刻苦地自学中医和西医,并且她已经随同亿嫂去接过两次生了。她的表现很出色,既不晕血也不手忙脚乱。亿嫂对这位年轻助手的素质和能力暗暗感到吃惊,觉得她比自己年轻时强多了。
“什么感觉?”亿嫂问她。
“就像自己被生出来了一样。”她想了想说。
“妙极了的比喻!”
走在路上,米益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亿嫂说,可她说不出来。她脑海中的印象定格在亿嫂接生时那坚毅的脸庞上,只要一回想当时的情形就激动不已。她嘴里喃喃地念着:“云村……”
亿嫂听清了,扑哧一笑,说:
“赤脚医生不会是云村的特产,在广大的乡村的每一个地方,都曾活跃着他们的身影。这是我听老站长说的。虽然现在很多地方富裕起来了,人们都到城里去看病了,但这种古老的职业并没消失。”
走到路口,她们要分手了。米益心里对老师是如此的依依不舍。
“亿老师,您认为荒山种植的计划可行吗?”
“当然可行。不过这种工作需要百折不挠的决心。”
米益走得很快,她今天太兴奋了,小娃娃生出来时她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多么刺激又紧张的场面啊!她走进表姐的家,感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表姐叫她喝茶,她默默地喝着。
“我今天看见了很多东西。”米益说,“从产妇身上,我看见了云村的历史。我以前从不关心这些。我们很紧张,可是我们一点都不乱,我对自己的表现暗暗感到吃惊。这大概是受了亿老师的感染。我觉得她比我的母亲还要亲近,我可以追随她到天涯海角……那位产妇真美。”
“我一直觉得你和亿医生很相像。”表姐微笑着说。
“不,你说得不对。没有人像她。比如现在,我闭上眼想她,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老师的形象,我太粗糙了。”米益闭上了双眼。
“我也爱她,是离得远远的那种爱。”
“我现在真正感到幸福了。”
她俩站起来,走到外面,绕着水塘边的小路散步。塘里的蛤蟆开始了大合唱,到处弥漫着生殖的气息。
“都说我们云村的人脉很旺盛。”表姐自豪地说。
“我真真切切地在产房里看见了历史。”
“明天我就要回家了。我舍不得亿老师,也舍不得米兰。唉,唉。”米益又说。
“反正你还可以再来嘛。你看见山上的那些灯了吗?是陶爷爷的朋友挂的。他来晚了,没见到陶爷爷,他是陶爷爷生意上的朋友,和陶爷爷同年生。他睡在木屋里,在树林里挂上这些灯,他认为半夜时分他顺着这些灯走过去就会同老朋友相遇。”表姐说。
“那不像是一般的灯,多么亮啊!很可能,这些灯会到我们的梦中来。我小时候掉进过一次水塘,当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灯。啊,真是感动啊!友谊真伟大。云村真伟大。”
“荒村也一样。我想,当你学成了赤脚医生,当你的药草山的种植成功了时,你就会发现荒村那些秘密的伟大之处。”
“谢谢你,表姐。这条路不正是你给我指出来的吗?”
第二天,米益背着行李包兴冲冲地去坐长途汽车。
邻座的女孩比她年轻一点,脸上红扑扑的。这位姑娘告诉米益说,她是去蓝山,蓝山脚下有一个诊所,诊所里的老医生生了病,随时有可能去世,她要去学习他的医术。米益问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她说是从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的。米益说出她从亿嫂那里借的医学杂志的名称,那位姑娘就兴奋地说正是它,信息就登在最新的一期上。
“我把行李全带上了,准备做长期打算。说不定就留在那边了。出发时我妈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她担心我。我说这又不是去送死。”
“那么您,如何看待医生这个职业?”米益问。
“不清楚。只是听说很艰苦。我想过一种艰苦的生活。”
女孩的样子很倔强,目光也很坚定。米益暗想,她一点都不像灰句了,她倒有几分像亿嫂!
米益要下车了,女孩还要坐好几个站,她说天黑才能赶到蓝山,到达之后她还得摸黑去寻找那个诊所。不过她相信会有好心人来帮她的。
“我的心已经飞到了蓝山脚下!”她说。
“您真勇敢啊!您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米益下车后还沉浸在同女孩相遇的热烈情绪中。在广阔的荒野里,地平线的尽头,她看见许许多多的小人正在朝她走过来。这些人是不是全都来自某个传说中的诊所?她的老师从前求医的地方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诊所的分支机构?
米益小的时候家境比较好,她养了一只宠物白兔。有一天夜里,白兔遭到了野猫的袭击。小米益惊醒过来,将那只体形很大的野猫堵在了走廊里。野猫发狂了,在小米益的腿上咬了一口。小米益也发狂了,一边喊叫一边死命地踢野猫。后来是米益的妈妈过来用扁担打走了野猫。白兔死了,小米益的腿伤过了一个多月才好。当时妈妈对她说:
“你真勇敢啊!你是个了不起的小姑娘!”
走在回家的路上,米益回忆起这件血淋淋的惨案和当时自己的种种感觉,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命中注定了选择今天的职业的。
罗汉牵着米兰站在大路尽头,米兰看上去有点消瘦。
米益抱着米兰,转过脸去暗暗流泪。
“米益,好运来了。有三位青年愿意作为志愿者来帮你的忙,其中一位学习过园林栽培。”罗汉说。
“罗汉罗汉,我欠你的太多了。”米益的声音哽咽着。
“不要这样说。这也是我的人生的意义嘛。”
他们经过小山包时,听见那里面比往日嘈杂喧闹了许多。
坐在饭桌前,米益才感到自己的魂魄回家了。
在黑暗中,她告诉罗汉关于车上邂逅的那位姑娘的事。
“这个时候她正孤身一人在山脚下赶夜路。她的字典里没有害怕这两个字。她是哪种类型的,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类型。这种事不会是偶然的。你感觉到了吗,罗汉?”
“我感觉到了。真想去见见那位老医生啊。你刚才谈起这事,我就感到了一些事。我注意到,我们这些住在乡下的人总有机会遇见某种类型的人,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类型,不过你一提起我立刻就知道了。亿医生也是属于那种类型。现在你,米益,也正在变得像这些人。也许不止一个诊所,也许全国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诊所,它们隐藏在各式各样的山脚下。”
“罗汉,你真好。晚安。”米益突然进入了梦乡。
她的梦乡很平淡。灰色的天空下,她风尘仆仆地行走。
米益再次见到灰句时,灰句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的肩膀变宽了,额头上有一条细细的皱纹。米益觉得他的手掌都变得很大了,骨节开始突出。“这个人正在定型。”米益暗想道。
当时他在药草园里劳动,他的熟练的动作里面有一股激情,仿佛那些草是他的爱人一般,米益完全看呆了。
“米益来了。”他直起腰来说,“米益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使你的小山包充满芳香!”
“当然需要。我需要你这样的技术指导。我是个外行。”
“这种活儿不会有外行的,米益。你只要干起来,一切都会无师自通。亿老师就是这样说的。”灰句容光焕发地说。
“灰句,我觉得你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米益欣赏地看着他说。
“米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一种真正的爱,比如像你和罗汉之间的爱,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我愿意回答你。我觉得,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改变。说到爱,如果是真爱,要改变起来也许不那么容易吧。灰句,为什么你为了事业就一定要同小勺分手呢?多么遗憾!”
“是她自己要分手,她不能容忍我学医。”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你这件事。再见,灰句。”
这件事对米益的震动很大。她想到赤脚医生在这世上的数量之少;想到他们时常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的生活;还有他们所面临的无穷无尽的挑战……灰句如今是坚持下来了,但他能坚持到底吗?如果他因此牺牲了爱,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米益见过小勺,那姑娘是热烈的美人蕉,她能改变灰句的性情。那么灰句的性情究竟需不需要改变?米益深感人生中有一些难解之谜,不过她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人,她心底有一种模糊的召唤在给她指路。
她的小山包已经种上了药草,目前这些药草的长势还不错。她和罗汉在夜里常去山里,他俩注意到山里的那些声音已经消失了,变得静悄悄的。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次,他们遇见了老杨。老杨正坐在石头上抽烟。
“杨伯,您多来山里走走吧,我觉得小山包生气了。”米益说。
“啊,米益,它是在等待,在细细体会呢。”老杨高兴地说。
“真的吗?哈,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刚才对它说,你可找到家了,他俩会将你变成一个家!”
他俩邀请杨伯同他们一起上山去看药草。
那天夜里月光很亮。杨伯一出现在药草丛中,地底下就闹腾起来了。模糊的人声和兽叫声交杂着,仿佛都在说:“久违了!久违了啊……”
米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得如醉如痴,几乎忘记了罗汉和杨伯的存在。她努力地回忆着一件事,心里有紧迫感。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件事始终回忆不起来。这时杨伯过来了,杨伯的白胡子飘动着,使得他在月光中看上去像仙人一样。米益失神地对杨伯说:
“杨伯,它还没有承认我们,我们做错了事吗?”
“米益,你们做得好极了!但你们所做的是一种创新,它正在试图加入你们的劳动,它迫不及待了。刚才我已经听到了它的诉说。”
杨伯笑起来,和蔼地拍了拍米益的肩头。
米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感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喜悦像小鸟儿一样在胸膛里扑动着。
“您瞧,这是板蓝根,这是,这是……啊,我太爱这些小草了。在我眼里,没有比它们更美的了!杨伯,您来加入我们的劳动吧……”
“米益,我正是这样想的!米益是有雄才大略的姑娘!它一直在这里等,终于等到了米益和罗汉,这不是它的幸运吗?”
罗汉气喘吁吁地过来了,他说:
“杨伯,刚才有人拖我的脚,就在那片麦冬的旁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它要向我传达什么信息?”
“它已经向你传达了它的爱。它爱上你了,拖脚是它的老习惯。”
“原来是这样。您能告诉它我们也深深地爱它吗?”
“它已经知道了。就在刚才,它从吃惊中清醒过来了。”
他们仨闻着那醉人的药草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做起了深呼吸。可是米益很快就不安了,她担心家中的米兰会醒来。啊,那不是米兰吗?在那边那块栽着穿心莲的地里,米兰小小的身影飘动着。
“米兰……”米益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不要担心。”杨伯笑眯眯地说,“是我让地下的小朋友们将你们的儿子带过来的。瞧他多么开心!”
“地下的小朋友?”
“就是那些猫头鹰嘛。你们的儿子真勇敢。”
罗汉已将米兰抱了起来。米兰靠在罗汉的肩头又睡着了。
“米兰……他以为在做梦。多么好,谢谢您,杨伯。我问您一个问题好吗?您在此地守望了多少年了?”米益说。
“可能有三十多年了吧。谈不上守望,因为我没有创造什么。现在你们来了,这才有了真正的守望。米益,你听,那么多赞叹的声音。”
米益听见有很多人在打哈欠,那哈欠打得很痛快。小山包要沉睡了。
他们回到家里,推开那扇门时,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
“今夜那边有狂欢。”
米益想,这个声音有点像老站长的声音。莫非老站长对她的活动了如指掌?此刻她感到这是很可能的事。
将米兰安顿好之后,夫妻俩有了一回令他们心醉神迷的交合。高潮到来时,两人都听到了小山包发出的低语。
米益沉入梦乡之前对自己说:“他还活着,他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