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灰句
小勺还是走了。灰句每次想到这事就一阵一阵地心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但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不明白。
那天是个阴天,不过没刮风。灰句兴致勃勃地同小勺上了牛栏山。他一直惦念着断崖那边的一片斜坡,那里生长着不少野百合,他去年去坡上采集过一次。但是小勺看上去兴致没有往日那么高,偶尔还有点心不在焉。灰句心里想,小勺是太累了,她工作起来是多么卖力啊!他应该更多地关心她,比如今天,本应让她待在家里休息,可他因为自己兴致高又拉她上山了。看来他灰句仍然没有学会体验别人的心思,他总是犯老毛病。
就在灰句懊恼之际,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黄色的大家伙。“虎!”灰句一边吐出这个词一边拉住了小勺,不让她再往前走。
虎在前方的松树林里怡然自得地来回走动,它好像看见了这边的两个人,又好像没看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不打算袭击这两个人。
不知为什么,小勺竭力要挣脱灰句的手。
“你想干什么,小勺?”灰句焦急地问。
小勺凶狠地瞪了灰句一眼。灰句从小勺的眼神里看到了从前那个小勺,他既震惊又沮丧,后来又感到暗无天日。就在他感到暗无天日之际,小勺愤怒地挣脱了他的控制,不顾一切地跑向那只东北虎。
虎立刻叼起了小勺,它将她往那边的灌木丛里拖。灰句像疯了一样冲上去用二齿锄挖它,但他每挖一下都挖在了地上,而那只虎叼着小勺很快就撇下了他,跑得不见踪影了。只有小勺的激动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灰句,我这就走了,不会回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现在是灰句独自站在那里了。他看见了断崖,也看见了坡上那些野百合,野百合的对面还有好几种药草。可现在这些药草在他眼里不再有吸引力了,他觉得他正用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它们。那天发生了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小勺为了离开他而演出的一场戏?但那确实是一只真正的虎,他清晰地听到了它的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如果不是真虎,小勺也不会那么激动,他了解她性情的这个方面。那么,她是出于冲动去同虎会合了,她已厌倦了他们的工作。灰句设想了几个小勺同东北虎在一块的场景,竟也有些激动。激动过后又是暗无天日的感觉。他就这样激动一阵又绝望一阵……最后,他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我会成为亿医生那样的人。”他对自己说。他挖了一些野百合,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山了。
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按常规计算,应该是中午刚过啊。
灰句吃饭时,爹爹正在记账。灰句没有注意爹爹,爹爹却在观察他。他刚一吃完爹爹就过来坐在桌旁了。
“灰句,小勺下午同我们告别了。我祝她好运。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在外闯荡不会吃亏的,我们不用担心她,对吧?”
“对。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灰句茫然地说。
“人生中总有些暂时无法解释的事。灰句,今天下午你没回来时,我和你妈坐在这里朝窗外看,我们看见了二十年后的灰句,你相信吗?”
“我是什么样子?快告诉我吧!”
“你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被一顶很大的布帽遮住。”
“就像蓝山那些黑衣人一样?天哪!”
“小勺为什么抛弃我?”他又说。
“她是在挣扎中啊。灰句,你自己不也挣扎过吗?”
“我有点明白了。”
灰句到厨房里去洗碗,洗着洗着,他的心情就没那么忧郁了。水池边的墙上停着一只绿色的小蜥蜴,它以难以觉察的极慢的速度在移动。灰句盯着它,被它深深地感动了。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像它一样顽强……今天是星期三,让我记住这个日子吧。”
“时间不早了,已经半夜了,灰句快休息吧。”爹爹在那边卧房里说话。
灰句吃了一惊——时间过得多么快!他灰句的时间会不会过得越来越快?这该有多么不合他的心意啊!看来他此刻必须休息了,否则明天就没有精神干工作了。那么摒除一切杂念和伤感,向那蜥蜴学习吧。灰句想到这里就打定了主意。
他洗完澡就上床了。他强迫自己的思绪往黑暗的处所钻,过了一会儿,他就入睡了。黎明时分他听到了小勺的笑声,于是惊醒过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来到园子里,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十分饱满。
他背着锄头往亿医生的药草园走去。他打算在吃早饭前去园子里干一会儿活。
在灰句的家中,他的父母通宵未眠。直到爹爹从窗口看见灰句走到外面去了,夫妇俩才松了一口气,躺下去进入睡眠。他俩醒来后,灰句的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家的灰句属于晚熟型的。”爹爹则回应说:“这种安排也不错,是吗?”然后两人就笑了起来。
这边灰句在药草园里锄草,他干得正欢,一抬头看见了亿嫂。
“小勺走了。”灰句说。
“我知道了,她来过。灰句,你长成男子汉了,你是云村最好看的男人之一了。我和老亿刚才还谈起你呢。”
“您这样说,我感到很欣慰。您放心,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浮了。”
亿嫂离开后,他又干了一会儿,他明显地觉得痛苦已经离他远去了。“现在我多么踏实啊!”他对自己说。他将地里的杂草锄完了一半。
灰句走在那条路上时,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议论他。
“他一直很有型,可我们没注意到他。现在他成了赤脚医生,一下子就变得出类拔萃了。”
灰句回头一看,看见了爹爹。
“爹爹,是谁在同您说话啊?”
“没有人说话啊。也许你听见云村在说话?好啊,灰句,这说明你如今变得很重要了。”
“我怎么会变得重要了呢?”
“你当然重要。每个云村人都应该这样。你以前认为自己不重要,破罐破摔,所以那时你不重要。”
灰句听了爹爹的话就笑起来。父子俩一同停下来看天。那蓝天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出奇的又高又远。而他们的视力,仿佛穿透天空到了天外去了。灰句问爹爹,从前自己怎么会是那个样子,爹爹就说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接触药草吧。又说不爱植物和动物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幸亏灰句不是那种人,只不过是成熟得晚罢了。灰句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他又觉得从前那种蒙昧的生活很可怕,那时的他,一不留心可能就活不下去了。“现在算是走上正路了。”他轻松地对爹爹说道。看完天,他俩又蹲下来,采集了一些酢浆草和扁蓄,打算带回去配药,因为邻居患了尿路感染。灰句一边采药一边想,以前他一点都不注意这些美丽的小草,所以它们也不注意他。于是他成了孤家寡人,成日里自怨自艾自怜,显得那么做作。啊,这些草!它们多么欢乐地迎接他的采摘,因为渴望生命中的旅行!那将是一趟伟大的行程。
小勺离开后的第五天上午,灰句正在房里制作草药,山崩就发生了。
灰句立刻跑了出去,而他母亲追着他喊:
“灰句,灰句!你到哪里去……危险!”
“我去亿医生家……她今天去采药了……”
灰句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被风吹散了。这位妈妈跌坐在地上。
在药草园里,灰句看见了亿医生和亿叔,他们正手搭凉棚站在那里观察牛栏山呢。三个人都闻到了浓浓的硫黄味。
“啊,亿医生,您已经回来了……”灰句说道,全身如散了架一样。
“真险啊,泥石流快到村头了。”亿叔说,“幸亏我们早早得到了信息。亿医生是有福之人,灰句你说是吗?”
“是谁送来了信息?”灰句问,一边将手放在胸口。
“是林宝光医师啊。蓝山过来的卫士拦下了亿医生,让她马上回家。你瞧,她毫发未损。她说她是飞回来的,泥石流追不上她。”
灰句想象着亿医生飞翔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是站在亿叔的伞下,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亿嫂催灰句去她家换衣,三人就一起回到家。
灰句走到里面房里,换上亿叔的宽大的衣裳出来了。
“你亿叔忘了说陶伯的事。”亿嫂转向灰句,“我在山上看不见陶伯,可他总在我耳边说,回家吧,回家吧。他还说他现在已经不再在乎这里崩掉一块,那里崩掉一块,可我得小心翼翼。于是我马上下山了。灰句,你瞧,到处都有好人在保护我。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灰句噙着泪点头,想起不久前的事,他思绪万千。
这时外面雨停了,好像又出太阳了。屋里的三个人都很惊讶,于是一齐向外走去。他们一直往泥石流冲过来的方向走去,很快就到了村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看见了泥石流。这是什么种类的泥石流?灰句带了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拨弄脚下的泥土类的东西。老天爷!它们是煤!这一大片上等的煤从牛栏山的半山腰倾泻下来,一直堆到了他们的脚下。多么慷慨的馈赠啊。灰句感到自己的脸发烧,就像这些煤已经燃烧起来了一样。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村民们的喊叫。
“煤,煤啊!是煤啊……”
他们挑着箩筐跑过来了。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
三人回去的路上,灰句不住地说话,刚发生的事太令他振奋了。不知为什么,他向亿医生和亿叔说起他小的时候误入祖屋的事。那栋屋已经不存在了。当时他疯跑进去,立刻失去了方向感。他尝试了多次都没找到可以出来的门。屋子里很黑,他不敢进去,就在庭院里冲过来冲过去的。不论他往哪个方向冲,碰到的都是墙。他很想在墙上做些记号,但找不到粉笔。绝望中他终于想起来叫爹爹。爹爹马上就出现了,毫不吃惊地走过来牵了他的手,将他领出了大门。“这是我们的祖屋。”爹爹告诉年幼的灰句说。他注意到爹爹后来从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祖屋到底有没有?”灰句迷惑地向空中发问。
“我们的灰句真了不起!”亿嫂和亿叔异口同声地称赞他。
“什么了不起啊?”灰句问。
“你从祖屋出来了,这件事了不起!”亿嫂说。
“可我是糊里糊涂跟着爹爹出来的啊!”
“糊里糊涂!”亿叔惊叹道,然后大笑。
亿嫂也在笑,灰句一时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感到怪不好意思。
回到自己家里,灰句好长时间平静不下来。窗子外面,村里的人们挑着煤,唱着山歌经过,一派节日景象。灰句记起自己也应该去挑些煤回来烧,于是挑了箩筐向外走。
爹爹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挖煤的时候,可要四下里仔细看一看啊!”
“会有什么事发生吗,爹爹?”
“走着瞧吧。这种事总是这样的,要走着瞧。就好像我们去采药……”
爹爹没有说完。灰句想,爹爹是要自己猜测某件事。于是他分外留心起自己的举动来了。
灰句在路上遇见了也是去挖煤的保安小强。小强说他这是第三趟了,他妻子快生小孩了,要多攒些煤。
到了目的地,灰句开始东张西望,因为他听到了狼嗥,是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他尝试着在周围走了走,好像不论他走到哪里,那狼就在他站立的地方嗥叫,使他害怕。他不敢挥锄挖下去。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强,感到这家伙同他正好相反,哪里有狼的叫声他就朝哪里挖,很疯狂。一会儿他的箩筐就满了。
“灰句,你在想你的爱人吧?”小强嘲弄地问道。
他说完就挑起那一担煤,稳稳当当地往家里走。灰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强远去的背影。地底的狼嗥渐渐地减弱了,变为呜咽,但仍追随着灰句,不论他往哪边走都追随着。灰句倾听着,直听得泪流满面。他怎么能朝它挖下去呢?它藏在煤的下面,它是一位山神啊。从前他挖过那条蟒蛇,那是因为他不认识这些山神,所以他才会那么冷漠无情。天暗下来了,灰句向周围看去,看见煤静静地堆在他脚下,似乎在等待他做出决定。
他转身回家了,挑着一担空箩筐。
“我家的灰句已经学会了深思熟虑。”
爹爹从账本上抬起头来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转身去拿酒。
一家三口默默地干杯,为牛栏山,也为灰句。
灰句一边喝酒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口,那里有个黑影,是一只狼的脑袋。那该是一只多么英俊的狼!
爹爹背对着窗户,不知怎么也感到了狼的临近。他对灰句说:
“这是牛栏山送给你的独份礼物。瞧你有多幸运。”
灰句走到门外,看见狼已经退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它就从院门那里走出去了。微风吹在脸上,他闻到了兽皮的味道。
“它是从山上下来的吗?”灰句问道。
“我看它也许是从小勺那里过来的。”母亲微微笑着说。
“嗯,完全有可能。”爹爹也说。
月亮升上来时,隐约的狼嗥给灰句带来了幸福感。现在他已经不再盼望小勺回到他身边了,他认为那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
“瞧他多么稳重,他的样子令我想起那位祖先。”
一位村民指着灰句的背影这样说道。
灰句的针灸技术在云村的名气越来越大了,现在几乎每天都有病人来找他做治疗。自从他在自己的身体上将那些主要的穴位都操练了一番之后,他对人体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或者说,他完全被人体——这老天的精致造物所迷住了。当小小的银针扎进体内时,他的视觉也跟随它进入到了人的体内。他感到惊讶,因为他凭着对银针的手感的确“看见”了黑暗处所的种种情况——内脏的运动,神经的病变,肌肉深部的反应,等等。正因为“看见”了,他的针法也就随机应变,给病人带来缓解或带来功能的提升。有时某个病人会在疑惑中试探他,问他:
“灰医生,你看我有病吗?”
灰句就笑一笑,让他躺到治疗床上去。他知道他有病。他在他身上留了几根短针后,用一根长针扎入“环跳”穴位。病人立刻呻吟起来了。
“灰句,灰句,你救了我啊!”他激动地说。
灰句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观察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病人的神经对银针做出的反应,他对这种反应很满意。当病痛的缓解到来时,灰句总是“啊”一声,那是他叹气的方式。这时他便想到,却原来人的痛苦完全可以传达给别人,他通过针灸疗法才知道了这一点。以前的二十多年里头,他就像被蒙上了眼睛的人一样,混混沌沌地活在世上。就说眼前的这位同辈人吧,灰句通过银针对他的身体立刻熟悉起来了。这身体是多么敏感而又充满热情!为什么他灰句从前一点都没觉察到呢?
“灰句,你真是个贴心的好医生。”病人一边穿衣一边说。
“这是普通的医疗技术。”灰句腼腆地说。
病人离开前忍不住拥抱了他一下。
那件怪事发生在半夜。灰句一觉醒来,感到了他所熟悉的身体的痛苦。他立刻穿好衣服,背上医疗箱,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外走——他不想惊动自己的父母。
“灰句,你上哪儿去?”妈妈在那边房里问他。
“我去一趟葵医生的诊所。”灰句声音含糊地回答。
这天夜里特别黑,路边的草丛中各种各样的虫子闹腾得很厉害。是一个有不祥征兆的夜。葵的诊所离得并不远,但灰句打着手电走了好一阵还没走到,就像脚下的那条路在自动延伸似的。又因为焦急,灰句身上冷汗直流。当他还在那条路上挣扎之际,忽然就听到有人说话,一只伸出的手将他一把拉进了屋里。
“傍晚时分你刚进屋那会,我就料到了灰句会来。”
葵对小勺说。而小勺,正蜷缩在诊疗床上呻吟。
灰句立刻打开医药箱拿出了银针。他开始消毒。
“救救我,灰句!我快痛死了!啊……”
一针扎下去,小勺的身体弹了起来,然后落下去,一动不动了。
“灰句,亲人……我怎么会离开你的?”她轻轻地哭着说。
在银针和艾灸的作用下,大约过了一小时,小勺感到自己背部的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
“小勺,只有灰句可以用手指头看见你的病痛。你同他回家吧。”
小勺听了葵的话,眨了眨泪水未干的眼睛,说道:
“他是天使,我是恶魔。我同他在一起就会害死他。我还是走吧,趁着天还没亮,走得远远的。”
她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出门了,连看都没看灰句一眼。
“灰句,别灰心。瞧她多么爱你。”葵看着他说道。
“嗯。爱过了就应该满足。我没料到我还能帮她治病。”
“你是真的满足吗?”
灰句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是真的满足。当他帮小勺扎针之际,他的脑袋里一闪一闪地发光,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祖屋的轮廓。
他走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对葵说道:
“葵医生,我爱小勺,我也爱您。今天夜里我进入了天堂。”
外面仍然很黑,那些虫子仍然在草丛里闹腾得厉害。灰句盯着黑暗的深处用力看,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祖屋的大门里头的两样东西——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把精致的茶壶。那景象只闪亮了一瞬间就熄灭了。
“你还来吗,灰……”声音嘶哑的老人说。
然后老人的身影渐渐消散了。
灰句深情地想,他当然还要来,他总是要来的。他注定了今后要与小勺以这种方式相见。银针多么好啊,这吉祥物连接着她和他的命运。现在他有点明白自己的职业的意义了。他加快了脚步,他一点也不沮丧,相反,他觉得很自豪。远远地,他就看到了自己家的灯亮着。父母是多么爱他,为他担忧啊!他现在可以让他们放心了。
他吹着口哨进了屋。
“灰句,你还来得及睡一觉,会做好梦的!”爹爹在那边房里说。
“是啊,爹爹,我盼望着这件事呢!”
他轻易地在草丛中入梦了。那些虫子围绕着他在闹腾,他又进入黑暗深处。他开始了去老屋的旅行。有人轻轻地拉住了他的一只手,他知道走在身旁的是谁,他要不回头地走下去。
灰句并不认为自己是天使,相反他像小勺一样也常认为自己是恶魔。现在虽然他为人治病的积极性很高,工作也很投入,但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会突然产生杀戮的冲动。那对象往往是蛇、蜥蜴,还有一种俗名叫“七叶一枝花”的药草,要不就是蒲公英——这种到处生长的药草让他发狂。奇怪的是虽有杀戮的冲动,他却一次也没有伤害过这些动植物。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到自己作恶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他蹲下来,瞅着那条小绿蛇和蔼地说:“我有点老了,这是好事……你怎么看这事?”小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但灰句能感到自己与它的交流。灰句被这野物打动了,他从它身上看出了自己的愚蠢。
春雨滴答的夜晚,灰句往往听见一位女人从远方向他走来。这个女人的相貌并不像小勺,但却是他真正渴望的那种——柔韧、结实,不太年轻了。她也像他一样具有一种有穿透力的目光。她能看见灰句体内的隐疾,不过她并不为他的隐疾担忧。她坐在他床头,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说,他的病是良性的,不但损伤不了他的体质,还对他的身体健康有促进作用。这话灰句听了心里很舒坦。灰句记得有一回,他同她一块摸黑溜进后面房里,倒腾那些中草药。灰句对她说:
“你不是小勺,你和她长得完全不一样。”
“可我就是她。”女人说。
爹爹在那边房里一咳嗽,女人就消失了。灰句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的,总是扑空。但他知道她离得不远,他还知道她不是小勺,只是同小勺有点相像。他希望雨停下来,免得把她的衣服和头发打湿。
“灰句,你找到新的爱人了吗?”爹爹在早上问他。
“好像是。不、不是。”灰句说。
灰句开始注意村里的老人了。这是些他从前完全忽视了的人群。从前,他不但不与老人打交道,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后来葱爷爷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看法,但他还是很少同老人交往。
转变是一位绰号叫“胡子”的老爷爷带来的,灰句称他为胡爷爷。
胡爷爷很瘦,身上皮包骨头,喉咙里一年四季都有痰。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格外明亮,目光有时像刀子一样。平时灰句见了他总是躲。
“胡爷爷同我们家还有亲戚关系呢,”爹爹说,“灰句啊,你长得像他,我早就看出来了。”
但是灰句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他。他是方形脸,胡爷爷却是丝瓜脸,相差太远了。也许爹爹这句话是别的意思吧。爹爹让他去为胡爷爷扎针,减轻他的痛苦。实际上胡爷爷看上去一点都不痛苦,见了爹爹就笑呵呵的。
“您怎么知道他很痛苦呢?”灰句问爹爹。
“他胸膛里的那些东西同我有交流嘛。”爹爹回答。
于是灰句就很惭愧,因为他没有看出胡爷爷的痛苦。
他背了医药箱去胡爷爷家。胡爷爷家门口有一座他自己砌的假山,那假山很大,山上有两只小猴跳来跳去的。小猴也是胡爷爷养着的。
灰句在胡爷爷身上取了“天突”和另外几个穴位。一针扎下去时,灰句吓了一跳,因为他不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胡爷爷的肺部和那些肺泡,他还看见了他那搏动着的心脏。灰句感到有点头晕。
“没关系,灰句,我没什么需要遮掩的。”胡爷爷清清楚楚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灰句放花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原状。他又将另外的几个穴位也留了针。他不敢再仔细打量胡爷爷的内脏了,他害怕自己会晕过去。
灰句用指头捻着银针时,胡爷爷喉咙里的痰就不见了。灰句瞥了一眼,看见支气管和肺叶都变得清亮了。胡爷爷说不出话,就用手抓着灰句的手来传达他的感激。治疗完毕后,胡爷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
“那个时候的玫瑰啊,隔着一里路都能闻到它们的香味!灰句,你愿意同我去看从前的玫瑰吗?”
“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吧,胡爷爷。”
“不,不能约。我们会见面的。我真舍不得你,灰句。”
胡爷爷送灰句出门时,灰句闻到了浓烈的玫瑰香味。灰句问他是不是在后院栽了玫瑰,胡爷爷说没有。接着他就笑起来,说:
“如果一个人白天黑夜都想着同一种植物,那种植物就会萦绕着他。”
灰句经过假山时,小猴们跳起来消失在假山后面。两只猴的动作扇起一股风,灰句在心里将它称之为“玫瑰风”。灰句变得神清气爽了。他想,成日里思念着玫瑰的老人,即便患有慢性病,也是生活在快乐之中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老人那清亮的肺叶。“他是哪个朝代的人?”灰句说出了声音,他的声音嗡嗡地在空中响着。
“他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我什么全看见了。”灰句告诉爹爹。
“当然啦,他是一位胸怀坦荡的老人。你喜欢他吧?”
灰句就使劲点头。
“从前,他领着大半个村子的人们走出了火海。”爹爹又说。
“现在他被玫瑰围绕着……我先前从未想到过,一位老人,就在我身旁,过着这么美妙的生活,清洁的生活……爹爹,你认为他也是山神一类的老人吗?”
“要不能是什么类型的呢?”爹爹也陷入了沉思。
灰句就日日想着同胡爷爷去看从前的玫瑰的事。但是胡爷爷在每天的治疗中都没有提起这事。那一天,一个疗程完毕了,胡爷爷的气管炎也好了一大半。胡爷爷拉着灰句的手,指着窗口那里问他看见了什么没有。灰句仔细朝外看,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就用力闻一闻吧。”胡爷爷说,“是从前的玫瑰来了。”
灰句用力闻了好一会,并没有闻到玫瑰的香味。
胡爷爷拍着他的肩头说:
“不要灰心,多闻几次就闻出来了。它们总是从窗口那里进来。你在家里睡觉时,到了黎明时分如果警醒一下,它们就来了。这种能力可以操练得出来,尤其是你这样的小伙子。”
胡爷爷这样一说,灰句就警醒起来了。但玫瑰不是在黎明时分的朦胧中到来的,却是在大白天,在亮晃晃的阳光中来了——完全出其不意。
那件事有梦幻色彩,灰句已经忘掉那些细节了。他在药草园里干活,亿医生和亿叔都出去了,常来的那只黄鼠狼突然径直朝他奔来。灰句迷惑地揉了揉眼,然后就惊骇地发现了它背上的那把水果刀。他抱着它奔向他放在地头的医药箱。他机械地打开医药箱;机械地拔出水果刀;然后机械地替它消毒,包扎伤口,喂它吃药。黄鼠狼软绵绵的,半闭着眼,像是快死了一样。灰句看着它的眼睛,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彻骨的悲哀。过了一会儿亿医生夫妇就回来了,那之后的事他就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爹爹让他坐在院子里的靠椅上。他晒着太阳,记起了黄鼠狼,于是闻闻自己的手,想知道有没有留下臭味。但是没有。再用力闻,就闻到了玫瑰香味。他反复打量自己的手,心中纳闷:那奇臭无比的小动物怎么会是这种气味?他一回头,发现爹爹在看着他笑。
“灰句啊,你到后院去看看吧。”爹爹说。
他俩一块走到后院。灰句看见沿围墙生长着一线玫瑰,花儿开得正旺。空气中香味扑鼻。灰句问爹爹是不是他栽的玫瑰,爹爹说没人栽,玫瑰是自己生长出来的。
“到处都有种子。再说,你不是在念想着它们吗?”爹爹朝灰句眨眼。
“嗯。我也念想我们的黄鼠狼……”
“其实啊,黄鼠狼夜里来过了,它同玫瑰属于同一个家族。”爹爹这样一说,灰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灰句又想,他同小勺也属于同一个家族吧。现在他俩虽不在一起了,但相互都对对方的一举一动有感应。那么小勺住的地方会不会也长出玫瑰来呢?
父子俩蹲在那里看玫瑰,一边看一边听那些脚步声。并没有人走过,却有脚步声。两人都心知肚明,沉浸在那种意境中。
看见妈妈走过来时,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我儿现在变得有能耐了。”妈妈噙着泪说,“我看见玫瑰长出来,便想起灰句小时候的那些事。”
“妈妈,灰句给您添麻烦了。”
“瞎说,瞎说。”
太阳仍是亮晃晃的,一丝风都没有。但花儿们却在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点头!
“我的天哪。”灰句小声说。
然后三人一齐听到了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胡子!”爹爹唤道。
爹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开门。
灰句在葱爷爷屋里坐下时,感到有点神情恍惚。葱爷爷告诉灰句,最近他服用了一种罕见的中药,腰椎已经变得强壮了许多。葱爷爷说着就做了几个武功的动作,灰句看呆了。当葱爷爷停下来的时候,灰句发现老头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在空中分离开了。灰句心里发虚,忍不住伸手去那空当探了两下。
“啊!啊……”他倒抽一口冷气。
“嘿嘿,这是常有的事。”葱爷爷说。
“您怎么可以——”
“你也可以嘛!你可以假设你患了病——谁没有病?假设你患了一种病的话,你可以像我这样给这个病留出活动的场所。灰句啊,这还是当年你爹爹教给我的办法呢!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你爹爹得了怪病,瘫痪了,一直躺在床上。我去看他时,发现他一点也不沮丧,他在同他的病做游戏。在游戏中,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哪里像个瘫痪病人!他一天一个花样,做各种游戏,做得那么投入。后来有一天,他就站起来了。”
葱爷爷说了这些话之后,就叫灰句去门外瞧瞧。
灰句走过去推开门,便闻到山里吹来的风的味道。葱爷爷说是黑衣卫士在向他传递信息。因为他并不常做那些动作,他只要一做,那些黑衣卫士就知道了,就激动起来,赶忙要同他联络。他问灰句此刻有什么感觉,灰句说感觉很舒服,此刻可以听到蜜蜂在牛栏山里嗡嗡地唱歌。
“您服用了什么中药?”灰句问道。
“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常用药,是大血藤,我在山里采到的。只不过这株藤的生长环境有点特别罢了。有时候,一种特殊的生长环境会使得药性完全改变,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葱爷爷,您能向我传授经验吗?”
“不能。这要靠你自己亲身经历。”
“我多么想经历一下那种事!”
“你今后有的是机会。”
灰句低头走着,心里有些沮丧。他想,已经两年多过去了,自己在医术上并没有多大进步,亿医生会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左右摇摆,虚度了很多光阴,到头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忽然,他听到陶爷爷在对他说话。
“灰句,你小子今非昔比了啊,居然让那些玫瑰为你开花了!”
灰句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任何人影。他微笑了一下,情绪变得明亮了。在路的尽头,黄鼠狼匆匆跑过。他在心里说道:“我要继续采药、制药,我也要栽培药草。做一名药农是幸福的。”不是连死去的陶爷爷都看到了他的幸福吗?他的幸福同他的爹爹连在一起。好多年里头,他都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云村的会计。今天听葱爷爷说起爹爹和他的疾病之间的故事,他真是心潮起伏!原来他灰句有着这么了不起的父亲和母亲啊,原来他是因为在他们的暗中影响下才对药草产生兴趣的啊!这时他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这一辈子都会乐此不疲的工作。什么工作?就是他刚才说出来的工作。迎面走来的圆有西大妈的儿媳大声对他说:
“你看起来满面春风!”
“细辛嫂,刚才陶爷爷来过了吗?”灰句问道。
“来过了,又回山里去了。”
“云村真好呀,古人和今人生活在一起!”
“我可是今年才知道这件事的。看来灰句比我知道得早!”
“不,不比你早,我刚刚知道呢。”
四周有脚步声响起,他俩对视着,都沉默了。
灰句告别了细辛往亿医生家走,路上又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蓝山的黑衣卫士,但却没穿黑衣,也没戴黑头罩,就穿着普通的农夫的衣服。即使他穿着普通衣服,灰句还是认出了他。
“卫士,您上哪儿去?”灰句问他。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现在等到了。我要走了。”
“怎么就走?您既然等我,总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不,我的话一向很少。”
卫士急匆匆地撇下灰句走了。灰句看着他的背影。当背影变得越来越小时,灰句就落泪了。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卫士时,他夹在很多人中间,正弯下腰系鞋带。他系鞋带时,后面的人将他推倒了,踩在他身上走过去。灰句至今还记得他那痛苦的表情。灰句想,今天他在路上等他,这举动表示着什么?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卫士站过的路边有野玫瑰,不少花苞正在缓慢地开放,一朵,又一朵……灰句的两眼发直了。显然,不是他,而是卫士使得花儿在开放,可花儿却是为他灰句在开放!他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将左脸贴着两朵花儿,于是又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一队黑衣卫士正往牛栏山里走去。他们走走停停的,有一个人的侧面看上去很熟悉。
“喂!喂!”灰句挥手向那边山里喊道。
那些人停下来了,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走。后来他们就继续走,走进深山看不见了。
灰句的思路在玫瑰花香味里变得分外清晰。他喃喃地说:“黑衣卫士啊,很多年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在牛栏山脚下遇到的那个人是您吗?您还会来同我会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