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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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做到。星期一上午,他把大卫送到班上后,就去找德米特里。他在一间展室找到德米特里,他正站在一把椅子上,用一根长长的毛掸扫除高高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框里的画上的尘土。画中一男一女穿着相当正式的黑衣,坐在一个草坪上,周围林木葱郁,前面铺了一块野餐布,与此同时,背后一群牛在安静地吃草。

“能打扰你一下吗,德米特里?”他说。

德米特里从椅子上下来,面对着他。

“大卫跟我说你经常请些专校的孩子去你房间。他还告诉我你经常给他看裸体女人的相片。如果属实,我希望你立刻停止这种行为。否则你会招致严重后果,这点我用不着讲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德米特里往后推了下帽子,“你认为我在侵犯这些孩子年轻漂亮的身体吗?你是想控告我这个吗?”

“我不想控告你任何东西。我要确认你跟这些孩子的关系是完全无可指责的。但是,孩子们经常凭空想象好多东西,他们会夸张很多事情,他们互相交谈,还会跟父母讲。整个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恶劣。你肯定明白这个。”

一对年轻夫妇走进展室,这是当天来的第一批参观者。德米特里把那只椅子放到一个角落的适当位置,然后坐上去,手拿一根长矛般竖起的羽毛掸子。“完全无可指责,”他压低声音说,“你真的当着我的面说:完全无可指责吗?你简直在开玩笑,西蒙。这是你的名字吗:西蒙?”

那对年轻夫妇瞥了他们一眼,互相悄悄说了句什么,就离开那个展室。

“明年,西蒙,我就要庆贺在这世上过的四十五周年。昨天我还是个小伙子,今天,眨眼的工夫,我就四十四岁了,满脸胡子,大腹便便,膝盖也坏了,我的一切都四十四岁了。你真的相信一个人到这么成熟的年龄还会完全无可指责吗?你会那样说自己吗?你完全无可指责吗?”

“求求你,德米特里,别长篇大论。我过来是做个请求,礼貌的请求。不要再请专校的孩子去你房间了。别再给他们看黄色相片了。另外,别再跟他们说他们的老师——阿罗约夫人了,别再说你对她的感情了。他们不懂。”

“我要是不停止呢?”

“如果你不停止,我就去博物馆管理者报告,你会丢了工作。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简单的,西蒙——你应该知道这点。我来跟你讲讲我的这份工作。我来博物馆前在医院工作,不是当医生,我得马上声明,我一直都很笨,考试从不过,不擅长书本学习的。德米特里,一头傻公牛。不,我不是医生,我是个勤杂工,干些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干了七年,断断续续,我是个医院勤杂工。我跟你说过这事儿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并不后悔那些年的经历。我看到了太多的生活,太多的生与死。看到的死太多了,最后我只好离开,再也没法面对。我拿到这份工作,在这里除了整天坐着,打呵欠,等着闭馆时间的铃声响起,无所事事。如果不是因为楼上的专校,不是因为安娜·玛格达莱娜,我早就无聊乏味死了。

“你认为为什么我会跟你家小孩聊天,西蒙,还跟别的小孩聊天?你认为为什么我会跟他们玩儿,还给他们买糖果?是因为我想拉拢腐蚀他们吗?是因为我想侵犯他们吗?不。不管你相信与否,我跟他们玩儿,是希望他们的一点芳香和纯真能沾染到我身上,这样我就不会变成一个沉闷、孤独、蜘蛛般坐在角落的老人,对别人毫无用处,多余、不被人重视。是因为我一个人待着有什么好处,而且你一个人待着又有什么好处——是的,你,西蒙!——我们独自待着有什么好处,像我们这样疲惫、无用的老人?我们还不如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朝我们的脑袋里射一颗子弹,你难道不同意吗?”

“四十五岁不算老,德米特里。你正处于生命的盛年。你没有必要在阿罗约夫妇的舞蹈专校的走廊里神出鬼没的。你可以结婚,可以养自己的孩子。”

“我可以。我的确可以。你认为我不想吗?可是我有个迷恋的人,西蒙,有个迷恋的人。这个迷恋的人就是阿罗约夫人。我对她神魂颠倒。你熟悉这个词吗?不?你可以在书里查查这个词。神魂颠倒。你知道这事,她知道这事,人人都知道这事,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甚至阿罗约先生都知道,他的头脑大多数时候都飞到云里雾里。我对阿罗约夫人迷恋得神魂颠倒,为之疯狂,癫狂,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你会说,放了她,找别的。可是我办不到。我愚蠢死了,做不到——太傻、太单纯、太老派、太忠诚。像一条狗。我这样说并不感到难为情。我是安娜·玛格达莱娜的一条狗。我舔她脚步走过的地面。我跪俯在地。现在,你让我放弃她,就那样,放弃她找个替代者。绅士,负责任,工作稳定,不再年轻,欲寻找值得尊敬、可期许结婚的寡居女人。来信寄至邮箱123,附照片。

“这不管用,西蒙。邮箱123里的女人不是我爱的女人,我只爱安娜·玛格达莱娜·阿罗约。为了适合邮箱123,我要把自己塑造成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父亲,如果心中还留着玛格达莱娜的影子?还有你希望我生的孩子,那些我自己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爱我吗,那些从冷漠的生殖器中生出的孩子?绝对不会。他们会恨我,鄙视我,对此我将罪有应得。谁会需要一个心不在焉的父亲?

“所以,谢谢你的关心和考虑周到的忠告,很不幸,我遵照不了。当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时,我只会遵从自己的内心。为什么,因为心总是对的,而头脑总是错的。你懂吗?”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大卫会被这个男人迷住。毫无疑问,在这番伟大无私、得不到回报的爱情的论说中,有种故作姿态的因素在其中,而且还有种自吹自擂的执迷不悟。也有某种自嘲:从开始他就感觉自己能够被单选出来获得信任,只是因为德米特里当他是个性低能或者月球上的居民,跟这些世俗的激情格格不入。但是这场表演实在太有力了。在大卫那样年纪的男孩面前,跟自己这样一个干枯的老柴棍比起来,德米特里多么掏心窝,多么伟大,多么真实!

“是的,德米特里,我理解。你把自己讲清楚了,太清楚了。我也澄清一下自己。你跟阿罗约夫人的关系,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阿罗约夫人是个成年女人,她自会好自为之。但孩子们的事就另当别论了。阿罗约夫妇开办的是所学校,不是孤儿院。你不能接管他们的学生,吸纳他们成为自己的家庭。他们不是你的孩子,德米特里,正如阿罗约夫人不是你的妻子。我希望你不要再邀请大卫,我的孩子到你房间,给他看黄色相片了——我的孩子,或者其他任何孩子。我对这孩子的健康成长负有责任。如果你不想停止这样做,我就要确保,你会被解雇。就这样。”

“这算是一种威胁吗,西蒙?你这是在发出威胁吗?”德米特里从椅子里站起来,手里仍然握着羽毛掸子,“你,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人,想威胁我?你以为我在这儿没势力吗?”他的嘴唇微笑着张开了,暴露出黄黄的牙齿。他轻轻地在他,西蒙的脸上摇晃着羽毛,“你以为我在高层没有朋友吗?”

他,西蒙往后退了几步。“我想什么不关你任何事,”他冷静地说,“我已经说了我必须要说的话。祝你早上好。”

那天晚上开始下起雨来。其实整个白天都在下雨,毫不间断,也没有停的意思。自行车送信员们没法出去跑自己的活儿了。他待在自己房间,消磨时间,听听收音机里的音乐,打会儿盹,其间屋顶上一个漏洞里的水不断地滴进一只桶里。

雨下到第三天,他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大卫站在他面前,衣服完全湿透,头发像糨糊般贴到头皮上。

“我逃跑了,”他宣告称,“我从专校跑出来了。”

“你从专校逃跑出来了!过来,关上门,脱掉湿衣服,你一定冷得像冰了。我以为你喜欢在专校待着呢。出什么事儿了吗?”他边说话,边在男孩身边手忙脚乱地给他脱衣服,同时裹上一条大毛巾。

“安娜·玛格达莱娜不见了。德米特里也不见了。他们都不见了。”

“我想这肯定有原因。他们知道你来这儿了吗?阿罗约先生知道吗?奥尔尤沙知道吗?”

男孩摇了摇头。

“他们肯定会很担心。我来让你暖和下,喝点东西,然后我出去打个电话说你很安全。”

他穿上自己那件黄油布雨衣,戴上那顶黄水手帽子,走进瓢泼大雨里。他在街角的电话亭给专校打电话。没有人接。

他又回到房间。“没有人接。”他说,“我得亲自去趟那里。在这儿等着我。求求你,别跑开。”

这次他骑着自行车。花了他十五分钟时间,一路上穿过瓢泼大雨。他到达时已经湿到骨子里了。教室空空荡荡,但在那间深深的洞穴般的食堂,他看到了大卫的同学和寄宿生,坐在一张长长的桌子旁边,奥尔尤沙在跟他们读故事。奥尔尤沙中断了朗读,探询似的盯着他。

“很抱歉打搅了,”他说,“我打过电话,没人接。我只好过来告诉你,大卫很安全。他在家里跟我在一起。”

奥尔尤沙脸红了。“真抱歉。我一直想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可有时也失去头绪。我以为他在楼上。”

“没有,他在我那儿。他说什么安娜·玛格达莱娜不见了。”

“是的,安娜·玛格达莱娜不在。我们的课程暂时休息,等她回来再恢复。”

“那得到什么时候?”

奥尔尤沙无奈地耸耸肩。

他又踩着自行车回到小屋子。“奥尔尤沙说他们暂时停课,”他告诉男孩,“他说安娜·玛格达莱娜很快就回来。她根本就没有出走,那完全是胡说八道的传闻。”

“不是胡说八道。安娜·玛格达莱娜跟德米特里跑了。他们想像吉卜赛人那样过。”

“谁告诉你这个的?”

“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是个梦想家。他经常梦想跟安娜·玛格达莱娜私奔。安娜·玛格达莱娜对他没兴趣。”

“你就是从不听我的!他们跑了。他们想过一种新生活。我不想再去专校了。我想跟安娜·玛格达莱娜和德米特里一起生活。”

“你想离开伊内斯跟安娜·玛格达莱娜一起生活?”

“安娜·玛格达莱娜爱我。德米特里爱我。伊内斯不爱我。”

“伊内斯当然爱你!她都等不及马上从诺维拉回来,这样就可以再次跟你在一起了呢。至于德米特里,他谁都不爱。他没有爱的能力。”

“他爱安娜·玛格达莱娜。”

“他只是对安娜·玛格达莱娜有激情。那是两码事。激情是自私的。爱是无私的。伊内斯无私地爱着你。我也是。”

“跟伊内斯在一起太没意思了。跟你在一起也没意思。这雨什么时候停?我讨厌这雨。”

“听到你说这样没意思,我真难过。至于这雨,很遗憾我不是天上的国王,我没办法让它停止。”

埃斯特雷拉有两个广播台。他换到第二个台上,播音员正好在报告由于“不可理喻的”天气原因,当地农贸市场关闭。这条消息过后紧接着又播了个公交服务被压缩的长篇说明,还说许多学校暂停上课。“埃斯特雷拉的两所专校,也将关门,包括音乐专校和舞蹈专校。”

“我跟你说过了,”男孩说,“我再也不想回专校了。我讨厌那里。”

“一个月前,你还说很爱专校。现在你又讨厌它。也许,大卫,你该开始明白,你可以拥有不仅仅两种感情,除了爱和讨厌,还有许多其他感情。如果你决定讨厌专校,打算放弃它,你会很快发现自己得进某所公立学校了,那里你的老师不会给你读有关魔仆和大象的故事,而是会整天让你做算术,六十三除以九,七十二除以六。你是个幸运的孩子,大卫,幸运又太放纵。我想你面对这个现实应该醒醒了。”

说完该说的话,他就出去走进雨中,给专校打电话。这次奥尔尤沙接了电话。“奥尔尤沙,又是西蒙。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专校要关闭了,到雨停了才开。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要跟阿罗约先生说话。”

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阿罗约先生忙着,他不能过来接电话。”

“阿罗约先生,你们专校的校长,忙得没工夫跟家长说话。阿罗约夫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职责,找不到人。究竟怎么回事?”

沉默。电话亭外,一个年轻女人怒气冲冲地看了他一眼,嘴里说着什么,轻轻敲着手表。她打了把伞。但是太薄了,抵挡不住在她上方扫荡的尖叫的雨水。

“奥尔尤沙,听我说。我们想回来,大卫和我。我们马上就过来,留着门不要锁。再见。”

他已经不打算身上干了再说了。他们骑车一起到了专校,男孩坐在笨重老旧的自行车的横梁上。从那身黄雨衣下面向外偷看着,当他们穿过大片水域时高高地抬起脚,兴奋得大喊大叫。交通信号灯都不工作了,大街上几乎空空荡荡。小城广场上的摊贩早就收拾好回家去了。

一辆小车停在专校外的门口。一个孩子坐在后面,他认出是大卫的同学,脸贴向窗户,孩子的母亲试图把一只提箱拎进车里。他去帮她。

“谢谢你,”她说,“你是大卫的父亲,没错吧?我认得你参加过那次音乐晚会。我们避一下雨吧!”

他和她回到门口的路上,这时大卫钻进车跟朋友在一起了。

“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女人说,一边摇晃着头发上的水。他认出她了,想起她的名字:伊莎贝拉。她穿着雨衣,高跟鞋,显得十分优雅非常有魅力。她的眼神焦躁不安。

“你是说这天气吗?是啊,我以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雨。简直像世界末日。”

“不,我是说阿罗约夫人的事。对孩子们来说太难以平静了。专校的声誉以前那么好。现在我开始怀疑了。你对大卫有什么打算?还让他在这里待着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跟他妈妈谈谈。阿罗约夫人,你说她究竟怎么回事啊?”

“你没有听说吗?他们掰了,阿罗约夫妇,她已经悄悄跑了。我想人们早就会预见到这个,年轻女人和老男人。但在学期中,也没有提前告知家长们。我看不出,专校还怎么运行。这就是这些小机构的劣势——太过依赖个人了。唉,我们必须得离开了。我们怎么能分开这些孩子们呢?你一定为大卫感到自豪吧。我听说,这孩子很聪明。”

她竖起雨衣领子,在车窗上敲了几下。“卡尔洛斯!卡尔利托!我们马上要走了!再见,大卫。但愿你以后很快就能过来玩。我们会给你父母打电话。”她迅速招了个手就开走了。

教室门大开着。他们爬上楼梯时听到管风琴的乐声,一段快速华丽的乐章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着。奥尔尤沙正等着他们,他的脸绷得很紧。“外面还下雨吗?”他说,“过来,大卫,给我们拥抱一下。”

“别伤心,奥尔尤沙,”男孩说,“他们已经去过新的生活了。”

奥尔尤沙冲他,西蒙不解地看了一眼。

“德米特里和安娜·玛格达莱娜,”男孩耐心地解释,“他们已经去过新的生活了。他们想当吉卜赛人。”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奥尔尤沙,”他,西蒙说,“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不知道究竟相信哪个。我迫切需要跟阿罗约先生说几句话。他在哪里?”

“阿罗约先生在演奏。”奥尔尤沙说。

“我听见了。可是,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他听到的快速、华丽的乐音这时跟低音乐器中一段更沉重的乐章交织在一起,二者似乎关系不那么明确。乐声中没有任何悲伤,没有沉重,丝毫都联想不到这位音乐家已经被年轻美丽的妻子抛弃。

“早上六点开始他就在琴盘边了。”奥尔尤沙说,“我想他不希望被打断。”

“很好,我有时间。我会等待。你能照看下大卫换上干的衣服吗?我能用下电话吗?”

他给服装店打了个电话。“我是伊内斯的朋友西蒙。有谁可以给在诺维拉的伊内斯带个信儿吗?告诉她专校出现了大麻烦,要她毫不迟疑地回家……没有,我没有她的号码,只要说专校有大麻烦,她就会明白。”

他坐下来,等着阿罗约。如果他不是那么愤怒,或许还可以欣赏下这音乐,这个男人用巧妙的方式将主题交织进乐曲中,使用着令人意外的和弦,给出有逻辑的解决。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这点毋庸置疑,却被付以教师的角色。难怪他不想面对气愤的家长。

奥尔尤沙拿着一个装着男孩湿衣服的塑料袋回来了。“大卫想跟那些动物告别下。”他说。

接着男孩冲进来。“奥尔尤沙!西蒙!”他大喊大叫,“我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德米特里在哪里!快过来!”

他们跟着男孩从后面的楼梯下到博物馆那间巨大、昏暗的地下室,经过一排排脚手架材料,经过胡乱堆放在墙边的画布,经过一簇簇串在一起的大理石裸体雕塑,最后来到一个角落的一个小房间,草率地用钉子钉在一起的胶合板搭成,没有屋顶,“德米特里!”男孩大声叫道,然后使劲敲门,“奥尔尤沙来了,还有西蒙!”

没有应答。这时,他,西蒙,注意到这个小屋子用一把挂锁封住了。“里面没有人,”他说,“是从外面锁住的。”

“他在里面!”男孩说,“我能听到他!德米特里!”

奥尔尤沙把一个脚手架挡板横着拖过来,斜靠在小屋的一面墙上。他爬上去,朝里望去,然后又匆匆下来。

还没人来得及阻止,大卫就已经爬上脚手架。在顶上,他看着好像僵住不动了。奥尔尤沙爬上去,把他抱下来。

“怎么回事?”他,西蒙问。

“安娜·玛格达莱娜。快去,带上大卫。叫辆救护车。就说这里出事儿了。告诉他们赶快过来。”这时他的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板上,他脸色惨白,“快,快去,快!”他说。

随后,一切都急急忙忙地出现了。救护车赶来了,然后警察也到了。博物馆游客已经清场,入口安排了一个保安。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挡住了。阿罗约家的两个男孩,剩下的寄宿生排成一列,跟奥尔尤沙回到大楼顶层。阿罗约先生则是影子都看不见:琴房是空的。

他走到一个警官跟前。“我们可以离开了吗?”他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们是发现者……发现尸体的人。我儿子是这里的学生。他非常不高兴。我想带他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男孩大声说,他表情生硬又固执,让他沉默的震惊似乎消退了,“我想看看安娜·玛格达莱娜。”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声口哨响。警官没有说一句话就放弃了他们。与此同时,男孩冲过教室,低着头像只小公牛跑着。他,西蒙,直到楼梯脚下才追上他,两个护理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蒙着一块白布,正通过交织成一团的人群。这块布被钩住了,刹那间露出已经死了的阿罗约夫人,直露到赤裸的胸脯。她左侧的脸是蓝色的,几乎是黑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上嘴唇像在吼叫般被翻了上去。护理人员很快就换掉那张布单。

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把男孩揽在怀里,拘束着他。“放开我!”他大喊道,挣扎着想出去,“我要救她!”

警官毫不费力地把他举到空中,在空中停了片刻,男孩蹬着脚。他,西蒙,没有干涉,只是等着,直到担架放进救护车,门砰地关上。

“你现在可以放开他了,”他对警官说,“我会管的。他是我儿子。他很烦躁。她是他的老师。”

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致骑自行车。他和男孩并排蹚过节奏单调的雨水回到小屋。“我又湿了。”男孩抱怨说。他把雨衣披在男孩身上。

玻利瓦尔在门口迎接他们,以它惯常的那种气派的姿势。“挨着玻利瓦尔坐下,”他吩咐男孩,“让它暖和下你。让它给你些热量。”

“安娜·玛格达莱娜会怎么样?”

“她这会儿已经到医院了。我不想再多说这件事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德米特里杀了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现在,有件事我想要你来告诉我。我们发现她的那个小屋子——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德米特里给你看那些女人相片的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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