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被带进博物馆馆长的办公室。“谢谢你同意见我,”他说,“我来是应你们的一位员工德米特里的请求,他想让我既救救他本人,又救救博物馆,免得蒙受潜在的尴尬。在你们的地下室,他告诉我,有些属于他的黄色相片。他希望这些东西在媒体拿到前能销毁掉。你允许吗?”
“黄色相片……你看过这些相片吗,西蒙先生?”
“没有。但我儿子看过。我儿子是舞蹈专校的学生。”
“你是说这些相片是从我们的藏品中偷出来的?”
“不,不,不是这种相片。都是从色情杂志上剪下来的女人的照片。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们——德米特里告诉过我。”
馆长拿出一堆钥匙,走在前面来到地下室,打开德米特里描述的文件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放着个小纸盒,他打开纸盒。
第一张相片是个金发女人,长着一双吓人的红唇,双腿分开裸体坐在一个沙发上,手握巨大的乳房,向前挺着。
馆长发出一声厌恶的惊叫,合上盒子。“拿走!”他说,“我再也不想听到有人说这事了。”
他,西蒙在自己私密的斗室里打开那只盒子,又发现了半打类似的相片。但是,在这些照片底下,另外有一个信封,装着两条女人的黑色内裤;一个设计简单的单只银耳环;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可以认得出是安娜·玛格达莱娜,抱着一只猫,冲照相机微笑着。最后是几封信用一条橡皮筋扎在一起,AM[1]写给我的爱人[2]。任何一封信上都没有日期,没有回信地址,但他推测这些信从海滨度假胜地阿瓜维瓦[3]寄出。这些信描述了各种假日活动(游泳、收集贝壳、沙堆上行走),还提到华金和达米亚的名字。“我想再次回到你的怀中。”其中一封信这样说。“我充满激情地渴望你。”另一封信上这样说。
他慢慢地从头读到尾读完这些信,然后又读了第二遍,已经熟悉了笔迹,非常幼稚,根本不是他想象的,每个字母i都用一个小心翼翼的小圆圈代替,看完后他把这些信连同那张照片、耳环、内裤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进盒子,最后把盒子放在自己床底下。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德米特里希望他读读这些信——要让他知道,他,德米特里,被一个女人爱着,而这个女人,他,西蒙也许只能远远地渴望,但却没有足够的男子气概占有她。但是,他越细想,似乎这样的解释越不够合理。如果德米特里事实上一直跟安娜·玛格达莱娜有外遇,如果他总提到崇拜她走过的地面,以及她对待他轻蔑的态度,而这些话不过是掩饰他们博物馆地下室见不得人的交媾行为,那为什么他在好几份供认书中都宣称他强迫了她呢?而且,为什么德米特里要他,西蒙知道两个人的真相,而极有可能,他,西蒙,会立刻让官方知道,而官方会立刻举行一次新的审判?还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难道最终不是最好的解释吗:德米特里相信他会烧了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绝对不会查看它们?
但是更大的困惑仍然在于:如果安娜·玛格达莱娜不是她表面上向世人展示的那样,她的死不是看上去的那样,为什么德米特里要向警方和法庭撒谎呢?为了保护她的名誉?为了让她丈夫免受羞辱?德米特里是出于心灵的高尚,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阿罗约夫妇的声名就不会被拖进这片泥淖?
然而,安娜·玛格达莱娜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在3月4日晚上,致使她被一个她渴望——充满激情地渴望——回到他怀抱中的男人杀害?
再者,如果安娜·玛格达莱娜从没写过这些信又会怎么样呢?如果这些信是伪造的又会怎么样?而且,如果他,西蒙在抹黑她名誉的阴谋中被当作工具利用,又该怎么办?
他开始战栗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他心里对自己说。最终法官是对的!他应该待在疯人院,戴着镣铐,关在一个七重锁锁着的房间里!
他诅咒着自己。他不该卷进德米特里的事件中。他不该答应他的恳求,不该对博物馆馆长讲,不该看盒子里的东西。现在恶魔已经从瓶子里放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把这些信交给警方,他将变成一个他完全不明就里的阴谋的同谋;如果他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交给博物馆馆长,效果同样如此;如果他烧了这些东西,或者把它们隐藏起来,他又成为另一场阴谋的同谋,这个阴谋就是要把安娜洗白成一个无瑕的烈士。
那天半夜,他起来把床底下的那只盒子取出来,用一个闲置的床罩包起来,放在衣柜的最顶端。
早晨,正当他出发去货站拿当天要分送的小册子时,伊内斯的小车过来停住,迭戈从车上下来,男孩跟着他。
迭戈的情绪显然不好。“整个昨天一天,又加上今天,这孩子一直都纠缠着我们,”他说,“他简直要把我们折磨死了,把我和伊内斯。所以我们就过来了。告诉他,大卫——告诉西蒙,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见德米特里。我想去盐井。可是伊内斯不让我去。”
“她当然不会让你去。我想你明白。德米特里没有去盐井,他被送到一家医院了。”
“没错,可德米特里不想去医院,他想去盐井!”
“我不知道你认为盐井是干什么的,大卫,不过首先,盐井在几百公里之外;其次,盐井不是度假胜地。法官会送德米特里去医院,是为了挽救他不要去盐井。去盐井你就得受苦。”
“可是德米特里不想被挽救!他想受苦!我们能去那家医院吗?”
“肯定不能去。他们送德米特里去的医院不是普通医院。那是专门收留危险人物的医院。大众是不允许进去的。”
“德米特里不危险。”
“恰恰相反。德米特里极其危险,他已经证明了这点。总之,我不会带你去那家医院,迭戈也不会。我再也不想跟德米特里有任何关系了。”
“为什么?”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为什么。”
“是因为你恨德米特里!你恨所有的人!”
“你用这个词打击面太大了。我不会恨任何人。我只是不再跟德米特里有任何关系。他不是好人。”
“他是个好人!他爱我!他认可我!你不爱我!”
“根本不是这样。我很爱你。我爱你不知道超过德米特里多少倍。德米特里根本不知道爱的意义。”
“德米特里爱很多人。他爱他们是因为他有一颗巨大的心。他告诉过我。不要笑,迭戈!你为什么要笑?”
迭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的说了——说如果你有一颗巨大的心就会爱很多人?也许他的意思是很多女孩吧?”
迭戈的笑声甚至让男孩更加恼火,他提高嗓门儿。“是真的!德米特里有一颗巨大的心,西蒙的心很小——德米特里这样说的。他说西蒙有一颗像床上臭虫那么小的小心。所以他没法爱任何人。西蒙,德米特里真的跟安娜·玛格达莱娜性交是想弄死她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太愚蠢,太荒唐。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性交。”
“我知道!伊内斯告诉过我。她性交过很多次,而且讨厌性交。她说太可怕了。”
“也许有可能。我再也不想回答跟德米特里有关的任何问题了。我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了。我跟他已经没关系。”
“可他为什么要跟她性交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要让她心跳停止吗?”
“够了,大卫。安静点。”他说完又对迭戈说,“你看见了,这孩子很烦恼。他一直做噩梦,自从……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你应该帮帮他,不要嘲笑他。”
“告诉我啊!”男孩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想在她里面做个孩子吗?他想让她心跳停止吗?即使她心跳停止了,她也能怀上孩子吗?”
“不,她不能。如果妈妈死了,她身体里的孩子也会死去。这是法则。但安娜·玛格达莱娜不会怀上孩子的。”
“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德米特里把她的婴儿变成蓝色的了吗?我们能让她的心再次跳起来吗?”
“安娜·玛格达莱娜不会怀上孩子的,而且,不能,我们不能让她的心再次跳起来,因为心不是那样工作的。心一旦停止跳动,它就永远停止了。”
“可是如果她有了新生活,她的心还会再次跳起来吗?”
“在某种意义上,会的。在来生,安娜·玛格达莱娜会有一颗新的心脏。她不仅会有新生,还会有新心,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她将什么都记不得。她将记不得专校,记不得德米特里,这将是个天赐的幸福。她会重新开始,就像你和我这样,把过去洗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糟糕的记忆压垮她。”
“你会原谅德米特里吗,西蒙?”
“我不是德米特里伤害的人,所以不该由我原谅他。他应该寻求的是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原谅。以及阿罗约先生的原谅。”
“我不会原谅他。他不想任何人原谅他。”
“那不过是他在吹牛,变态的吹嘘。他想让我们以为他是个狂放不羁的人,做的都是常人害怕做的。大卫,谈论那个人,我觉得恶心和厌倦。以我的关注范围而言,他已经死了,被埋葬了。现在我得去干活儿了。下次你要做了噩梦,记得你只要挥挥胳膊,那些东西就会像烟一般挥发掉了。挥挥胳膊,大声喊走开!就像堂吉诃德那样。吻我一下。我星期六来找你。再见,迭戈。”
“我要去找德米特里!如果迭戈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你可以去,但他们不会让你进去。他待的地方不是普通医院。是给罪犯用的医院,周围有大墙,有守门狗看守。”
“我会带上玻利瓦尔。它会咬死那些守门狗。”
迭戈扶着打开的车门。孩子钻进汽车,抱着胳臂坐着,他噘着嘴,满脸不高兴。
“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迭戈平静地说,“他已经失控了,这位。你和伊内斯应该为此采取点措施。送他去学校,重新开始。”
最后看来,他把医院想错了,彻底错了。那个他想象中的精神病院,那个在遥远的乡下,有着高墙和守门狗的医院并不存在。有的只是那家城里的医院,侧楼带有非常现代化的精神病科室——跟德米特里在到博物馆上班前工作的那家医院是同一家医院,勤杂工中有些人回忆起昔日的他还满怀深情。大家完全不顾他是个自己供认不讳的杀人犯这个事实,对他很纵容,经常从员工食堂给他带点小吃,还给他不断地提供香烟。他在标有禁止入内的那侧楼里有个自己的房间,有淋浴间,还有一张放着一只灯的桌子。
所有这些——小吃、香烟、淋浴间——是迭戈来过后的那天,他骑自行车送完东西回到家,发现这个自己供认不讳的杀人犯伸长身子躺在床上睡觉,而男孩盘着腿坐在地板上玩一种扑克游戏时知道的。他惊讶得喊叫了一声,而男孩听到叫声后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声。
他大步走过去,生气地摇了一把德米特里。“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德米特里坐起来。“镇定,西蒙,”他说,“我马上就走。我只是想确认……你知道……你按我说的做了没有?”
他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大卫,这个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德米特里自己先回答了。“我们坐公交来的。西蒙,像个正常人那样。镇定。年轻的大卫像个好朋友那样来看我。我们聊了会儿。然后我穿上勤杂工的制服,像过去那样,这孩子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走出来了,我们两个,就这样来的。他是我儿子,我说,多可爱的男孩,他们说。当然制服帮了忙。人们都相信穿制服的人——这是我从生活中学来的一个经验。我们走出医院,就直接上这儿来了。等你和我解决了我们的事儿,我就搭巴士回去。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出来了。”
“大卫,真是这样吗?一个治疗犯过罪的精神病人,他们就让这人走出来?”
“他想吃面包,”男孩说,“他说医院里没有给他吃的面包。”
“胡说。他在那里一天三餐,要多少面包都有。”
“他说没有面包,所以我就给了他面包。”
“坐下,西蒙,”德米特里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拿出一盒香烟,点上一支,“别当着孩子的面侮辱我,拜托了。不要管我叫犯过罪的精神病人。因为事实不是这样。可能是个罪犯,但不是精神病人,一丁点儿都不是。
“你想听医生们怎么说吗,那些被叮嘱要找出我毛病的医生们!不想?好吧,我就不说这些医生了。我们就说说阿罗约家。我听说他们关了专校。真遗憾。我喜欢这所专校。我喜欢跟那些年轻人,那些小舞蹈家们在一起,全都那么开心,充满了生命力。我多希望自己小时候能够上一所那样的专校。谁知道,我最终还是跟人不一样。不过,为打翻的牛奶痛哭没用的,对吧?做了的就让它过去。”
打翻的牛奶。这个说法激怒了他。“有很多人为你打翻了牛奶而痛哭。”他突然大吼道,“你身后留下很多破碎的心和太多的愤怒。”
“这个我能理解,”德米特里说,优哉游哉地喷着香烟,“你以为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罪带来的仇恨吗,西蒙?你想过我为什么要主动去盐井吗?盐井不是给哭哭啼啼的婴儿开的。想要对付盐井中的生活,你得是个男子汉。只要他们给我从医院离开的通行证明,我明天就出发去盐井。德米特里来了,我会对盐井的头子说,既强壮又健康,来报到了!但他们不会让我出去,那些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那些研究这样那样离经叛道行为的专家们。跟我说说你母亲的情况,他们说。你母亲爱你吗?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给你哺乳吗?吸吮她的乳房是什么感觉?我该怎么说呢?我连昨天发生的事儿都几乎想不起来,我怎么还记得我母亲和她的乳房呢?所以,我脑子里出现什么就说什么。感觉就像吸柠檬汁,我说。或者说感觉就像猪肉,感觉就像吸猪排。因为精神病学家就是这样工作的,不是吗?——你说出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东西,然后他们就走了,去分析,然后得出有关你的错误结论。
“他们对我这么感兴趣,西蒙!这让我感到很奇妙。我对自己都不感兴趣,但他们却感兴趣。对我来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罪犯,普通得像根草。可是对他们来说,我却有点特别。我没有良知,或者说我没有太多良知,他们拿不准。如果你的良知太多,我想告诉他们,你的良知会吃掉你,吃得你什么都不剩,就像一只蜘蛛吃一只黄蜂,或者一只黄蜂吃一只蜘蛛,我记不起该是哪个,总之除了外皮什么都不剩。你认为呢,年轻人?你知道良知是什么吗?”
男孩点点头。
“你当然知道!你比任何人——比世上所有的心理学家——都了解老德米特里。你经常梦见什么?他们说,你可能梦见自己坠落到黑洞里,然后被龙吃了——是的,我说,是的,说得太对了!可你永远用不着问我做什么梦。你只要看一眼就立刻理解我了。我理解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点。他是真正的特别,西蒙,你的这个孩子。一个特例。聪明得超出了他的年龄。你可以向他学习。”
“大卫不是什么特例。没有特例这种东西。他不是特例,你也不是。没有人会被你伪装的疯狂表演糊弄住,德米特里,一分钟都不会。我希望你真的能被发送到盐井。那会结束你的胡说八道。”
“说得好,西蒙,说得好!我就因为这点才爱你。我会亲吻你,只是你不喜欢这样,你不是一个可以亲吻的男人。所以你儿子一直都随时准备亲老德米特里一下。对吗,我的孩子?”
“德米特里,你为什么要让安娜·玛格达莱娜心跳停止?”男孩问道。
“问得好!这正是那些医生最想知道的。这让他们感到刺激,想象这个——用你的手臂紧紧压住一个漂亮女人,最后压得她心脏停止跳动——只是他们太不好意思了。他们不敢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不敢像你这样,他们只好用迂回的方式接近,像蛇那样。你母亲爱你吗?吃妈妈的奶是什么滋味?或者像那个愚蠢的法医:你是谁?你是你本人吗?
“我为什么会让她心跳停止?我来告诉你。我们在一起时,她和我,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子里——蹦进脑袋不肯离开。我想:为什么不把你的手围住她的脖子,而她,你知道,正好脖子痛,掐她一小下呢?给她看看谁是主宰。给她看看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
“杀害你爱的人:这是老西蒙永远无法理解的事。但是你理解,对吗?你理解德米特里。从最初的刹那,你就理解。”
“她不想跟你结婚吗?”
“跟我结婚?不。为什么一个像安娜·玛格达莱娜这样的女士会喜欢我呢?我这么脏,我的孩子。老西蒙说得没错,我很脏,我的脏会沾染到我接触的每个人。这就是我必须要去盐井的原因,那儿每个人都脏,那儿我会有回家的感觉。不,安娜·玛格达莱娜蔑视我。我爱她,我崇拜她,我愿为她做任何事情,但她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你明白这点,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巨大的家,停止了她心脏的跳动。给她上了一课。给了她点可以回味思考的东西。”
沉默片刻。然后,他,西蒙说话了。“你问那些资料,你让我销毁的资料。”
“是的。还有什么原因让我冒险离开医院的家上这儿来呢?当然就是寻找那些资料。接着说。告诉我。我信任你,你却破坏了这份托付。你想说这个吗?说吧。”
“我没有破坏任何托付,但我想说说这事。我已经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包括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因此,我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并不真实。我不想再说什么。但我不想站在这里,顺从得像只绵羊,被人欺骗。”
德米特里转向男孩。“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我的孩子?德米特里感觉有点饿了。”
男孩立马跳起来,在橱柜里搜索,拿回一包饼干。
“小姜饼!”德米特里说,“你要来块小姜饼吗,西蒙?不?你呢,大卫?”
男孩从他手里拿了一块饼干,咬了一口。
“那这事尽人皆知了,是吗?”德米特里说。
“没有,还没有尽人皆知。”
“但你打算利用这个对付我。”
“用什么对付你?”男孩问。
“没事,我的儿子。这是老西蒙和我之间的事。”
“这取决于你说的对付是什么意思。如果你遵守承诺,后半辈子消失在盐井,那我们指的仅仅就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消除后患。”
“别跟我玩逻辑游戏,西蒙。你知道,我也知道对付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按我跟你说的去做?瞧你陷入了什么混乱当中。”
“我?陷入混乱的不是我,你才陷入混乱了。”
“不,西蒙。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我将释放去盐井,偿还我的欠债,洗清我的良知,而你——你——将不得不跟手上的这片混乱周旋。”
“什么混乱,德米特里?”男孩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来告诉你什么混乱。可怜的德米特里!我们真的对他公正吗?难道我们不应该更加努力去挽救他,去把他转化成一个好公民和社会的积极成员?对他来说,当我们在埃斯特雷拉过着舒适的生活,他却在盐井病歪歪的一蹶不振,那会成什么样子?我们就不该对他表示一点点仁慈吗?我们就不该召回他,说,一切都宽恕了,德米特里,你可以继续回来干你的老工作,穿你的制服,拿你的薪金,你只要说声对不起,这样我们心里感到更好受些?这就是混乱,我的孩子。像一头猪一样在屎尿中翻滚。在你自己的粪便中翻滚。为什么你就不能照我说的去做,西蒙,却要卷入这个愚蠢的把我从自我中拯救出来的谜团呢?把他交给医生们,告诉他们拧下这颗脑袋,安上一颗新脑袋。还有,他们给你的那些药片!那比盐井还可怕,住在疯子的单间房里!熬过二十四小时就像在泥泞地里跋涉。钟表一声一声嘀嗒地响着。我都等不得重新开始生活。”
他,西蒙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够了,德米特里。请马上离开,不然我就要叫警察了。”
“哦,那就这样再见了,是吗?你呢,大卫?你也想跟德米特里说再见了吗?再见——来生见。以后就这样了?我想我们还是有一种默契的,你和我。老西蒙一直在做你的工作,动摇你对我的信心?他是一个坏人,你怎么能爱这样一个坏人?谁会因为一个人坏而不再爱他?我对安娜·玛格达莱娜做了最坏的事,但她从来没有停止爱我。也许她会恨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爱我。爱和恨,你不可能有这个没那个。就像盐和胡椒。就像黑和白。人们经常忘记这点。她爱我又恨我,像任何正常的人一样。也像这位西蒙。你认为西蒙一直都爱你吗?他当然没有。他爱你又恨你,在他内心这些是搅和在一起的,只是他不想告诉你。不,他秘而不宣,假装他内心一切都美好宁静,没有波浪,没有涟漪。就像他说话的方式,我们出了名的理性的人。但是相信我,这位老西蒙内心的紊乱跟你或者我一样严重。事实上,还不只是紊乱。因为至少我没有伪装自己真实的状态。我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我就这样说的,各种东西搅和在一起。你在听着吗,我的孩子!如果你有可能,记住我的每句话,因为这位西蒙想赶我走,赶出你的生活。好好听着。你听我的就是在听真理,除了真理,我们最终想要什么呢?”
“你要在来生看到安娜·玛格达莱娜,你不会再让她心跳停止吧?”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也许没有来生——对我来说,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也许太阳会突然在天空中变大,将我们吞掉,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末日。再也没有德米特里。再也没有大卫。只剩一只巨大的火球。有时,我就是这样看待事物的。这是我的幻想。”
“然后呢?”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众多的火焰,然后是无边的寂静。”
“可这会真的来临吗?”
“真的?谁会说得清?这都是未来的事,未来是一团不解之谜。你怎么想?”
“我想不会是真的。我想你只是这样说说而已。”
“好吧,如果你说不是真的,那就不是真的,因为你,年轻的大卫,是德米特里的国王,你的话就是给德米特里的命令。不过,还是回到你刚才提的问题,不会,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盐井将永远治愈我的邪恶,我的愤怒,我的嗜杀本性。他们会把所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我身上敲打出来。所以,你不必担心,安娜·玛格达莱娜会很安全。”
“可你必须不能再跟她性交了。”
“不再性交了!你的这孩子很苛刻啊,西蒙,非常坚决。等他长大些后,他会改变想法。性交——那是人的本性,我的孩子,没有人逃避得了。连西蒙都会同意。没有人逃避得了,有吗,西蒙?没有人能逃得掉这惊雷。”
他,西蒙,一声不吭。他最后一次遭到惊雷一击是什么时候?这个世界里还没有。
接着德米特里好像突然对他们没兴趣了。他眼睛焦躁不安地扫视了一遍房间。“该走了。该回到我孤独的单间去了。我带上这些饼干你介意吗?我想时不时尝一口饼干。再来看我吧,年轻人。我们可以乘着公交车转转,还可以去参观公园。我会很喜欢。我一直都很喜欢跟你聊天。你是唯一理解老德米特里的人。心理学家和精神病专家,他们问了那么多问题,根本就搞不清我是什么人,是人还是野兽。可是你一眼就看穿我,看到我心里了。来给德米特里一个拥抱。”
他把男孩从地上抱起来,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轻轻地在孩子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西蒙听不清的几句话。孩子剧烈地点了点头。
“再见,西蒙。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东西。那不过是团空气,谁也不知道它的来去。”
他关上门走了。
[1] 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姓名首字母。
[2] 原文为西班牙语,Mi amor。
[3] 原文为Aguavi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