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为伊内斯过去从未流露对时装的兴趣,所以他没想到她会在摩登时装[1]待很长时间。可他错了。她迷醉在作为一个导购小姐的成功中,特别是跟老年顾客打交道,他们欣赏她对自己的耐心备至。她扔掉从诺维拉带来的所有衣服,自己也穿起从店里打折买来或者借来的新的时装。
她跟店主克劳迪娅,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女人,建立起一种速成的朋友关系。她们在咖啡店角落附近吃午饭,或者买些三明治在储藏室里吃;在那里,克劳迪娅可以通过倾诉摆脱对儿子的忧愁:他落进坏团伙,已经处于被学校开除的边缘;另外,摆脱对她那迷途丈夫的惧怕,尽管语焉不详。反过来伊内斯能否缓解自己的心事,她没有说——至少没有给他,西蒙说过。
为了准备换季衣服,克劳迪娅前往诺维拉进行了一次购衣之旅,让伊内斯负责打理店铺。她的突然高升激起收银员伊诺森西娅的妒火,从这个店诞生之时,她就在摩登时装了。克劳迪娅回来,令所有的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西蒙,每晚都要听伊内斯讲有关时装沉浮的故事,以及难缠或者太过挑剔的顾客的故事,还有跟伊诺森西娅无意成为竞争对手的故事。对于他在投递中碰到的不值一提的冒险,伊内斯并没有多少好奇。
克劳迪娅第二次去诺维拉时,邀上伊内斯陪她一同去。伊内斯问他,西蒙,怎么想。她应该去吗?如果她被警察认出来带走怎么办?他嘲笑了她的担忧。按照罪大恶极的标准衡量,他说,协助和教唆未成年人进行逃课的犯罪行为其实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大卫的档案早已埋葬在其他档案下面,就算没有,警察肯定也有比扫街抓失职父母更重要的事要办。
于是伊内斯就接受了克劳迪娅的邀请。她们一块儿赶当晚的火车去了诺维拉,在一个位于城市工业区的批发商的仓库里度过一天,挑选货品。一次休息期间,伊内斯往居留点打了个电话,跟她兄弟迭戈通话。迭戈毫无预兆地要求还回那辆汽车(他称为他的车)。伊内斯拒绝了,但提出付他一半的钱买下来,如果他愿意让给她的话。他要求给三分之二的价钱,但她拒绝让步,最后他也就投降了。
伊内斯想跟另一个兄弟斯特凡诺通话。这位兄弟已经不在居留点了,迭戈告诉她。他已经跟女朋友去市里住了,女朋友怀孕了。
伊内斯外出或者忙服装店的工作时,就轮到他,西蒙,照顾大卫的生活所需。除了陪他早上去专校,下午接他回家,西蒙还承担起给他准备饭菜的任务。他自己对烹调艺术的掌握还处于初级阶段,不过幸运的是男孩这些天来饥肠辘辘,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不管什么都吃。大份的土豆泥和绿豆,他都是一口吞下。周末的时候,他特别渴望吃烤鸡。
他长得非常快。他一直长不高,但四肢长得非常结实,总有使不完的精力。一放学,他就赶紧回去跟公寓楼里别的男孩一起踢足球。尽管他最小,但他的毅力和韧劲赢得了年纪和块头更大的男孩的尊重。他的跑法——缩起肩膀,低着脑袋,手肘收缩在双肋——可能有些古怪,可是他的脚下很快,想撞倒很难。
开始,男孩玩的时候,他,西蒙往往用绳子牵着玻利瓦尔,害怕狗跑进场地袭击不管威胁年轻主人的什么人。但玻利瓦尔很快就明白过来,跟在一只球后面奔跑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人类的游戏。现在,它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边界线上,对足球无动于衷,享受着柔和温暖的阳光,以及空中浓郁的各种混合的气味。
照伊内斯说,玻利瓦尔已经七岁了,但是,他,西蒙,怀疑狗的年纪其实还要大。它肯定已经处于生命的晚期,衰落期。它的体重开始增加;虽然它是只纯洁的公狗,但好像对母狗也没了兴趣。同时,它也渐渐变得不好接近。别的狗对它很警惕。它只是抬起脑袋,发出一声无声的吼叫,赶得它们偷偷走开。
他,西蒙,是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下午足球运动的唯一观众,运动不停地被队员中的争执中断。一天,大男孩的一个代表走到他跟前,问他愿不愿意当裁判。他拒绝了:“我太老了,不合适。”他说。这话不见得完全对,但回想起来,他很高兴拒绝了,而且怀疑大卫也很高兴。
他不知道来自公寓楼的这些男孩会想他是谁,大卫的父亲?他的祖父?叔叔?大卫跟他们讲了什么情况?看他们比赛的这个人跟他和他母亲共住一个家,这人是单独睡的吗?大卫为他感到自豪还是丢脸,或者既自豪又丢脸?一个六岁马上就七岁的人,是不是还太小,不可能同时具备好几种矛盾的感情?
至少这些男孩挺尊重那条狗。第一天,他带着狗过来,孩子们就把他围成一个圈。“它名叫玻利瓦尔。”大卫宣告说,“它是阿尔萨斯狗,不会咬人。”这条阿尔萨斯犬玻利瓦尔平静地凝视着远方,任由男孩们对它表现敬畏。
在公寓里,他,西蒙,行为举止更像个房客,而不像平等的家庭成员。他关心的是让自己的房间时时刻刻保持整洁干净。他从不把手纸扔在卫生间里,或者把大衣搭在大门旁边的衣架上。伊内斯怎么向克劳迪娅解释自己在她生活以及更广阔的世界中的角色,他不得而知。从他听到的情况来看,她肯定从来没有称他为她的丈夫。如果她愿意把他当作一个绅士寄宿者介绍,他很高兴假装同意。
伊内斯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但是,他发现自己内心对她的欣赏日甚一日,感情也日甚一日。谁会想到她会把居留点抛在身后,不在那里过舒舒服服的生活,却如此一门心思献身于跟这个任性孩子共命运!
“我们是一家人吗,你、伊内斯和我?”男孩问道。
“我们当然是一家人,”他马上回答,“家庭有很多种形式。我们是家庭能够呈现的形式中的一种。”
“可我们非得要成为一个家庭吗?”
他决心不要受怒火的牵引,严肃对待孩子的问题,即使这些问题完全没有意义。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变得不成为一个家庭。我可以搬出去,找个自己的住处,然后时不时再来看看你们。或者伊内斯可以恋爱、结婚,带上你跟她的新丈夫一起生活。但这些路我们谁都不想走。”
“玻利瓦尔就没有家庭。”
“我们就是玻利瓦尔的家人。我们照顾玻利瓦尔,玻利瓦尔也照顾我们。不过,你说得对,玻利瓦尔是没有家庭,一个狗的家庭。它还很小的时候有过家庭,但后来他长大了,发现自己用不着有家庭。玻利瓦尔更喜欢自己生活,在街上偶尔见见别的狗。你长大后也可以做出类似的决定:独自生活,用不着有家庭。不过,你还年轻的时候,自然需要我们来照顾。所以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伊内斯、玻利瓦尔和我。”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变得不成为一个家庭。这次谈话两天后,男孩出乎意料地宣布,他想成为专校的寄宿生。
他,西蒙试图劝他。“你在这儿的生活这么好,为什么要搬到专校去呢?”他说,“伊内斯会特别想念你。我也会想念你。”
“伊内斯不会想念我。伊内斯从来就不认可我。”
“她当然认可。”
“她说她不认可。”
“伊内斯爱你。她把你放在心上。”
“可她不认可我。阿罗约夫人认可我。”
“如果你要去阿罗约先生那里,你就不会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你就得跟别的孩子一起睡在一间宿舍里。你半夜醒来感觉孤独了,就不会有人过去安慰你。阿罗约先生和安娜·玛格达莱娜肯定不会让你爬上他们的床。下午就不会有人和你踢足球。晚饭你就只能吃胡萝卜和菜花,你最讨厌的东西,不能吃土豆泥和肉汤。玻利瓦尔会怎么想?玻利瓦尔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年轻的主人上哪儿去了?玻利瓦尔会说,他为什么要抛弃我?”
“玻利瓦尔可以来看我,”男孩说,“你可以带它来。”
“这是个很大的决定,成为一个寄宿生。我们就不能留到下学期考虑吗,给我们些时间认真地想一想?”
“不行。我现在就想成为寄宿生。”
他去告诉伊内斯。“我不知道安娜·玛格达莱娜许诺他什么了。”他说,“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好。他还太小,不适合离开家。”
让他吃惊的是,伊内斯不以为然。“让他去吧。他很快就会求着再次回家的。这会给他上一课的。”
这是他认为她最不可能干的事情:放弃自己心爱的儿子,交给阿罗约夫妇。
“那会花很多钱,”他说,“我们至少跟那些姐妹们商量下,看看她们的感觉。毕竟,花的是人家的钱。”
尽管他们没有再受到邀请去姐妹们在埃斯特雷拉的住所,他们还是用心地跟农场的罗伯塔保持着联系,姐妹们在那里时,偶尔去拜访下,以示他们并没有忘记她们的慷慨。每次拜访,大卫都异乎寻常地对专校表示好感。那姐妹们听他说过贵数字和基本数字,还看过他表演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二和三”,这些如果跳得恰当就能从星星中唤下贵数字的舞蹈。姐妹们对他优美的身形很着迷,而且对他介绍专校非同寻常的教学方法时的严肃态度留下很深印象。但是,最近这次拜访,男孩却要面对另一种挑战:要向她们解释他为什么想离家跟阿罗约夫妇一起生活。
“你能肯定阿罗约先生和夫人会给你提供房间吗?”孔苏埃洛说,“据我理解——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伊内斯——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完全把寄宿生当作自己孩子的替代品。你在家跟父母生活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他们不理解我。”男孩说。
孔苏埃洛和瓦伦蒂娜互相看了眼对方。“我的父母不理解我。”孔苏埃洛沉思着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请告诉我,年轻人:为什么你父母应该理解你显得如此重要?他们作为好父母难道还不够吗?”
“西蒙不懂那些数字。”男孩说。
“我也不懂数字。我把这种事交给罗伯塔去处理。”
男孩不说话了。
“这事儿你仔细考虑过吗,大卫?”瓦伦蒂娜说,“你的决心已定吗?你肯定跟阿罗约夫妇一起生活一周后,不会改变主意,不会请求回家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
“很好。”孔苏埃洛说,她看了眼瓦伦蒂娜,又看了看奥尔玛,“你可以如愿成为专校的寄宿生。我们会跟阿罗约夫人商量费用的事。但是,你抱怨你父母,说他们不理解你,让我们很痛苦。这好像要求有点过分了,不仅要他们是好父母,还得理解你。我实在无法理解你。”
“我也不理解。”瓦伦蒂娜说。奥尔玛沉默不语。
“你还不谢谢孔苏埃洛夫人、瓦伦蒂娜夫人和奥尔玛夫人?”伊内斯说。
“谢谢你们。”男孩说。
第二天早晨,伊内斯没有去服装店,而是陪他们去了专校。大卫说他想在这儿做寄宿生,她告诉安娜·玛格达莱娜。“我不知道谁把这个念头灌输进他头脑中的,我也不是想让你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你们有给他住的房间吗?”
“是真的吗,大卫?你想跟我们一起住宿?”
“是的。”男孩说。
“你反对吗,夫人?”安娜·玛格达莱娜说,“如果你反对这个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这样说出来?”
安娜在跟伊内斯说话,但回答的却是他,西蒙。“我们不反对他刚刚产生的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我们没有那个能力,”他说,“在我们这里,大卫最后总是能随心所欲。我们是这样一种家庭:一主两仆。”
伊内斯不觉得这话多有趣。安娜·玛格达莱娜也不觉得。但大卫却暗暗发笑。
“女孩子喜欢安全,”安娜·玛格达莱娜说,“但对男孩来说就不同了。对男孩来说,对有些男孩,离开家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但是,大卫,我必须警告你,如果你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你可就不能再当主人了。在我们家,阿罗约先生是主人,那些男孩女孩们得听他的。你接受吗?”
“接受。”男孩说。
“但是只在星期内住这里,”伊内斯说,“周末他得回家。”
“我会写个你们需要为他准备的东西的单子。”安娜·玛格达莱娜说,“不要担心。如果我发现他孤单、思念父母了,我会给你们打电话。奥尔尤沙也会关照他的。奥尔尤沙对这种事情很敏感。”
“奥尔尤沙,”他,西蒙说,“谁是奥尔尤沙?”
“奥尔尤沙是负责看管寄宿生的那个男人,”伊内斯说,“我跟你说过。你没有注意听?”
“奥尔尤沙是帮我们做事的那个年轻人,”安娜·玛格达莱娜说,“他是专校出来的,所以他了解我们做事的方式。他专门负责寄宿生。他跟他们一起吃饭,在宿舍附近有间自己的屋子。他很敏感,心地善良,很有同情心。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他。”
从走读生到住宿生的转换看来简单至极。伊内斯买了只小皮箱,里面放了些手纸和换的衣服。男孩又把《堂吉诃德》放进去。第二天早上,他公事公办地亲了下伊内斯,以示再见,然后和他,西蒙,急匆匆来到街上,西蒙提着个箱子跟在后面。
像往常一样,德米特里在门口等着。“啊哈,这位小主子要去住学生宿舍了。”德米特里说,然后接过提箱,“要知道,今天可是个大好日子。一个可以载歌载舞,杀头小肥牛庆祝的日子。”
“再见,我的孩子,”他,西蒙说,“表现好点,星期五我来接你。”
“我挺好,”男孩说,“我一直都表现挺好。”
他看着德米特里和男孩消失在楼梯上。接着,一时冲动,他又跟过去。他到达教室时刚好瞥见孩子蹦蹦跳跳朝公寓内部区域走去,握着安娜·玛格达莱娜的手。一种失落感像雾一般席卷全身。眼泪出来了,而他还想徒劳地掩饰。
德米特里安慰地用一条胳臂搂着他的肩膀。“镇定点。”德米特里说。
他不仅没有镇定,反而突然抽泣起来。德米特里把他拉到自己胸前,他没有抵抗。他任由自己大声抽泣着,抽泣了第二声、第三声,深深地吸着烟草的烟味和哔叽衣料的味道,呼吸时还不停地哽咽。放手吧,他想,我要放手。这是可以原谅的,在一个父亲的心中。
接着流泪哭泣的时间结束。他又放松下来,清了清喉咙,咕哝出一句话,想说感谢的话,但发出来后却像某种漱口的声音,然后他冲下楼梯。
回到家里,那天晚上,他跟伊内斯讲了这个插曲,回想起来似乎越来越怪——岂止是怪,简直是怪诞。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心里了,”他说,“毕竟,这又不像孩子被人带走,关在监狱里。如果他觉得孤单了,如果跟那位叫奥尔尤沙的人处不好,他像安娜·玛格达莱娜说的那样,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回家。所以,我干吗要这样伤心欲绝?而且还当着德米特里的面,偏偏当着他的面!德米特里!”
但伊内斯心思在别处。“我应该把他的保暖睡衣打包放进去。”她说,“如果我交给你,你愿意明天带过去吗?”
第二天他把睡衣交给德米特里,用牛皮纸包着,上面写着大卫的名字。“保暖衣物,伊内斯给的,”他说,“别给大卫本人,他本来就三心二意的,交给安娜·玛格达莱娜,或者最好交给负责管理寄宿生的那个年轻人。”
“奥尔尤沙。我会交给他,不会有误。”
“伊内斯发愁大卫晚上冷。那是她的天性——发愁。顺便说句,请让我为昨天自己出的洋相道歉。我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心里了。”
“那是爱,”德米特里说,“你爱这孩子,看到他那样转身弃你而去的样子,你伤心了。”
“弃我而去?你误会了。大卫不会背弃我们的。绝对不会。寄宿专校只是暂时的,是他一时的怪念头,一种试验。等他厌倦了,或者不开心了,他又会回家的。”
“年轻的孩子飞出窝巢时,父母们总觉得心疼。这天经地义。你的心肠软,我看得出。我的心肠也软,虽然外表很硬。没必要难为情。这是我们的天性,你的,我的。我们生来就这样。我们是心软的人。”他咧嘴笑了,“不像你的伊内斯。Un corazon de cuero.”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生硬地说,“再也没有比伊内斯更慈爱的母亲了。”
“Un corazon de cuero.”德米特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鹿皮做的心。如果你不信,等着瞧。”
他把那天自行车送递的任务尽可能延得更长些,慢慢蹬着自行车,在大街的角落晃悠拖延。夜幕像一片沙漠,在他面前裂开口。他找了个酒吧,要了杯麦秆酒[2],他在农场时习惯了这种味道的烈性酒。等他离开时,已经处于愉悦的烂醉中。但是,很快那种压抑的忧郁感又回来了。我必须找点事做!他心里对自己说。像这样消磨时间,根本活不下去!
鹿皮做的心。如果有什么人心硬,那应该是大卫,不是伊内斯。伊内斯对这孩子的爱以及他自己的爱,不用怀疑。但是这样对孩子有好处吗?出于爱,他们轻易地屈从于他的心愿?也许在这些社会机构中存在一种盲目的智慧。也许,不该像一个小王子那样对待男孩,他们应该把他送回公立学校,让老师驯服他,让他回转成一只社会动物。
他脑袋开始疼起来,回到公寓后把自己锁在房间,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晚上,伊内斯回家了。
“真对不起,”他说,“我实在筋疲力尽了,没有做晚饭。”
“我已经吃过了。”伊内斯说。
[1] 原文为西班牙语,Modas Modernas。
[2] 原文为西班牙语,vino de paj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