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带他进去的那个房间明亮舒服又通风,是通过屋顶的玻璃板照明的,阳光从上倾泻而下。整个房间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的一堆凌乱的纸、一架巨大的钢琴。阿罗约站起来迎接他。
他曾以为,处于哀悼中的男人会伤心欲绝。但是阿罗约睡衣外面穿了件杏色吸烟外套,脚踏一双拖鞋,似乎跟往日一样坚强和快乐。他递给他,西蒙一支香烟,他拒绝了。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西蒙先生,”阿罗约说,“我还没忘记咱们在卡尔德隆湖边的那次关于星星的谈话呢。今天我们谈论些什么呢?”
听完音乐,又小睡片刻后,他的舌头迟钝了,脑子有些犯糊涂。“我儿子大卫,”他说,“我得过来跟你说说他的事。关于他的未来。大卫最近变得有点野。在不上学期间。我们打算给他报名上声乐专校,但我们的希望实现的可能不高。我们很为他着急,特别是他母亲。她一直说要雇个私人教师。但我们现在听传言说你可能要重新开门了。我们在想……”
“你们在想,如果我们重新开张,谁会负责教学。你们在想谁会接替我妻子的位置。谁来做的确是个问题!因为你儿子跟她很亲近,你也知道。谁能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说得对。他还牢牢地保有着对她的记忆。不肯放手。但是情况还不止这样。”雾开始散了,“大卫对你非常尊敬,阿罗约先生。他说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阿罗约先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另一方面,我——他这样说——我不了解他,而且永远不会了解。我得问问:他说你了解他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他的父亲,但你却不了解他是什么人?”
“我不是他真正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声称是他真正的父亲。我自以为是个继父什么的。我是在开往这里的船上碰到他的。我看他被遗弃了,于是就管上他了。开始关心他。后来,我又跟他的母亲伊内斯联合上了。简单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现在你要我告诉你,他是谁,这位你在外国的船上遇到的孩子。如果我是个哲学家,我会这样回答:这取决于你所说的谁是什么意思,取决于你所说的他是什么意思,取决于你所说的是是什么意思。他是谁?你是谁?事实上,我是谁?我只能确切告诉你的是:一天,一个人,一个男性小孩,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在专校门口。这点你跟我一样知道,因为你带他来的。从那天开始,我就很高兴成为他的音乐陪练者。我还陪他练舞蹈,正如我陪伴我经管的所有孩子们。我还跟他聊天。我们说过很多话。你的大卫和我。那都是在指导。”
“我们一致决定管他叫大卫,阿罗约先生,但他的真名,如果我能用这个说法的话,如果它意味着什么的话,肯定不是大卫,正如你肯定知道的,如果你知道他真正是谁的话。大卫不过是他卡片上的名字,他们在码头给他的名字。我同样可以说,西蒙也不是我的真名,不过是在码头上给我的一个名字。对我来说,名字无关紧要,不值得过分关心。我明白,你走的是一个不同路线,在说到名字和数字时,你和我就属于不同的思想流派了。但允许我说说我想说的话。在我的思想流派中,名字不过是个方便的工具,正如数字也是方便的工具。这些没有什么可神秘的。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个孩子完全可以取个名字叫六十六贴在他身上,我也可以叫九十九。六十六和九十九的作用跟大卫和西蒙一样,一旦我们习惯了的话。我始终不理解,为什么我现在叫大卫的这个孩子觉得名字如此重要——尤其是他的名字。我们所谓真实的名字,我们在叫大卫和西蒙之前的名字,不过又是我们有这个名字之前的那个名字的替代名,然后可以不断往后推。就像翻一整本书的书页,一直往后翻,往后翻,寻找第一页那样。但是并没有第一页。这本书没有开头,或者开头在整体性的遗忘的混乱中遗失了。至少,我是这样看这件事的。所以我再次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当大卫说你知道他是谁时,是指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个哲学家,西蒙先生,我会这样来回答:这取决于你所谓的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在前世遇到过这孩子吗?我怎么敢肯定呢?那个记忆丧失了,正如你所说,在整体性的遗忘中,我有些自己的直觉,正如毫无疑问你也有自己的直觉,但直觉不是记忆。你记得在外国船上遇见这个孩子的,认为他失散了,然后照看他。也许他记得的这件事完全不同。也许你才是看上去失散了;也许他决定照看你呢。”
“你误会我了。我有的是记忆,但我没有直觉,直觉可不在我的存货中。”
“直觉就像急速移动的星星。它们光芒闪耀穿过天空,此刻在这里,下一刻又不见了。如果你看不见它们,也许是因为你闭上了眼睛。”
“可是在天空闪耀的是什么?如果你知道答案,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罗约先生把香烟蹭灭了。“这取决于你所谓的答案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抓住他西蒙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勇敢些,我的朋友,”他嘴里带着烟气说,“年轻的大卫是个超常的孩子。我评价他的词是完整。他的完整是以其他孩子没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从他身上什么都拿不走。什么都添加不上去。你或者我认为他是谁或者什么,无关紧要。不过,我郑重希望你的问题能获得解答。答案会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抑或不会出现。这也有可能。”
他愤怒得都失去定力了。“我不能告诉你,阿罗约先生,”他说,“我多么讨厌这些廉价的悖论和神秘主义说辞。别误会我。我跟尊重你故去的妻子一样尊重你。你们是教育家,你们对自己的职业看得很严肃,你们对学生的关心出自真心——这点我毫不怀疑。但是说到你的体系,阿罗约体系[1],我却深为怀疑。我这样说完全是考虑到你是一个音乐家。星星和流星。神秘之舞。数相学。秘密的名字。神秘的顿悟。这些可能会让那些年轻人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但请不要试图拿它来欺骗我。”
在他走出专校的路上,由于太出神了,怀着坏心情,他撞上了阿罗约的妻姐,差点把她给撞翻了。她的拐杖咔嗒咔嗒敲着楼梯掉下去。他替她找到拐杖,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别道歉,”她说,“楼梯上应该装个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楼非要搞得这么黑暗、阴郁。但既然我碰到你了,就拉我一把。我需要吸支烟,我不想让那些孩子帮我,这会树立一个不好的榜样。”
他帮她走到街角那个小亭前。她行动迟缓,但他也并不着急。天气晴朗舒服。他开始放松。
“你想喝杯咖啡吗?”他提议。
他们在路边一家咖啡店坐下,享受着脸上的阳光。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的那些话生气。”她说,“我是说有关安娜·玛格达莱娜和她对男人的影响那些话。安娜·玛格达莱娜跟我不是一个类型,但事实上我很喜欢她。她遭遇的这种死亡——没有人该这样去死。”
他沉默不语。
“我提起过,她年轻时我教过她。她已经显示出有前途,她工作努力,对自己的事业很严肃。但是从女孩向女人的转变对她来说处理起来太难了,对一个跳舞的人来说,这向来都是一段艰难时刻,就她的情况而言尤其如此。她想保持自己线条的纯洁性,在我们不成熟的时候来得很容易的那种纯洁,但她失败了,她身体中新生长的成熟气质不断地往外流露,不断地自动表现出来。所以,最后,她终于放弃,找别的事情去做了。我跟她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妹妹死后,她忽然出现在胡安·塞巴斯蒂安身边。我很惊讶——我不知道他们有接触——但我什么都没说。
“对他来说,她很好,我得承认她是个好妻子。如果没有像她那样的人,他可能就会迷茫失落。她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照管——那个小的当时还是个婴儿——成为他们的母亲。她把胡安·塞巴斯蒂安从钟表修理行业给拉回来,在这个行业他没有什么前途,然后鼓动他开了专校。从那以后他就蒸蒸日上。所以,别误解我。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个令人钦佩的人。”
他依然沉默不语。
“胡安·塞巴斯蒂安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读过他写的书吗?没有?他写了本论述自己音乐哲学的书,你在书店里还能看到这本书。我妹妹帮了他不少。我妹妹受过音乐训练,她是个优秀的钢琴家。他和胡安·塞巴斯蒂安经常一起弹奏双重奏。然而安娜·玛格达莱娜,尽管她是个或者曾经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女人,却既不是音乐家也不是我所称的智性人。她用热情替代了智性。她一口气接过胡安·塞巴斯蒂安的哲学,并成了一个热情的倡导者。她把这种哲学应用在自己的舞蹈课中。天知道人们能理解多少。我来问你,西蒙:你儿子对安娜·玛格达莱娜的教学懂多少?”
大卫对安娜·玛格达莱娜的教学懂多少?他正要回答,他在斟酌时,忽然被什么占据了。或许是他对阿罗约的愤怒发泄的记忆回潮了,或许他只是疲惫了,懒得表现得理智,他说不上;但他感觉自己的脸突然显得委顿了,他只能勉强认出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的,如此沙哑和干枯。“我儿子,梅赛德斯,正是他发现了安娜·玛格达莱娜。他亲眼看到她死在床上。他的记忆被这个情景,那种恐怖场面污染了。因为,你知道,她死了一段时间了。任何小孩都不应该目睹这样的一副场景。
“我的儿子,要回答你的问题,正努力紧紧抓住安娜·玛格达莱娜在世时的记忆,同时又牢牢抓住他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不放。他更愿意相信有个天国存在,数字永远在那里跳舞。他更愿意相信这点,当他跳她教的那些舞蹈时,那些数字降临下来,跟他一起舞蹈。每天放学时,安娜·玛格达莱娜总是把孩子们召集在自己身边,弄响她所谓的弧声——后来我发现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声叉——然后让他们闭上眼睛,和着那个声调嗡鸣。那会让他们的灵魂平静,她告诉孩子们,让他们与这个声调进入和谐状态,而这个声音是星星沿着它们的中轴转运时发出的。嗯,这就是我儿子愿意坚持的:天堂之音。通过与星星共舞,他愿意相信,我们就参与了它们的天堂生活。可是,梅赛德斯,他看到那一切后,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继续坚持?
梅赛德斯隔着桌子伸过手,拍了拍他的胳臂。“好了,好了,”她说,“你已经度过一段艰难时刻,你们大家都是,也许你儿子把专校抛到脑后,包括对她的不好记忆,然后上有正规老师的正规的学校,这样最好。”
第二波巨大的怒火从他内心席卷而过。他这是在干什么,跟这个什么都不理解的陌生人进行言语交谈?“我儿子不是个正常孩子,”他说,“很抱歉,我感觉不太好,没法继续说了。”他向侍者招了招手。
“你太痛苦了,西蒙,我不久留你了。我只想说,我来埃斯特雷拉不是为了妹夫,他几乎忍受不了我,而是为了妹妹的孩子,两个失落的孩子,没有人替他们多想想。你的儿子就要走了,但他们的未来是什么?先失去了他们的母亲,又失去了继母,他们被这个男人和男人的观念构成的坚硬的世界抛在后面。我经常为他们哭泣,西蒙。他们需要温柔,像所有的孩子需要温柔那样,甚至男孩。他们需要爱抚和搂抱,需要呼吸女人温柔的气息,感觉女人抚摸的温柔。他们将从哪里得到这些?他们将在缺憾中长大,不会开花盛放。”
温柔。梅赛德斯却没有给他温柔的感觉,她尖削的鼻头和瘦骨嶙峋,像得了关节炎的双手。他付完账站起来。“我得走了,”他说,“明天是大卫的生日,他就要七岁了。得做些准备。”
[1] 原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