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伊内斯下决心男孩的生日得适当地庆祝下。要尽可能多邀请些他昔日在专校时的同学,能找到多少算多少,同时邀请公寓楼区跟他踢足球的男孩来参加派对。她从糕点房订了个形状像足球的蛋糕;她买回家一个驴子形状图案的喜庆的糖果罐,还从她的朋友克劳迪娅那里借来一些球拍,孩子们可以拿它把糖果罐打成碎片;她预订了个魔术师到时来一场魔术表演。她没有向他,西蒙,透露她的生日礼物将是什么,但他知道,她在这上头花了大钱。
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在慷慨方面跟伊内斯旗鼓相当,但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因为他是家长中弱势的那一方,所以礼物也应该轻微。他在一家古董店的后屋里,发现了一件最恰当的东西:一只模型船,很像他们乘过的那艘船,带个大烟囱,一个推进器,还有一个船长的驾驶台和若干小小的乘客,都用木材雕刻而成,乘客斜靠栏杆上或者在上面的甲板上散步。
当他在埃斯特雷拉的老城区各个店里探寻时,他也注意寻找梅赛德斯提到的那本阿罗约有关音乐的书。他没有发现。没有一个书店老板听说过这本书。“我曾经参加过他的一些朗读会。”其中一个说,“他是个神奇的钢琴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家。我不知道他还写过书。你确定吗?”
经过与伊内斯协商,男孩派对前夜在他租的屋子里跟他过了一夜,这样她就可以对公寓房做些准备。
“这是你作为小男孩的最后一夜,”他对男孩说,“因为明天你就要七岁了,七岁就是大男孩了。”
“七是个贵数字,”男孩说,“我认识所有的贵数字。你要我把它们背诵出来吗?”
“今天晚上不用,谢谢你。除了贵数字,你还学习过数相学的其他哪些分支?你研究过分数,或者超过极限范围的分数吗?你不知道数相学这个名词吗?数相学是阿罗约先生在他的专校实际应用的科学。数相学家就是相信数字独立于我们而存在。他们相信,即便一场大洪水过来,淹死了所有生物,数字仍然能够幸存下来。”
“如果洪水真的很大,大到涌上天空,那些数字同样会被淹死。那时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有暗星和暗数了。”
“暗星?那是什么?”
“介于发光的星星之间的星星。你看不见它们,因为它们是黑暗的。”
“暗星一定是你的一项发现。据我所知,数相学里没有提到过暗星或者暗数。再者,根据数相学家的说法,无论洪水高到什么程度,数字都不会被淹死。它们不会被淹死,因为它们既不会呼吸,也不会吃喝。它们只是单纯存在着。我们人类来来去去,我们这一生过度到下一生,但数字始终如一地待着。这正是阿罗约先生在他的书里写的人们喜欢的部分。”
“我发现了一个从新的来生回来的办法。我可以告诉你吗?太棒了。你把一根绳子系到一棵树上,一条长长的绳子,然后当你到来生时,你就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到一棵树上,另一棵树。然后,当你想从你来生回来时,你只要抓住那根绳子就可以了。就像在Larebinto里的人。”
“是Laberinto[1]。这可是个非常聪明的计划,非常巧妙。遗憾的是我从中发现了缺点。这个缺点就是当你游到此生时,抓住绳子,海浪会涌起,把你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所以,当你到达这一侧时,你就会把另一侧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忘了。就好像你从来不曾到过另外那一侧。就好像你睡了一觉,却没有做过梦。”
“为什么?”
“因为,我说过了,你会淹没在忘却水中。”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非得忘记?”
“因为那是规则,你不可能从来生回来,同时还能讲出你在那边看到的东西。”
“为什么这就是个规则?”
“规则就是规则。规则是不用自己证明的。它们就那样存在。就像数字。对数字来说没有为什么。这个宇宙就是规则构成的宇宙。对宇宙来说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
“现在你可就有些冒傻气了。”
后来,大卫在沙发上睡着后,他自己躺在床上听着老鼠在天花板上乱窜,他在思考着,男孩会如何回想他们的这些谈话。他,西蒙自以为是个明智理性的人,要给男孩提供一种为什么万物是这样的明智理性的教育。但是他这种干巴巴的小小说教能够比专校提供的奇幻的精神食粮更好地服务于一个孩子心灵的需要吗?为什么不让他在奥尔尤沙和阿罗约先生的陪伴下,跳着数字舞,跟星星互相交流着,度过这些高贵的年华,然后等着明智和理性在它们最好的时候到来呢?
从这个国度连接那个国度的一根绳子,他应该跟阿罗约谈谈这个,给他寄封短信。“我儿子,就是说你知道他真名的那位,构思了一个有关我们的整体解救计划:从岸与岸之间用一根绳桥连起来,人们一把一把地扯着自己横渡大洋,有的在走向来生,有的在走向原来的生活。我儿子说,如果有这么一座桥,那就意味着不会再有遗忘。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我们是谁,而且会欢欢喜喜。”
他真的应该给阿罗约写封信。不仅仅是一张便条,应该更长些、更详细些,说说要不是在他们见面时冲动离去的话可能会说的话。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困乏那么无力,他应该打开灯就写。“尊敬的胡安·塞巴斯蒂安,请原谅我今天早上的鲁莽,我正经历着一段烦恼时刻,虽然不用说我承受的负担要比你的轻多了。具体说,我感觉自己出现在海边(我用了一个很普通的隐喻),离坚实的陆地往外漂得越来越远。怎么会这样?我还是坦诚相告吧。尽管我进行了艰苦的智力上的努力,我还是不相信数字,那些更高级的数字,高高在上的数字,像你做的那样,像每个跟你的专校有关的人貌似做的那样,包括我儿子大卫。我对这些数字一无所知,从头到尾。你对它们的信仰帮助你(我推测)度过了这些困难时光,而我,作为一个没有这种信仰的人,就很容易生气、发火,容易大发脾气(今天早上你也见识了一次)——事实上,这变得很难忍受,不仅对我周边的人,而且对自己也同样如此。
“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答案就会出现。或许不出现。我厌恶悖论,胡安·塞巴斯蒂安,这点你好像跟我不同。为了获得心灵的宁静,我必须这样做吗:当悖论出现时我忍气吞声?如果你愿意,帮我理解下,为什么一个受过你训练的孩子,当请他解释这些数字时,会回答说无法解释,只能跳舞呢?同样的孩子,在去你的专校之前害怕从一块铺路石跨到下一块,害怕透过缺口掉下去消失在虚无中。但现在他可以毫不畏惧地跳着舞跨过各种缺口。跳舞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
他应该写。他应该写这封短信。但是胡安·塞巴斯蒂安会回信吗?胡安·塞巴斯蒂安给他的印象不是那种半夜起床给一个如果不是快要淹死至少也在挣扎的男人扔一根绳子过去的人。
当他逐渐入睡时,公园足球赛上的一幅画面出现了:那孩子低着头,紧握拳头,像一种无可抵制的力量,在跑啊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生活如此充实时——这一世的生活,当下的生活——却对来世的生活如此充满兴趣?
第一批来参加派对的两个男孩,来自楼里某个公寓,兄弟俩,穿着干净的衬衫和短裤很不自在,头发弄得湿淋淋的。他们迫不及待拿出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大卫放在一个角落清理出来的地方。“这是我的礼物,”他宣告说,“等每个人都走了我才会打开礼物。”
礼物间里已经有了农场姐妹们送的牵线木偶和他,西蒙的衣物,那只船,放在一个纸盒里,用一条带子扎着。
门铃响了,大卫冲过去迎接新来的客人,又收到更多的礼物。
因为迭戈承担着分发点心饮料的任务,所以他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他想,大多数他们的客人把迭戈当成男孩的父亲,而把他,西蒙,当成某个祖父或者甚至更远的什么亲戚。
派对进行得很顺利,虽然一小部分专校来的孩子对公寓楼来的更喜欢吵吵闹闹的孩子还挺警惕,并且互相抱团,自己内部窃窃私语。伊内斯——她的头发时髦地做成波浪形,穿了件时尚的黑白外套,无论哪方面,都是一个会让一个男孩引以为豪的母亲——看上去对整个进程非常满意。
“这件衣服真不错,”他对伊内斯说,“很适合你。”
“谢谢你,”她说,“该到吃生日蛋糕的时候了。你能拿出来吗?”
所以,把这只巨大的在绿色杏仁蛋白糊上面的足球蛋糕摆到桌子上就成了他的特权。当大卫一口气吹灭所有七根蜡烛时,他温和地微笑着。
“太棒了!”伊内斯说,“现在该你许愿了。”
“我已经许过愿了,”男孩说,“那是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连我都不告诉?”迭戈说,“连在我耳边悄悄说都不行?”他亲密地把头倾过去。
“不行。”男孩说。
切蛋糕时出现了点挫折:刀扎进去时,巧克力外壳裂开了缝,蛋糕碎成不均匀的两块,一块滚出案板,翻滚到桌面上变成碎片,撞翻了一杯柠檬汁。
大卫得意地喊叫一声,在头顶挥舞着刀:“简直是一场地震!”
伊内斯赶紧把这团乱东西擦掉。“小心刀,”他说,“可别伤着谁。”
“这是我的生日,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电话响了。是魔术师打来的。他晚些时候赶来,还得再要四十五分钟,说不定一个小时。伊内斯恼火地摔下听筒。“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她大喊道。
孩子们太多了,公寓里都容不下了。迭戈把一只气球拧成带两只大耳朵的侏儒的样子,这成了孩子们追逐的对象。他们在整个房间胡奔乱跑,把家具踢得东倒西歪。玻利瓦尔惊醒过来,从厨房的老窝里走出来。孩子们害怕地缩回去。该轮到他,西蒙,拉住项圈把狗控制住。
“它叫玻利瓦尔,”大卫宣告说,“它不会咬人,它只咬坏人。”
“我能拍拍它吗?”一个女孩问道。
“玻利瓦尔现在情绪不太友好,”他,西蒙回答说,“他习惯下午睡觉。他是个非常遵守习惯的家伙。”他用手使劲把玻利瓦尔弄回厨房。
谢天谢地,迭戈劝跟大卫在一块儿的那些毛糙男孩子出去到公园里踢足球。他和伊内斯留下来招待那些胆小些的孩子。后来足球玩家们急匆匆冲回来把剩的蛋糕和饼干全都狼吞虎咽给吃光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魔术师站在那里,是个脸蛋红润,看上去满面通红的小个子男人,戴顶大礼帽,身穿燕尾服,带只柳条篮。伊内斯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太迟了!”她大声说,“哪有这样对待客户的?走吧!别想从我们这儿拿一分钱!”
客人都走了。大卫拿着一把剪刀开始打开礼物。他解开伊内斯和迭戈的礼物。“是把吉他!”他说。
“是把尤克里里,”迭戈说,“还有份说明书,教你怎么用。”
孩子漫不经心地弹了下尤克里里,发出一声丁零当啷的弦音。
“得先调试,”迭戈说,“我来演示给你。”
“现在别,”男孩说,他打开西蒙的礼物,“太棒了!”他惊叫出声来,“我们可以带上它到公园去航行吗?”
“这是个模型,”他回答说,“我说不好它浮起来后会不会侧翻。我们可以在澡盆里试验下。”
他们在澡盆里放满水。小船在水面上欢快地漂浮着,没有任何侧翻的迹象。“太棒了!”男孩又说了一遍,“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你要学会了弹奏,尤克里里会变成你最好的礼物。”他说,“尤克里里可不是个模型,是件货真价实的东西,是件真正的乐器。你跟伊内斯和迭戈说过谢谢了吗?”
“胡安·巴勃罗说专校是所女里女气的学校。他说只有女人气的男人才去上专校。”
他知道胡安·巴勃罗是谁,公寓楼里的一个男孩,比大卫大些,个头高些。
“胡安·巴勃罗从来就没进过专校的门。他都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是个女里女气的男孩,玻利瓦尔会让你对它颐指气使吗——这个玻利瓦尔下辈子可是要做狼的?”
他要走时,伊内斯在门口赶上他,往他手里塞了几张纸。“这是专校寄来的一封信,还有份昨天的报纸,里面有几页提供私人教学的广告。我们必须给大卫请个私人教师了。我把可能性大的几个都做了标记。我们不能再等了。”
这封信地址上写了同时让伊内斯和他收,不是阿罗约的专校而是声乐专校寄来的。由于申请下一学季的标准非常之高,信中通知他们,很遗憾没有给大卫的位置了。专校对他们的垂询很感谢。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这封信又去了趟舞蹈专校。
他气势汹汹地坐在餐厅里。“告诉阿罗约先生我在这里,”他指示奥尔尤沙说,“说我不跟他说上话就不走。”
几分钟后,大师亲自出现了,“西蒙先生!你又来了!”
“是的,我又来了。你是个大忙人,阿罗约先生,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上次我说到我们想申请让大卫上声乐专校。那个申请现在被拒绝了。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在公立学校和私人授课之间。
“有些情况我向你隐瞒了,而你应该知道。我的搭档伊内斯和我离开诺维拉来到埃斯特雷拉时,我们是在逃避法律。不是因为我们是坏人,而是因为诺维拉的有关权威部门想把大卫从我们身边带走,放在某些地方,这些地方我不得进入,而且会把他安排在一个公共机构里。我们进行了抵制。因此,追究起来,我和伊内斯是违法者。
“我们把大卫带到这里,在你的专校给他找到了一个家——最后看来,是个临时的家。我还是说重点吧。如果我们让大卫上公立学校,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的身份将被识别出来,然后送回诺维拉。所以我们尽量躲着公立学校。不到一个月前搞的人口统计,又增添了麻烦。我们得把他的一切踪迹藏起来不让人口统计员发现。”
“我也要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藏起来。大卫就跟他们一起好了。这个楼里有很多黑暗角落。”
“你为什么需要把儿子藏起来?”
“上次人口统计没把他们算进去,因此他们没有数,因此他们不存在。他们是幽灵。不过,接着说。你刚才说你们得躲着公立学校。”
“是的。伊内斯倾向于给大卫请个私人教师。我们以前试过一次私人教师。并不成功。孩子个性太强。他总是习惯于自作主张。他更需要成为一个社会动物。他需要跟别的孩子一起待在一个班里。在他尊敬的某个老师的亲手指导下。
“我意识到你现在手头拮据,阿罗约先生。如果你能顺利地重开专校,如果大卫能重新回来,我可以无偿向你提供支持。我可以做门房工作——干些扫地、保洁、搬柴火之类的活儿。我可以帮寄宿生做点事。我不会因为干体力活儿而难为情。在诺维拉我当过码头工人。
“我可能不是大卫的父亲,但我仍然是他的监护人和保护者。遗憾的是,他好像越来越不尊重我,以前可不是这样。他目前是最桀骜不驯状态的一段时期。他嘲笑我是个老头子,整天跟在他后面摇着一根手指头教训他。但他尊敬你,阿罗约先生,你和你故去的妻子。
“如果你重新开张,以前的老学生们都会回来的,我相信这点。大卫将是第一个回来的。我不想假装懂你的哲学,但在你的翅膀下面生活,对这孩子有好处,我看得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
阿罗约先生怀着极大的热情听着,一次都不曾打断他。现在他说话了。
“西蒙先生,既然你对我如此坦诚,我也会对你交心。你说你儿子对你嘲讽。事实不是这样。他爱你,并且钦佩你,即便他并不总是服从你。他自豪地告诉我,在你当码头工人的时候,你经常搬最重的货物,比任何更年轻的同事搬的东西都重。他跟你作对的原因在于,尽管你举止像他父亲,可你并不知道他是谁。你是明白这点的。我们之前谈过这个。”
“他不仅仅是跟我作对,阿罗约先生,他还伤害我的自尊心。”
“他伤你的自尊心,惹你不高兴了,肯定会这样。让我换种说法,说说我们上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也许会让你放心些。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初来乍到某个新地方的经验,然后被指定一个新的身份。我们每个人都在一个并不是我们自己的名分下生活。但我们很快就会适应,适应这种新创造的生活。
“你儿子是个例外。他对自己新生活的虚假性感觉异常强烈。他还没有屈服于遗忘的压力。他还记得什么,我说不上,但应该包括他认为自己的真名。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我又说不上。他拒绝透露或者说不能透露。我不知道该是哪种情况。也许,总体上来说,最好他的秘密还是当秘密保守着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像你说的那样,改天我们知道他是大卫或者托马斯,是六十六或者九十九,是阿尔法或者欧米伽,如果他的真实名字暴露了,地球会在我们脚下发抖还是星星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当然不会。
“所以尽可放心。你不是第一个遭受否定的父亲,也将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们再来说另外那件事。你志愿为专校服务的事。谢谢你。我倾向于接受,很感叹。我亡妻的姐姐已经好心提供了些帮助。她是——我不知道她告诉过你没有——一个出色的教师,不过是另一派风格。我重开专校的想法在更多的社区居民中也获得了支持。大家都鼓励我,相信我能克服目前的困难。不过,给我点时间,来做一个决定。”
讨论到此结束。他起身走了。我们目前的困难:这句话有些粗俗的趣味。阿罗约对自己的困难了解吗?他还能从安娜·玛格达莱娜的真相中蒙蔽多长时间?德米特里在医院待的时间越长,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向朋友吹嘘这个大师冷若冰霜的妻子跟他有染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个故事会像野火般蔓延开来。人们会在阿罗约背后窃笑。他会从一个悲剧人物变成一个可笑的人物。他,西蒙,应该找个办法警告他,这样,当窃窃私语开始时,他会有个准备。
还有那些信,那些暗示有牵连的信!他应该早就烧掉。我充满激情地爱着你。他不止千次地诅咒自己卷进德米特里的事件中。
[1] 西班牙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