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克劳迪娅和伊内斯想在服装店策划搞一个活动:一场促销春季新款时装的表演。服装店以前从没举办过表演:两个女人完全投入,又是监督着裁缝,又是雇模特,又是委托制作广告,迭戈负责照看男孩。但迭戈却并不上心。他在埃斯特雷拉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他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们一起出去玩。有时彻夜不归,天亮了才回来,睡到中午。伊内斯说过他,而他并不理会。“我又不是保姆,”他说,“如果你想要个保姆,那就雇一个。”
这一切大卫都向他,西蒙报告了。因为厌倦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男孩就跟他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分发广告册。他们一起配合得很好。男孩好像有着无穷的能量。他从这幢楼跑到另一幢楼,把那些册子塞进邮箱,那些打开一个奇异世界的小册子:不仅有在黑暗中发光的钥匙圈、你睡觉时能够融化脂肪的“奇异带”、门铃响起来时吠叫的电子狗,而且还有胜利女神夫人的产品,星座咨询,只能预约;还有布兰迪的产品,内衣模特,也只能预约;还有小丑费尔迪的广告,声称保证让你的下一个派对生动有趣;更不要说各种烹调班、冥想班、愤怒情绪管理班,以及花一份的钱买两个比萨(买一赠一)。
“这是什么意思,西蒙?”男孩问,举着一份印在劣质牛皮纸上的宣传单。
人是万物的尺度,广告上写道。著名学者哈维尔·莫雷诺主讲,继续学习学院,星期四系列,晚上八点。免费入场,欢迎支持。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关土地调查方面的。土地调查员是把土地分成小块,这样就可以购买和出售的人。你不会感兴趣的。”
“这个呢?”男孩问。
“步话机,这是对一种无线对讲机取的无厘头的名字。你可以随身带着,跟远处的朋友说话。”
“我可以买一个吗?”
“这东西是成对买的,一个给你,一个给你朋友。十九雷埃尔九十五分。对一个玩具来说,这太贵了。”
“看它上面说趁还有库存,冲冲冲。”
“你可以不管这个。这个世界不会把步话机卖光的,我向你保证。”
男孩满脑子都是有关德米特里的问题。“你觉得他到盐井了吗?他们真的会用皮鞭抽他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他尽量如实回答,考虑到他对盐井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相信囚犯们都是以挖盐打发每一天,”他说,“他们也可以踢足球,或者看看书,有消遣的时候。一旦稳定下来,德米特里会给我们写信,告诉我们他的新生活的情况。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比较难回答的是有关德米特里被罚去盐井的那个罪行的问题,那些问题反反复复:“他什么时候让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疼吗?她为什么会变成蓝色?我死了后也会变成蓝色吗?”最难回答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杀死她?为什么,西蒙?”
他不想逃避男孩的问题。如果不回答,他们就会产生怨恨。所以,他就编造所能编的最容易、最能承受的故事,“几分钟的间隙,德米特里疯了,”他说,“有些人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断了。德米特里头脑疯狂了,在疯狂状态下,杀害了他最爱的人。很快他就又清醒过来了。疯狂消失后,他就彻底后悔了。他绝望地试图让安娜·玛格达莱娜死而复活,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决定做这件还有尊严的事。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并请求惩罚。现在他去了盐井,想通过工作还自己的欠债——他欠安娜·玛格达莱娜和阿罗约先生的债,以及欠专校失去他们心爱的老师的男孩女孩的债。每当我们在吃的东西里撒盐时,就会想到我们在帮德米特里还他的债。在未来的某一天,等他的债全部还完了,他就可以从盐井回来,我们大家就可以重新相聚了。”
“可是没有安娜·玛格达莱娜。”
“没有,没有安娜·玛格达莱娜。想见到她,我们得等到来生。”
“医生们想给德米特里一个新的脑袋,一个不会发疯的脑袋。”
“没错。他们想确保他再也不发疯。不幸的是,换掉一个人的脑袋得花些时间,而德米特里等不及了。他在医生还没有机会治好他的旧脑袋或者给他一个新脑袋之前,就离开医院了。他匆匆忙忙去还他的债去了,他感觉去还债要比治愈脑袋更重要。”
“可是他还会发疯的,不会吗,如果他还是那颗旧脑袋。”
“让德米特里发疯的是爱情。在盐井,他就没有女人可爱了。所以,德米特里发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不会发疯吧,会吗,西蒙?”
“不,我不会。我没有那种脑袋,那种会发疯的脑袋。你也不会。对我们来说这是万幸。”
“可堂吉诃德会。他有那种会发疯的脑袋。”
“没错。但堂吉诃德和德米特里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堂吉诃德是个好人,所以他疯狂导致他做些从龙嘴里救出女仆这样的好事。堂吉诃德是你今后人生中追随的好榜样。但德米特里不是。从德米特里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学。”
“为什么?”
“因为,撇开他脑子里的疯狂不说,德米特里也不是一个有好心的好人。起初他好像挺友善和大方,但那不过是装样子想骗你。你听他说了,想杀死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冲动根本就没有来头。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这肯定来自他的内心,在那里,这个冲动潜伏了很长时间,像蛇一样等着出击。
“无论你还是我,都对德米特里帮不上什么了,大卫。只要他拒绝深究自己的内心,面对他从中看到的东西,他就不会改变。他说他想获得拯救,但获得拯救的唯一途径就是自我拯救,而德米特里太懒惰了,他满足于自己的现状,拯救不了。你懂了吗?”
“那蚂蚁呢?”男孩说,“蚂蚁的心也不好吗?”
“蚂蚁是昆虫。它们没有血液,因此它们没有心。”
“熊呢?”
“熊是动物,所以它们的心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仅仅是心而已。你为什么会问蚂蚁和熊?”
“也许医生们应该取出一颗熊的心放进德米特里的身体里。”
“这个主意很有意思。遗憾的是医生们还没研究出一个办法,把一头熊的心放进一个人的身体里。等到能办到的这一天,德米特里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男孩看了他一眼,他发觉很难理解:是欢快还是嘲讽?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说。
“没原因。”男孩说。
这天就这样结束了。他把男孩给伊内斯送回去,然后就回自己住处了,可怕的雾很快落在他身上。他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后又倒了一杯。拯救的唯一途径是自救。男孩转而向他寻求指点。除了肤浅和险恶的胡言乱语,他还能提供什么呢。靠自我。如果他,西蒙,得靠自己,他有什么救赎的希望?从什么获得救赎?从无所事事,从漫无目标,从脑袋里的一颗子弹中获得救赎?
他从衣柜上取下那只小盒子,打开信封,盯着那个抱着猫的女孩,这个女孩二十年后挑出自己的这张照片送给她的情人。他又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这些信。
华金和达米安跟两个寄宿楼的女孩成为朋友。我们今天邀请她们去了海边。海水冰凉,但是他们全都潜到水里,似乎毫不在意。在其他幸福的家庭中,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但事实上我并不在其中。我心不在焉。我跟你在一起,就像我在心中跟你在一起,每天的每时每刻。胡安·塞巴斯蒂安已经感觉到这点了。我只有尽可能让他感觉到是被爱着的,但他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有某种东西变了。我的德米特里,我多么思念你,想到你我就战栗!整整十天!这时间怎么过?……
晚上我醒来,躺在那里想着你,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去,渴望赤身裸体再次躺在你怀里……
你相信通灵术吗?我站在悬崖上,望着下面的大海,集中所有的能量想着你,刹那间,我发誓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说着我的名字,我也叫着你的名字。这是昨天,星期二发生的事。大概是早晨十点左右。你也有感觉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们能隔空互相说话吗?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想念你,我亲爱的,充满激情地想念!还有两天了!
他把这些信叠起来,放回信封。他更愿意相信这些信是德米特里伪造的,但真相并非如此。这些信就是它们的本来面目: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的情话。他一直警告男孩防着德米特里。如果你想在生活中有个榜样,就向我看齐,他说,向西蒙看齐,模范继父,一个理性的人,一个庸人;或者,如果不向我看齐,那就向无害的疯老头堂吉诃德看齐。但是,如果这孩子真的想接受教育,还有谁比这个能够激发起如此不相配、如此不可理喻的爱情的人是更好的学习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