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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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院提供的西班牙语课程目录中,他选择了西班牙语作文(初级)。“注册这门课的学生应该熟练掌握西班牙语口语。我们将学习如何把东西写得清楚明白,符合逻辑,风格得体。”

他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连老师都要比他年轻:一个很有魅力,长着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的年轻女子,告诉他们只管叫她玛蒂娜就可以了。“我们将在整个教室轮流一遍,你们每个人都要告诉我你是谁,希望从这门课学到什么。”玛蒂娜说。轮到他时他说:“我叫西蒙,我在做广告生意,不过层次很低。我讲西班牙语已经一年多,而且讲得非常流畅了。对我来说,该到学习写得清楚明白、符合逻辑、风格得体的时候了。”

“谢谢你,西蒙,”玛蒂娜说,“接下来呢?”

当然他想写好。谁不想呢?但他来这里不是因为这个,完全不是。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会在待在这里的过程中发现原因。

玛蒂娜给大家发了必读材料。“请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用心对待你的阅读材料。”玛蒂娜说,“这门课结束的时候,我会把它从你们手中收回来,这样它就又会成为别的学生的朋友。”他自己的那本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上面用墨水和铅笔画了许多重点线。

他们读了两篇商务书信的范本:一封是胡安写的想做销售员的求职信,另一封是露西娅写给她的房东的一封信,希望终止公寓租借。他们对致敬和结尾的形式做了笔记。他们还仔细研究了段落的划分和分段的方式。“一个段落就是一个思想单元,”玛蒂娜说,“它展示某种思想,然后又将其与前后表达的思想连接起来。”

他们的第一篇作业是练习写段落。“给我讲讲关于自己的某些事,”玛蒂娜说,“不是什么都要,而是某些事。给我用三个段落的篇幅来讲述,然后再把它们互相串起来。”

他赞同玛蒂娜的写作哲学,尽最大能力完成好作业。“我来到这片土地,心中怀着一个压倒一切的目的,”他写道,“就是保护一个落在我手中需要照顾的小男孩免遭伤害,同时把他交给他的母亲。在适当的时候,我找到了他的母亲,把他跟她联系起来。”

这是他写的第一段。

“然而,我的义务并没有到此结束。”他写道。然而,这个连词。“我继续照管母亲和孩子,并且料理他们的安康。当他们的安康受到威胁后,我就带他们到了埃斯特雷拉,在这里我们受到了欢迎,在这里,那个男孩,开始用大卫的名字活动,现在他跟母亲伊内斯和舅舅迭戈生活在一起(我和伊内斯不再同屋而居),日子过得很美满。”

第二段结束。第三段,同时也是最后一段开始,用连词现在引出。

“现在,我有些不情愿地必须接受,我的义务完成了,孩子可能不再需要我。对我来说,该到结束我人生的某个章节,翻开新的篇章的时候了。翻开新的篇章跟学习写作的计划有关联——以某种对我来说还不明朗的方式关联起来了。”

这个就足够了。这些是必须写的三段,贴切地连起来。第四段,他打算写的这段,对作业而言是多余的,内容跟德米特里有关。他没有用连词“不过”,这个词会让第四段跟在第三段后面显得清楚、符合逻辑;但是,在这个连词后面,他要写:“在埃斯特雷拉,我遇到一个叫德米特里的人,他后来因为做了强奸犯和杀人犯而声名狼藉。德米特里好几次嘲笑我的说话方式,给他的印象是过于冷静和理性。”他思考着,然后又把冷静这个词改成冷淡,“德米特里认为某种说话方式能暴露某个人的内心。德米特里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去写,把段落互相串起来。德米特里会把这个称为毫无激情的写作,就像他管我叫没有激情的人。德米特里会说,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不用分段就会让自我喷涌而出。

“尽管我对此人毫无敬意,”他想继续写,在想象中的第五段,“我却被他的批评搞得很烦恼。我为什么会烦恼?因为他说(此时我可能完全同意他的说法)一个理性到冷淡的人对一个本性爱冲动和激情洋溢的男孩子来说,算不上最好的导师。

“因此(第六段),我想成为一个不同的人。”写到这里,在段落中途,他就打住了。这就够了,没有更多可写的了。

第二次课堂会上,玛蒂娜进一步讨论了商务书信的种类,特别是求职信。“求职信可以当作某种诱惑的表演行为。”她说,“在求职信中,我们要用最讨人喜欢的方式介绍自己。这就是我,我们会说——我没有吸引力吗?录用我吧,我将属于你。”教室里响起一阵欢笑的微波,“但是,我们的书信肯定同时要有某种商务的感觉。这里必须要有某种平衡。因此,撰写一封优质的求职信就需要某种艺术了,自我表现的艺术。今天我们就来研究这种艺术,希望你们能够掌握并且化为己有。”

他被玛蒂娜迷住了:这么年轻又如此自信。

课程进行到中途时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学生们溜出去到走廊上或者去卫生间的工夫,玛蒂娜仔细读着大家的作业。大家重新回来时,她把作业又返给大家。在他的作业上,她写道:“段落划分很好,内容独特。”

他们的第二篇作业是写一封求职信,用玛蒂娜的话说就是找一份“你梦想的工作,你最想到手的工作”。“记住要听上去很吸引人,”她又补充道,“要让自己抢手。”

“埃斯蒂马多馆长先生,”他写道,“我应今天《星报》上诱人的求职广告写信申请博物馆看管员的职位。虽然我没有在这个领域的工作经验,但是我有几个特质让自己显得颇具优势。首先,我是一个成熟又可靠的人。其次,我热爱或者至少尊敬艺术,包括视觉艺术。再次,我没有远大期望。如果我被任命担任看管员级别的职务,我不会期望第二天提拔成为主管保安,更不要说馆长。”

他把自己写的整块文字分成几部分,五个简短的自然段。

“我没法真诚地宣称”,他补充说,“做一名博物馆看管员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是,我已经到了人生的危急时刻。你必须要变一变,我对自己说。但是变成什么呢?也许我目光所落的这个广告就是我想要的信号,一个来自天堂的信号。跟我来,《星报》说。于是我就来了,这封信就代表了我的追随。”

这是他写的第六段。

他把这封信交给玛蒂娜,总共六段。课内休息时他没有离开教室,而是待在课桌旁,贪婪地看着她批阅,看着她手中的钢笔快速又果断地活动着。他注意到玛蒂娜开始要看他的信时的情景。她在这封信上花了更长的时间,看的时候有点愁眉苦脸。她抬起眼睛时,看到他在看她。

课间休息结束后,她把作业发给大家。在他的作业上她写了句:下课后找我一下。

下课后,他一直等到别的学生都离开。

“我很有兴趣地看了你的作业,”她说,“你写得很好。但是,我不知道这门课是否特别适合你。你不觉得你上一门创意写作课会更加如鱼得水吗?你知道,停修有关课程还不太迟。”

“如果你告诉我我应该取消这门课,我就取消。”他回答说,“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就是创作。在我看来,这跟人们在日记里的写法是一个样。写日记并不是创作。那也是书信写作的一种形式。人们可以给自己写信。但是,我理解你说的意思。我来这里不合时宜。我不会再浪费你的任何时间了。谢谢你。”他把那册阅读材料从包里取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别生气,”她说,“别走,别取消。我会继续看你的作业。但我读你的作业会跟我读别的学生的作业方式完全一样;以一个写作教师而不是倾听者的方式。你接受吗?”

“我接受,”他说,“谢谢你。很感激你的好心。”

第三篇作业,要求他们描述下自己以前的工作经验,然后,再写一份教育背景梗概。

“我曾经是个体力劳动者,”他写道,“如今,我靠往邮箱里投递各种手册维生。这是因为我没有以前那么强壮了。另外,在体力不支的同时,也丧失了激情。这个至少是德米特里的看法,我之前提到的那个人,那个充满激情的人。德米特里的激情有一天晚上沸腾到了杀死他情妇的地步。至于我,我没有欲望想杀害任何人,更不要说我可能爱的某个人。我说这话时德米特里放声大笑——我说我不会杀害我爱的某个人。照德米特里说,在某个深藏不露的层次,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杀害我们爱着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杀害爱人,但只有很少蒙上帝挑选的人才有勇气实现自己的渴望。

“小孩能嗅出谁是懦夫,德米特里说。小孩也能嗅出骗子,以及伪君子。因此,照德米特里说,大卫对我的爱逐渐淡化,他已经证明我是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伪君子。相比之下,在大卫被像德米特里本人(一个自己供认不讳的杀人犯)和他舅舅迭戈(在我看来是个饭桶和恃强凌弱的家伙,但这个暂且不说)这等人吸引去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孩子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带着某种天生的直觉,知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真实,他说,但是,他们在逐渐社会化的过程中,又丧失了这种能力。按照他的说法,大卫是个例外。大卫仍然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天生的天赋。因此他尊敬大卫——事实上到了崇敬的地步,或者像他说的那样,认出他。我的最高统帅,我的国王,他这样称呼大卫,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你怎么可能认出你以前从没见过的人?我想对德米特里提这个问题。

“跟德米特里相见(我不喜欢此人,事实上从道德的观点看已经是蔑视了)是一种很有教育意义的经历,对我而言。以至于我要把它列入我的教育背景。

“我相信我对很多新的观念持开放态度,包括德米特里的观念。我认为,德米特里对我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作为父亲或者继父,或者人生导师,对像大卫这样的孩子而言我不是合适的人选,一个特别例外的孩子,一个始终提醒我,我并不了解他或者理解他的孩子。因此,也许该到我抽身而退给自己另找人生角色的时候了,找到另一个对象,或者人,我可以在其身上倾注从我身上倾倒出的不管什么东西。有时可以仅仅是言谈,有时可以是眼泪,有时以我固执地称为关爱的方式。

“关爱是我毫不犹豫会在日记中使用的一种公式化表述。但是这篇东西肯定不是日记。所以声称受到关爱的激励的说法有些宏大。

“继续。

“允许我以一条脚注的形式,再多说几句跟眼泪有关的话。

“某种音乐会给我的眼睛带来泪水。如果我是个没有激情的人,这些眼泪从哪里来?我还没见过德米特里被音乐感动得流泪。

“让我再以第二条脚注的方式,说说伊内斯的狗玻利瓦尔,说说伊内斯同意做大卫的母亲后跟她来的那条狗。不过现在那条狗已经成了大卫的狗,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即当我们说某个保护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保卫者,尽管我们并没有权力控制他,或者她以及或者它。

“狗像小孩一样,据说,有本事嗅出懦夫、骗子等等。但是,从第一天起,玻利瓦尔就把我接纳为他们那个家庭的成员。对德米特里而言,这肯定值得他好好想想。”

玛蒂娜女士——他没法直呼其名,虽然这位女士还很年轻——把批阅过的作业发给班上其他同学了,却没有返还他的。可是,当她经过他的桌子时,却轻声说,“下课后,请找我,西蒙。”只有这几个词,这有他叫不上名字的轻轻飘过的香水味。

玛蒂娜女士年轻,漂亮,智性,他很欣赏她的沉稳和才华,以及那双黑黑的眼睛,但并没有爱上她,就像他也没有爱上过安娜·玛格达莱娜,他对安娜要更了解些(而且还看到过她赤身裸体),但她现在已经死了。他想从玛蒂娜小姐那里得到的不是爱,而是别的。他希望她听他说,告诉他自己讲的话——这番讲话他正努力写在纸上——听上去真实还是恰恰相反,从头到尾都是一篇冗长的谎言。然后,他希望她告诉自己该怎么办:到底要继续早上骑上自行车出去发送广告手册,下午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越来越频繁)喝着酒,然后接着沉睡,睡啊睡,死睡个八个,或者九个,甚至十个小时;还是出去闯世界,干些不一样的事情。

对一个作文老师来说这个期待太大了,大到她应付不了的程度。可是,当初,在那个遥远的岸边,对那个登上那艘轮船的男孩来说,期待这个身穿黄褐色衣服的硬气男人把自己藏在他的翅膀下,在一个陌生的土地上引导他的脚步继续向前,这个期待同样太大了。

他的同学们——他跟他们还不过是互相点头之交——一个个从教室走出去。“坐下,西蒙。”玛蒂娜女士说。他在她对面坐下。“这事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她说。她直视着他。

“这不过是文章而已,”他说,“你对付不了作为文章的它吗?”

“这是一篇求助信,”她说,“你在向我求助。我早上还有份工作,晚上还要给你们上课,加上还有丈夫、孩子、家庭需要照料。事情太多了。”她把这篇作业提到空中,好像要评估它的重量,“太多了。”她又重复道。

“有时会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有人来拜访。”他说。

“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她说,“可是对我来说实在要求太高了。”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三页纸,塞进自己的包里。“再见,”他说,“再次感谢你。”

现在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什么事都不发生。另一种是玛蒂娜女士心思变了,跟踪他到他的住处,某天下午将看到他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她会说,很好,西蒙,来明示我吧: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他给了她三天时间。

三天过去了,玛蒂娜女士并没有来敲他的门。显然是第一种情况,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房间,很久以前被涂成令人压抑的蛋黄色,在他看来始终没有成长为一个家。租借他房间的那对老年夫妇一直敬而远之,对此他很感激,但是,有几个晚上,透过薄薄的墙壁,他听到那老头儿,得了什么病的老人,一直咳嗽个不停。

他像鬼魂般在学院的走廊里游荡。他上了个短期烹饪课,试图想办法丰富下自己单调的饮食,但老师讨论的菜品要求的餐具是个烤箱,他没有烤箱。他出场时没有任何能展示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调料盘,这东西给所有的学生都发过:土茴香、生姜、肉桂、姜黄、红胡椒粉、黑胡椒粉。

他取消这门课后又上了个占星班。讨论的内容是天体:这些星球属于天体呢还是正好相反,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天体在数量上有限还是无限。主讲老师认为天体的数量有限——有限但不知道并且不可知,根据她的说法。

“如果天体数量有限,那么它们之外又有什么?”一个学生问。

“没有之外。”老师回答。这个学生显得很困惑。“没有之外。”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对天体并不感兴趣,甚至对星星都不感兴趣,那些东西就他所关心的范围而言,不过是遵循某些神秘的起源规律,在虚空中穿越的一堆堆毫无知觉的物质团块。他想要知道的是这些星星和数字之间有什么关系,数字和音乐之间有什么关系,一个像胡安·塞巴斯蒂安·阿罗约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同时把星星、数字和音乐搞在一块儿谈论。但是这位讲师没有表现出对数字或者音乐有什么兴趣。她的主题是星星可能拥有的布局,以及这些布局如何影响着人类的命运。

没有之外。这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自信?他自己的看法是,不管有没有之外,如果没有之外的观念去依附的话,人们会在绝望中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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