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口普查的那天来了,那天也是服装店举办展秀的日子。男孩醒来时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没有食欲。他会是病了吗?他,西蒙摸了摸男孩的额头,但又凉凉的。
“你昨天晚上看七舞了吗?”男孩问道。
“当然看了。我的目光都离不开你。你跳得很美。每个人都这么想的。”
“可你看见七了吗?”
“你是说数字七吗?没有。我没有看见什么数字。我这方面不灵。我只能看见我眼前的东西,这你知道的。”
“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昨晚的兴奋激动过后,我想我们应该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天。我本想建议去瞄一眼伊内斯的时装秀。但我想保守的绅士不会受欢迎。我们可以出去,带上玻利瓦尔,如果你喜欢的话,带它散一次步,我们可以一直在大街上溜达到六点钟。因为有宵禁。”
他以为又会发出一连串为什么的问题,可是男孩对人口普查和宵禁没有兴趣。德米特里这会儿在哪里?这样的问题也没出现。他们是最后一次看到德米特里吗?对德米特里的遗忘开始了吗?他祈望但愿如此。
不出所料,接近午夜时分,人口普查员们来敲门了。他抱起半睡中还唧唧咕咕的男孩,裹在一块毯子里,把他整个儿身体塞进橱柜里。“不要有一丝声音,”他轻声说,“这很重要,不要有一丝声音。”
人口普查员是对年轻夫妇,道歉说他们这么晚了过来。“城里的这一部分我们不熟悉,”女人说,“曲里拐弯的大街小巷简直就像迷宫!”他给他们斟上茶,但他们很着急。“我们还有好长一个地址清单没有完成呢。”她说,“我们得干个通宵了。”
人口普查的活儿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已经填好表格了。家庭人口数量:“一个”,他写道。婚姻状态:“单身。”
他们走后,他把男孩从囚禁中解放出来,放回床上,倒头就睡。
早上,他溜达过去看伊内斯。她和迭戈正坐着吃早饭。她跟他平时见的一样阳光欢乐,不停地唠叨着时装秀,这次活动——人人都说——取得了巨大成功。埃斯特雷拉的女士们都蜂拥而来看新的春季时装。低开领,高腰,对黑白的朴素的信心,赢得了普遍的赞赏。预售超过整个预期。
男孩睁着目光闪闪的眼睛听着。
“喝你的牛奶,”伊内斯告诉他,“牛奶会让你骨骼强化。”
“西蒙把我关在衣柜里了。”他说,“我都无法呼吸。”
“就是人口普查员来的那会儿工夫,”他说,“一对挺好的年轻夫妇,很礼貌。大卫安静得像只耗子。他们只看到一个刚睡醒的孤独的老单身汉。五分钟不到就结束了。五分钟内不会有人窒息而死。”
“这里也一样,”伊内斯说,“进进出出不到五分钟。没有提问题。”
“这样大卫就仍然可以隐身了,”他,西蒙说,“祝贺,大卫。你又逃过了。”
“直到下一次人口普查。”迭戈说。
“直到下一次人口普查。”他,西蒙同意道。
“有几百万的人需要统计,”迭戈说,“错过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西蒙附和说。
“我真的会成隐身人吗?”男孩问。
“你没有名字,你没有号码。这足以让你隐身了。但你别担心,我们能够看见你。任何一个人只要头上长眼睛就能看见你。”
“我不担心。”男孩说。
门铃响了:一个年轻人拿着一封信,骑了很长距离后很热,脸色红扑扑的,伊内斯邀请他进来,给了他一杯水。
信的地址上同时写着伊内斯和西蒙收,是奥尔玛寄来的,三姐妹中的老三。伊内斯大声读起来。
“我们从学院回家后,我和两个姐姐谈到深夜。当然谁都不可能预料到德米特里会那样忽然蹦出来。但是,我们对事情后来的导向感到失望。我们觉得,阿罗约先生邀请孩子们到舞台上来非常不对。那根本起不到为他的判断辩护的作用。
“虽然我们姐妹一直对阿罗约先生非常尊重,我们还是觉得该到与专校以及聚集在他身边的这个小圈子保持距离的时候了。因此我写信告知你们,如果大卫还想回到专校,我们将不会担负他的学费。”
伊内斯中断了朗读。“怎么回事?”她说,“在学院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莫雷诺先生,举办招待会欢迎的这位客人,在学院办了个讲座,我和大卫都去听了。演讲结束后,阿罗约叫他儿子来到舞台上跳了一段舞。本来是想当作对这次演讲的艺术回应,可是他弄失控了,最后变成一团糟。另找个时候我再跟你讲细节。”
“德米特里也来了,”男孩说,“他冲西蒙大喊大叫。他冲每个人大喊大叫。”
“又是德米特里!”伊内斯说,“我们就摆脱不掉这个人了吗?”她又回到信上。
“作为没有孩子的老处女,”奥尔玛写道,“我们姐妹几乎没有资格对养育孩子提什么建议。但是,大卫,在我们看来,大卫好像有些骄纵过度。这对他不会有好处,我们相信,如果他自然的高涨的精神有时不加约束的话。
“允许我再说句自己的话。大卫是个稀罕的孩子。我会深情地记着他,即使我再也不会见他。代我问候他。告诉他,我很喜欢他跳舞。
“你的奥尔玛。”
伊内斯叠上信,塞进果酱瓶底下。
“我骄纵过度是什么意思?”男孩问道。
“你别在意。”伊内斯说。
“他们打算把牵线木偶收回去吗?”
“当然不会。它们归你保存了。”
好长时间的沉默。
“现在怎么办?”他,西蒙说。
“我们找个家庭老师,”伊内斯说,“像我开始说的那样。找个有经验的人。找个忍受不了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的人。”
来开专校门的不是奥尔尤沙而是梅赛德斯,她又拄上了拐杖。
“你好,”他说,“承蒙你去告诉下大师,新来的帮手来报到了。”
“进来吧,”梅赛德斯说,“大师像平常一样在闭关。你来报到要做什么?”
“清洁。搬东西。需要做的什么都干。从今天起,我就是专校干零碎活儿的人了:勤杂工,跑腿的。”
“如果你真这么说,厨房地板可以擦洗下。还有卫生间。你这是何苦来着?又没钱付给你。”
“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胡安·塞巴斯蒂安和我。不涉及钱的事。”
“对一个不跳舞的男人来说,你好像对胡安·塞巴斯蒂安和他的专校忠诚得有些不一般。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儿子将重返学校呢?”
“不。他母亲反对。他母亲认为,在胡安·塞巴斯蒂安的教育下,他的性子已经野了。”
“这话倒也不错。”
“这话不错。他母亲认为该到他开始接受正规教育的时候了。”
“你呢?你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可想的,梅赛德斯。在我们家,我又笨,又瞎,又不会跳舞。伊内斯说了算。狗说了算。我就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只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睁开眼睛,我到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包括他们引为荣耀的数字,二,三,以及其他所有的数字。你曾提出教我舞蹈,我拒绝了。现在我改变主意还行吗?”
“太晚了。我今天就要走了。我要赶去诺维拉的火车。你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抓住不放。如果你想学舞蹈,干吗不请你儿子教呢?”
“大卫认为我学不会,不可救药。哪怕只教一次都没时间吗?算是对舞蹈神秘难题的一次快速入门简介?”
“我看看能教什么吧。午饭后过来。我会去跟奥尔尤沙说说,请他给我的音乐伴奏。这期间,你处理下脚上穿的。你总不能穿着靴子跳吧。我不敢答应,西蒙。我不是安娜·玛格达莱娜,不是阿罗约体系虔诚的追随者。你跟我在一起是看不到前生的。”
“那没关系。前生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不来也没什么。”
他毫不费劲就找到那家鞋店。还是以前的那位售货员给他服务,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高高的神情忧伤的男子。“是给你本人用的舞鞋吗,先生?”他摇了摇脑袋,“我们没有那样的鞋——没有适合你的尺寸的鞋。我不知道怎么给你出主意。如果我们没有那样的鞋,埃斯特雷拉别的店也不会有。”
“给我看看你们店最大的鞋。”
“最大的鞋是三十六,女士用的号码。”
“给我看看。要金色的。”
“很遗憾我们只有三十六的银色。”
“那就银色的。”
他的脚当然不适合三十六的号码。
“我要了。”他说,付了五十九雷埃尔。
他回到自己房间,把舞鞋的脚趾端用刀刃割开,强行把自己的脚伸进去,然后系上鞋带。他的脚指头令人恶心地往外伸着。挺好的,他心里对自己说。
梅赛德斯看见这双舞鞋后放声大笑。“你从哪儿弄到这双小丑鞋的?脱掉吧。你要光着脚跳会更好。”
“不。这双小丑鞋我付过钱了,我要穿着它们。”
“胡安·塞巴斯蒂安!”梅赛德斯喊道,“过来瞧瞧!”
阿罗约从教室没事走出来,朝他点点头。如果他注意到这双鞋,会觉得很好玩,但他没有流露出一点迹象。他在钢琴边坐下。
“我以为奥尔尤沙会给我们伴奏。”他,西蒙说。
“奥尔尤沙没找到,”梅赛德斯说,“别担心,胡安·塞巴斯蒂安给你弹奏并不跌份,他每天都给孩子们弹奏呢。”她把手杖放在一边,在他后面站好位置,抓住他的上臂,“闭上眼睛。你要左右摇晃,身体重心先放在你的左脚,然后再放在右脚上,然后又前后摇晃。想象,如果有帮助的话,在你身后,有个可望不可即的美丽女神,不是又丑又老的梅赛德斯在身后跟你同步运动。”
他照着做了。阿罗约开始弹奏起来,一种简单的曲调,孩子的曲调。他,西蒙,脚上已经没有想象的那么稳,也许因为他还没吃饭。但他配合着音乐的节奏前后摇晃着。
“很好。现在右脚向前迈出,一短步,再收回;然后左脚向前迈出,收回。很好。重复刚才的动作,右脚向前迈出,收回,左脚向前迈出,收回,等我告诉了再停止。”
他照着做,穿着有着怪怪软鞋底的舞鞋不时打趔趄。阿罗约把曲调反过来,不断变化着,弹得越来越复杂:虽然节奏保持稳定,小咏叹调已经逐渐呈现出一种新的结构,像一颗水晶在空中逐渐长大。狂喜的感觉洗荡着他全身,他多希望能坐下来好好地聆听。
“现在,我不想让你放弃,西蒙。你要抬起双臂,保持自我平衡,你要继续做右收左收的动作,但每一步你都要在四分之一的圆环范围内转向左侧。”
他照她说的做着。“我得坚持多久?”他说,“我感觉晕眩了。”
“坚持。你会克服晕眩。”
他照做了。教室里有些冰凉;他感觉到了头顶高高的空间。梅赛德斯渐渐消失;只有音乐在响。他伸开双臂,闭着眼睛,划着缓缓的圆环移动步子。地平线上,第一颗星星开始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