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字数:3425

在这种心烦意乱的状态下,他回到家里,然后发现,在他家门外趴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德米特里,穿着医院勤杂工的工作服,浑身淋得湿透——又下雨了——但却乐呵呵地笑着。

“你好,西蒙。这天气可真可怕,是吧?允许我进去吗?”

“不,我不允许。怎么到这儿的?大卫和你一起来的?”

“这回大卫一点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就来了:搭公交车,然后步行过来。谁都不多关注我一眼。哎哟!太冷了。连给我一杯热茶都不让喝!”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咯咯地笑起来。“很意外,是吧?你应该看看你的脸。帮凶和同谋:我能看得见这几个词从你脑子里溜过去。帮助和教唆一个罪犯。别担心。我马上就会走。这辈子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所以拜托,让我进去。”

他打开门锁。德米特里走进去,扯掉床单,把自己裹起来。“这多好!”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我来告诉你,所以仔细听着。等天亮的时候,从现在起还有几个小时,我就上路去北方,去盐井。这是我的决定,我最终的决定。我要自我放逐到盐井,谁知道我在那里会变成什么。人们常说,‘德米特里,你像头熊,什么都杀不了你。’嗯,也许以前这样说没错,但现在今非昔比了。鞭打,镣铐,面包和水——谁知道在我的双膝跪地之前,说‘够了!处理掉我吧!给我致命一击吧!”之前,我能忍受多久!”

“在这个昏天黑地的城镇,只有两个理智的人,西蒙,你和阿罗约先生。阿罗约指望不上,我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所以就只有你了。你还可以去说,你认为我话说得太多了,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是对的,我确实有些令人厌烦。但从我的角度看看,如果我不说,如果我不自己解释,我会是什么?一头公牛。一个无名之辈。也许还是个精神变态者。没准。但显然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地位。你不会理解的,对吗?惜墨如金,这是你。在说出每个词之前都反复斟酌权衡。唉,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

“我爱那个女人,西蒙,我眼睛落在她身上的刹那,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星星,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有一个洞被打开了,一个她并且只有她才能填充的洞。说实话,我现在还爱着她,安娜·玛格达莱娜,虽然她已经埋葬在地下或者烧成灰了,没有人告诉我怎么了。那又怎么样?你会说——每天都有人相爱。但跟我的爱不同。我配不上她,这是一个朴素的真理。你明白吗?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在最充分的意义上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用漂亮的话说,你忘记自己在哪里,而且时间凝滞不动,那种在一起,那种欣喜若狂的在一起,你知道你在她心里,她在你心里——那种跟她在一起,同时又在你内心的一个角落知道这一切有点不对劲,并不是道德上的不对劲,我跟道德从来没有多少交道可打,向来特立独行,道德上特立独行,而是一种宇宙论意义上的不对劲儿,就好像我们头顶上空中的行星错位了,在对我们说不,不,不?你明白吗?不,你当然不会明白,这不怪你。我这是在拙劣地自我解释。

“我说了,我配不上她,配不上安娜·玛格达莱娜。这就是最后走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我不应该去那里,跟她同床共枕。错了。这是一种冒犯——冒犯了星星,冒犯了某种东西或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具体冒犯了什么。这是我的一种感觉,隐秘的感觉,挥之不去的感觉。你明白吗,你能明白那么一点点吗?”

“我对你的感觉毫无兴趣,德米特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不要告诉我这方面的任何东西。我没有鼓励你。”

“你当然没有鼓励我!没有人比你对我的隐私权更尊重了。你是个正派人,西蒙,是真正的正派人中罕见的类型。可我不想私密!我想做一个人,要做人就得做一个会讲话的动物。这就是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原因:这样我就又能够成为人,听到人的声音再次从我的胸中释放出来,德米特里的胸中!如果我不能把它们告诉你,我还能去告诉谁?还有谁?所以,让我告诉你!我们经常做那事,做爱,她和我,只要我们有时间做,只要有一个小时的空闲,甚至只有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能坦率地讲讲这些事吗,我可以吗?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向你保密的,西蒙——自从你读了那些你不应该读的信以后,就没有了。

“安娜·玛格达莱娜。你见过她,西蒙,你一定同意,她是个美人儿,一个真正的美人,真正的尤物,从头到脚没有瑕疵。我应该为怀中搂着这样一个美人而感到自豪,可我没有。不,我感到羞愧。因为她配得上更好的,比一个我这样丑陋、满身是毛的无知人物更好的。我想起她那冰凉的双臂,冰凉得像大理石,紧紧搂着我,把我拉进她的怀中——我!我——我摇着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西蒙,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错了。美女和野兽。这就是我用宇宙论这个词的原因。在星星或者行星中,出现什么错误了,什么东西搅浑了。

“你不想怂恿我,我欣赏这点,真的。从你而言,这值得尊重。然而,你一定很好奇这个问题,安娜·玛格达莱娜方面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果我真的配不上她,像我深信的那样,她在床上跟我做什么呢?答案是,西蒙:我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有个配她千倍都有余的丈夫,一个爱着她的丈夫,而且向她证明了自己的爱,或者像她说的这样,她看上我什么呢?

“不用怀疑,欲望这个词出现在你心中:安娜·玛格达莱娜对我提供的,不管是什么,有种欲望。可并非这样!欲望全在我这边。她那边,除了优雅和温柔,别的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女神下凡,用不朽的生命的滋味恩赐一个垂死的人。我应该崇拜她,我的确崇拜她,直到一切都恶化的那个致命的日子到来。这就是我想去盐井的原因,西蒙:因为我不感恩。这是一种可怕的罪行,不感恩,也许是万恶之首。我这种不感恩是从哪里来的呢?谁知道。人心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像人们说的。我一直都对安娜·玛格达莱娜很感激,直到某一天——轰隆一声!——我变得不感恩了,就像这样。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最后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我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为什么?——我得不到答案。因为我后悔了,这点毫无疑问。如果我能把她从不管什么地方带回来,从埋葬她的地穴里或者像尘土一样撒在波浪上,我会闪电般去行动。我会跪在她面前,万般后悔啊,我的天使,我会说(我以前有时这样称呼她,我的天使),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可是后悔没用,真的——后悔、抱愧。时光像支箭:你不能让它回头。不会回头。

“他们在医院不懂这些东西。美丽、优雅、感恩——对他们来说,这完全是一本合上的书。他们端着灯盏想窥探我脑子里的东西,显微镜、望远镜,寻找交叉线路,或者打开被认为关掉的开关。问题不在我脑子里,而在我灵魂中!我告诉他们,当然他们不理我。或者就给我一片药。把这个吃了,他们说,看看它能否把你矫正了——药对我不起作用,我告诉他们,只有皮鞭管用!给我皮鞭!

“只有皮鞭对我才管用,西蒙,皮鞭和盐井。故事到此结束。谢谢你听我讲完。从现在开始,我发誓,我的嘴巴会封起来。安娜·玛格达莱娜神圣的名字将永远不会从我的唇间经过。我将年复一年地默默地劳动,为这个大地上的善良的人们挖盐,直到我再也干不动的那天。我的心,我这颗忠诚的老熊的心,将俯首听命。当我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神圣的安娜·玛格达莱娜将会降临,依然冷静和美丽,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来吧,德米特里,她会说,跟我一起去来世,在那里,过去将被原谅和遗忘。这是我的想象。”

当他说“被原谅和遗忘”时,声音哽咽了。他的眼中泪光闪闪。连他,西蒙都被感动了。接着德米特里又恢复了平静。“说重点吧,”他说,“我能在这里过夜吗?我能睡在这里,攒攒力气吗?因为明天将是漫长又艰难的一天。”

“如果你答应明天早上就走,如果你发誓我永远不再见到你,永远永远,是的,你就可以睡这里。”

“我发誓,永远!我以我母亲的头发誓!谢谢你,西蒙。你是真正大度的人,谁会想得到你,这样一个城里最正统、最正直的人,最后会帮助一个罪犯,跟他同谋。再帮个忙。你能借我几件衣服吗?我本要买,可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在医院,他们把钱都拿走了。”

“我会给你些衣服,给你些钱,我会给你一切,只要能摆脱你。”

“你的慷慨让我惭愧。真的。我还对你做了件错事,西蒙。我经常在你背后开玩笑。你不知道吧?”

“拿我开玩笑的人多了。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都悄无声息过去了。”

“你知道安娜·玛格达莱娜怎么说你吗?她说你假装是个可敬的公民,一个理智的人,但其实你不过是个迷茫的孩子。这是她的原话: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生活或者想要什么的孩子。她真是个洞察力很强的女人,你不觉得吗?而你,她说,当然是指我,德米特里——你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人们在这方面对你有话可说。这话没错!我从来都知道想要什么,她就爱我这点。女人爱知道他想要什么的男人,不拐弯抹角的人。

“还有最后一件事,西蒙。有什么吃的吗,好为明天的旅程加强下体力?”

“橱柜里有什么尽管取。我想出去散会儿步。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要出去好大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德米特里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晚上,他被这个人的呼噜声吵醒。他从沙发上起来,摇了摇德米特里。“你在打呼噜。”他说。德米特里大大地翻了个身。一分钟后,他又恢复了打呼噜。

等醒来时他已经听到树上的鸟儿开始鸣叫了。天非常冷。德米特里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得走了,”他轻声说,“你说要给我点衣服和钱。”

他起来打开灯,给德米特里找出一件衬衣和裤子。他们个头一样高,但德米特里肩膀更宽,胸膛更大,腰更肥:这件衬衣只能勉强系上扣子。他从钱包里给德米特里取出一百雷埃尔。“拿上我的外套,”他说,“在门后面。”

“我真是感激不尽,”德米特里说,“现在我必须出发迎接自己的命运了。替我向那小子告别下。如果有人过去打探,告诉他们我搭上去诺维拉的火车了。”他又停顿了下,“西蒙,我告诉你,我是自己离开医院的。完全不是真的。事实上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你家孩子帮了我。怎么帮的?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德米特里呼唤自由,我说。你能帮忙吗?一个小时后他就过来了,跟我一起走出去,就像第一次那样。干净利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真怪。好像我们看不见。就这么回事。我想我得告诉你,这样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第十八章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