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伊内斯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想给你看来着,可给忘了。”她说。
地址上同时写着西蒙先生和伊内斯女士收,写在舞蹈专校的一张便笺纸上,专校的饰章用水笔涂抹掉,签名是胡安·塞巴斯蒂安·阿罗约,这封信是邀请他们参加一场招待会,以向著名哲学家哈维尔·莫雷诺·冈特雷斯表达敬意,在美术博物馆举办。“按照标志从雨果街进去,再上到第二层。”还有便餐招待。
“就是今天晚上,”伊内斯说,“我不能去。我太忙了。另外,还有人口统计的事儿呢。我们在安排表演期间,把这事儿完全忘了,等想起来时已经太迟,通知已经过期了。展秀明天下午三点开始,六点钟所有的商铺都得关闭,雇员都得打发回家。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处理。你去参加招待会吧。带上大卫。”
“什么是招待会?什么是人口统计工作?”男孩问道。
“人口统计就是一种计算,”他,西蒙解释道,“明天晚上,他们将开始计算埃斯特雷拉所有的人口,然后制作一个姓名清单。伊内斯和我决定把你藏起来不要让人口统计员看见。不会只有你一个人。阿罗约先生也要把自己的儿子藏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多了。阿罗约先生认为把数字跟人依附起来,无异于把他们变成蚂蚁。我们想让你们跟官方的名册脱钩。至于招待会,是给成年人办的聚会。你可以一起去。会有很多吃的东西。你要觉得太无聊,可以去看看奥尔尤沙的兽笼。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了。”
“如果他们把我算进人口统计中,他们就会认出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们不想冒那个风险。”
“可是你打算永远把我藏起来吗?”
“当然不会——只是在人口统计期间。我不想给他一个理由,把你打发到他们在彭塔·阿雷纳斯的那所枯燥乏味的学校。一旦你过了上学的年龄,你就可以放松,可以自己做主了。”
“然后我就可以留小胡子了吗?”
“你可以留小胡子,可以改自己的名字,可以做各种可以避免被认出来的事情。”
“可是我就想要被认出来!”
“不行,你不能被认出来,还不行,你不能冒那个险。大卫,我想你不理解认出或者被认出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们暂且不争论这事。等你长大后,你想成什么人都可以,做你喜欢的什么事都可以。在此之前,我和伊内斯希望你按照别人说的去做。”
他和男孩到招待会时已经晚了。他很惊讶居然有那么多客人。那位著名的哲学家和尊贵的客人大概是一大批追随者。
他们见到了那三姐妹。
“我们听过莫雷诺大师上次来访时的演讲。”孔苏埃洛说,“那是什么时候,瓦伦蒂娜?”
“两年前。”瓦伦蒂娜说。
“两年前,”孔苏埃洛说,“很有意思的一个人。晚上好,大卫,我们不亲吻一下吗?”
男孩在每个姐妹的脸颊上都例行公事地亲了下。
阿罗约走到他们这边来,由妻姐梅赛德斯陪着,她穿了件灰色丝绸长裙,披了条醒目的深红色小短披纱。同行的还有大师莫雷诺本人,是个矮胖的小男人,几绺头发飘下来,皮肤上满是麻子,嘴唇又大又薄,像青蛙的嘴。
“哈维尔,你认识孔苏埃洛女士和她的姐妹们,不过我来给你介绍下西蒙先生。西蒙先生是个很有实力的哲学家,他也是这位出色的年轻人的父亲,这孩子名叫大卫。”
“大卫不是我的真名。”男孩说。
“大卫不是他的真名,我应该说明才是,”阿罗约先生说,“但是,正是用这个名字,他在我们中间被接受了。西蒙,我想你已经见过我妻姐梅赛德斯了,她是从诺维拉过来拜访我们的。”
他向梅赛德斯鞠了一躬,梅赛德斯对他报以微笑。但从他们上次谈话以来,她的态度已经柔和多了。一个很清秀的女人,只是气质太强悍。他很好奇她妹妹,死去的那位,长得什么样。
“你到埃斯特雷拉有何贵干,莫雷诺先生?”他问道,攀谈起来。
“我到处旅行,先生,我的职业让我成为一个巡回人士,一个漫游者。我在全国各地在各种各样的院校讲学。不过,说实话,我来埃斯特雷拉是想看看我的老朋友胡安·塞巴斯蒂安。我们认识的历史可长久了。过去,我们一起做过钟表维修生意。我们还在四重奏乐团里表演过。”
“哈维尔是个一流的小提琴手,”阿罗约说,“一流。”
莫雷诺耸了下肩。“也许,不过毕竟是业余的。我说了,我们两个做过生意,但后来胡安·塞巴斯蒂安产生了怀疑,所以,长话短说吧,我们就关门不做了。他开了他的舞蹈专校,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但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我们有不少分歧,但从宏观的角度讲,我们看世界的方式还是相同的。如果不同,我们怎么可能那些年一起工作呢?”
该轮到他说了。“哦,你一定是举办土地调查讲座的那位莫雷诺先生!我们在广告上见到过,我和大卫。”
“土地调查?”莫雷诺问道。
“地表测量。”
“人是万物的尺度,”莫雷诺说,“这是我今晚要讲的题目。完全跟土地测量无关。是关于米特洛斯及其知识遗产方面的内容。我想这是很清楚的。”
“抱歉。我搞混了。我们很想来听你演讲。不过,人是万物的尺度肯定是这个讲座广告上写的标题——我知道是因为我自己送的那些小广告,那是我的活儿。米特洛斯是谁?”
莫雷诺正要回答,但有对夫妇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等着轮到他们插话。“大师,我们太激动了,你又回来了!在埃斯特雷拉,我们感觉与真正的精神生活如此隔绝!这将是你唯一的一次亮相吗?”
他迅速离开了。
“为什么阿罗约先生叫你哲学家?”男孩问。
“那是在开玩笑。你现在应该很了解阿罗约先生的做派了。因为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他才说我是一个哲学家。弄点东西吃吧。今天晚上时间会很长。招待会后还有莫雷诺先生的讲座。你会很喜欢的。像读故事书那样。莫雷诺先生将站在一个讲台上,告诉我们一个名叫米特洛斯的男人的有关情况,这个人我从没听说过,不过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邀请书上许诺的水果饮料招待原来是一大壶茶,温热而不是滚烫,再加几盘坚硬的小饼干。孩子吃了一块,做了个鬼脸,然后吐出来。“太难吃了。”他说。他,西蒙,一声不响地把吐出的东西清理干净。
“饼干里的姜太重了。”梅赛德斯说,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旁边。那根拐杖没了踪影;她似乎活动很自如。“千万别告诉奥尔尤沙。你们可别伤害他。他和那两个男孩烤了整整一下午。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卫!那两个男孩告诉我你跳舞跳得很好。”
“我可以跳所有的数字。”
“这个我也听说了。除了数字舞,你还会跳别的类型的舞蹈吗?你能跳人舞吗?”
“什么是人舞?”
“你是人类,对吧?你能跳什么人类会跳的舞吗,比如为了欢乐而跳的舞,或者跟你喜欢的什么人贴着胸跳的舞?”
“安娜·玛格达莱娜没有给我们教过那个。”
“你想让我教给你吗?”
“不想。”
“哦,除非你学会人该做的东西,否则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你还有别的什么没做过?你有一起玩的朋友吗?”
“我踢足球。”
“你玩体育运动,但你从来都只是玩儿吗?华金说你在学校从不跟别的孩子说话,你只会发号施令,告诉他们做什么。真是这样吗?”
男孩不吭声了。
“嗯,显然跟你进行一场人的谈话并不容易,年轻的大卫。我想我得找别人去聊了。”她手拿茶杯飘然而去。
“你干吗不去跟那些动物打招呼?”他向大卫建议,“带上奥尔尤沙的饼干。也许兔子们会吃。”
他又绕回去,来到围着莫雷诺的圈子跟前。
“有关米特洛斯我们一无所知,”莫雷诺说,“对他的哲学了解也不多,因为他没有留下文字书写的记录。但是,他对现代世界显得很重要。这个,至少是我的看法。
“根据一条传说,米特洛斯说,宇宙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测量的。根据另一种说法,他说不可能存在绝对的度量——度量总是跟度量者有关。哲学家们自然在争论这两种说法是否互相兼容。”
“你相信哪一种?”瓦伦蒂娜问。
“我属于骑墙派,我在今晚的演讲中将解释。之后,我的朋友胡安·塞巴斯蒂安将有机会回应。我们想在今晚举办一场辩论会——我们认为这将会搞得更加生动活泼。胡安·塞巴斯蒂安过去曾批评我对米特洛斯感兴趣。他总体上对度量持批评态度,对宇宙中的万物可以度量持批判态度。”
“是宇宙中的万物应该被度量,”阿罗约说,“这是有区别的。”
“宇宙中的万物应该被度量——谢谢你纠正我。这就是我的朋友决定放弃钟表制造的原因。说到底,什么是钟表呢,无非就是一种把同一个米特隆加在活动的时间上的机械装置?”
“一个米特隆?”瓦伦蒂娜问道,“那是什么?”
“米特隆是根据米特洛斯命名的。任何计量单位,都算是一米特隆:一克,比如,或者一米,或者一分钟。没有计量,自然科学就没法成立。以天文学为例。我们说天文学本身跟星星有关,但并不完全如此。孩子,它本身跟星星的计量有关:它们的质量,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等等。我们不能把星星本身放进数学方程中,但我们可以根据它们的计量进行数学运算,因而揭示宇宙的定律。”
大卫又出现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胳膊。“过去看看,西蒙!”他小声说。
“宇宙的数学定律。”阿罗约说。
“数学定律。”莫雷诺说。
相对一个外表看起来如此没有吸引力的男人而言,莫雷诺讲起话来明显很自信。
“太奇妙了!”瓦伦蒂娜说。
“过去看看,西蒙!”男孩又悄声说。
“再过会儿。”他悄声回答。
“确实很奇妙,”孔苏埃洛随声附和道,“不过时间太晚了。我们得回学院了。赶紧再问个问题,阿罗约先生:你什么时候会重开专校呢?”
“日期还没定下,”阿罗约说,“我能告诉你的是,除非我们找到一个舞蹈老师,否则专校将只能是个单纯的音乐学校。”
“我以为梅赛德斯女士会担任新教师。”
“哈,不会,梅赛德斯在诺维拉有很多工作要承担,走不开。她来埃斯特雷拉是想确保她的外甥们,我的儿子,不会做任何教学工作。我们还得指定一个舞蹈教师。”
“你还得指定一个舞蹈教师,”孔苏埃洛说,“我对德米特里这个人一无所知,除了从报上读到的那些,不过——原谅我这样说——我希望你将来对你任命的员工多当心些。”
“德米特里不是专校招的工作人员,”他,西蒙说,“他是楼下博物馆的看管员。对自己任命的员工多当心些的应该是博物馆。”
“一个杀人成性的疯子就在这个楼里,”孔苏埃洛说,“想来就让我不寒而栗。”
“他的确是个杀人成性的疯子。可他又有人性。专校的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不是为德米特里,而是替阿罗约说话,这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任由自己的妻子滑向跟一个下人的致命纠葛中,“孩子们很天真。天真的意思是对事情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价值。这意味着对某个冲你笑笑,叫你他的漂亮小伙子以及端盘糖果的人就敞开心扉。”
大卫说:“德米特里说,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说是激情让他杀了安娜·玛格达莱娜。”
出现了片刻凝固的沉默。莫雷诺皱了下眉头,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孩。
“激情不该是借口,”孔苏埃洛说,“我们大家都在这样那样的时候体验过激情。但我们没有因为激情而杀人。”
“德米特里已经去盐井了,”大卫说,“他打算挖很多很多的盐,来弥补杀了安娜·玛格达莱娜。”
“哦,我们农场今后得确保不用一丁点儿德米特里的盐,行吗?”她严厉地盯着自己的两个姐妹,“一条人命得值多少盐?也许你可以问问你的那位计量的人。”
“米特洛斯。”莫雷斯说。
“请原谅:米特洛斯。西蒙,我们可以捎你一段吗?”
“谢谢你,完全不用——我带着自行车呢。”
聚会散后,大卫拉住他的手,领他下到通向博物馆后面那个隐蔽的小花园中一个黑暗的楼梯上。外面下着小雨。孩子借着月光打开一扇门,双手着地连跪带爬钻进一个笼舍。鸡群像炸了般咯咯大叫起来。他出来时抱了个不断挣扎的小动物:一只小羊。
“瞧,它叫耶利米!它以前个头挺大,我都拎不起来,但奥尔尤沙忘了给它喂牛奶喝,现在越长越小!”
他摸了下小羊。小羊还试图吸吮他的手指。“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越长越小的,大卫。如果它变小了,那不是因为奥尔尤沙没有喂它吃的,那是因为它不是真正的耶利米。它是个新的耶利米,取代了原来的耶利米,因为原来的耶利米已经长大成熟,变成绵羊了。人们觉得年轻的耶利米讨人喜爱,不会觉得老的耶利米讨人喜爱。没有人想搂抱老耶利米。这是它们的不幸。”
“老耶利米在哪儿?我能看看它吗?”
“老耶利米回到草地跟别的绵羊在一起了。等某一天我们有时间了,就可以去找找它。但现在我们得去听讲座。”
走出雨果街后,雨开始下得更猛了。正当他和男孩在门口犹豫不决时,听到一声嘶哑的轻语声:“西蒙!”一个裹着个斗篷或者毛毯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只手打着招呼。“德米特里!”男孩冲上前去,紧紧搂住他的大腿。
“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德米特里?”他,西蒙问道。
“嘘!”德米特里说,然后又夸张地小声说,“我们可以去个什么地方吗?”
“我们什么地方都不去,”他说,并不压低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德米特里没有回答,而是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空荡荡的街上推过去——他很惊讶这人的力气这么大——走进那家烟草店的门道里。
“你逃出来了吗,德米特里?”男孩说,他很兴奋。月光下眼睛闪烁着光芒。
“是的,我逃出来了,”德米特里说,“我有没有完成的事要做,我必须跑出来。我没有选择。”
“他们会用寻血犬搜寻你吗?”
“这种天气对寻血犬可不利,”德米特里说,“对它们的鼻子来说太湿了。寻血犬回到它们的窝里待着呢,在等雨停。”
“简直胡说,”他,西蒙说,“你想要我们干什么?”
“我们需要谈一谈,西蒙。你向来都是个正派人,我一直觉得我可以跟你说说。我们可以去你住的地方吗?你不知道没有家,没有地方可以搁大脑袋是什么感觉。你认出这件外套了吗?还是你给我的那件。这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你的这件外套礼物。当我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四处遭受斥责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件外套,还给了一张床睡。只有真正的正派人才会这么做。”
“我给你这个是为了摆脱你。现在马上离开我们吧。我们还有急事呢。”
“不!”男孩说,“跟我们讲讲盐井的情况,德米特里。在盐井,他们真的用鞭子抽你吗?”
“关于盐井的事儿我有好多话说,”德米特里说,“不过得等等。我脑子里还有更急迫的事情,所谓的悔罪。我需要你的帮助,西蒙。我从来没有悔罪过,你知道。现在我想悔罪。”
“我想这就是我们设立盐井的原因:作为一个悔罪的地方。你应该在那里才对,上这儿来干什么?”
“没有这么简单,西蒙。我可以全都解释,可需要时间。我们非得站在这冰冷、潮湿的雨地里挤作一团吗?”
“我关心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你又冷又湿。我和大卫得赴约去。上次我见到你,你说你要去盐井心甘情愿接受惩罚。你真的去盐井了吗,或者又在撒谎?”
“我离开你后,西蒙,真的想去盐井。那是我的心告诉我要做的事。像男人一样接受惩罚,我的心在说。可是其他情况又随之发生了。随之发生!多好的词。其他情况不允许,因此没去。我其实没有去盐井,还没有去。我很抱歉,大卫。我让你失望了。我告诉你要去,却没有去。
“事实是,我一直在沉思,西蒙。对我来说这是一段黑暗时期,我思考我的命运。我很震惊地发现我没有勇气承受该来的命运,就只是在盐井工作一段时间,都没有真的接受,我也十分震惊。十分震惊。这涉及我的男性气概。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就应该去,这点毫无疑问。我是个懦夫。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事实。不仅是个凶手,还是个懦夫。你会因为感觉不耐烦而指责我吗?”
他,西蒙已经受够了。“走吧,大卫,”他说,然后又对德米特里说,“当心了,我会报警。”
他有点指望男孩反抗。但没有,男孩回头看了眼德米特里,跟着西蒙走了。
“五十步笑百步,”德米特里在他们后面大声喊叫道,“我见过你盯着安娜·玛格达莱娜的样子,西蒙!你对她也垂涎三尺,只是对她来说,你不够男人!”
站在大雨倾盆的街道中间,他精疲力竭,转过身面对着德米特里的叫骂。
“去吧!给你宝贝警察打电话去好了!还有你,大卫,听着,我本来看好你,我真心实意。我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小战士。可根本就不是,原来你也受制于他们——那个无情的婊子伊内斯和这个纸人儿。他们给你当娘当爹,最后你会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影子。走吧,祝你倒大霉!”
德米特里好像从他们的沉默中聚起来足够的力量,从门口的隐蔽处走出来,抓住那件外套,高高举过头顶,像一片帆一样,大步跨过街道往回朝专校走去。
“他想干什么,西蒙?”男孩小声问,“他想杀阿罗约先生吗?”
“我不知道。这人已经疯了。好在家里没人,大家全都去学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