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埃斯特雷拉的正义法庭对犯人执行几种判决:改正、康复、拯救(recuperación, rehabilitacióny,salvación),他从自行车送信员同伴那里了解到,从这里进一步推出,有两种法律审判:长的,被告可以为指控辩护,法庭必须决定他有罪还是无辜。短的,被告承认自己有罪,法庭的任务是决定相应的补救处罚。
德米特里从开始就承认自己有罪。他在不是一份,而是三份供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每份比前一份都要更加冗长,详细陈述了自己如何强奸,然后掐死了安娜·玛格达莱娜·阿罗约。每次都给了他机会可以减轻过失(在那个致命的夜晚可曾喝过酒?牺牲者是否在色情游戏过程中因意外致死?),但全都被拒绝了。他说,他的行为是无法原谅的,不可宽恕的。他的行为是否可以原谅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他的审讯员回答说。他必须要说的是为什么他要做这一切。第三次供认在这里骤然结束。“被告拒绝进一步合作,”他的审讯员报告说,“被告开始出言不逊并有暴力倾向。”
各种程序定于本月最后一天就绪,届时德米特里将出现在一个法官和两名助理员面前,接受宣判。
在审判前两天,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卫敲开他,西蒙租的房间的门,送来一个口信:德米特里要求见他。
“我?”他说,“他为什么要见我?他几乎不认识我。”
“不知道,”警卫说,“请跟我们去一趟吧。”
他们开车带他到警察局的单人牢房。那是晚上六点,正在进行换班,牢房里的犯人马上要吃晚餐;他只好白白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被领进一个不通空气的房间,一个角落放着一只吸尘器,另外还有两把不相配的椅子,德米特里——头发剪得颇利落,穿着熨得笔挺的卡其布裤子和卡其色衬衣,脚上穿着凉鞋——在那里等着他。
“你好吗,西蒙?”德米特里跟他打了声招呼,“漂亮的伊内斯,还有你那个小子都好吗?我经常想到他。我很喜爱他,你知道。我爱他们所有的人,专校的那些小舞蹈家们。他们也爱我。但现在都成过去了,一切都成过去了。”
他,西蒙,本来就对被叫出来见这个人非常恼火,然后受到这种煽情的拍拍打打,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你用糖果收买了他们的感情。”他说,“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很生气,我也明白为什么。我干了件可怕的事。我给太多的人心上带来了悲伤。我的行为十恶不赦,十恶不赦。你不理睬我也是对的。”
“你想要干吗,德米特里?为什么要让我上这儿来?”
“你来这里,西蒙,是因为我信任你。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所有的熟人,你是我最信赖的。我为什么信赖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多么熟悉——我并不怎么了解你,正如你并不特别了解我。可我信赖你。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个谁都看得出。而且你还很谨慎。我自己并不谨慎,但我钦佩别人身上的谨慎。如果我还有下辈子,我会选择做一个谨慎、值得信赖的人。但是,这是我的命,分派给我的命。咳,我只能是我了。”
“有话直说,德米特里。为什么让我来这儿?”
“如果你下去到博物馆的储藏区,如果站在楼梯底端,朝你右边看去,你会发现有三个靠墙立着的档案柜。这几个档案柜都锁着。我以前有把钥匙,但这儿的人从我身上收走了。不过,那几个柜子很容易打开。找把螺丝刀插进锁孔上方的裂缝里,然后轻轻一撬,保持抽屉关闭的金属片就会松动。你一旦去试试,就会亲眼看到。很简单。
“在中间那个柜子底下的抽屉里——中间那个柜子底下的抽屉——你会看到一个类似学生用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些纸质材料。我想让你把那些材料烧掉。全部烧掉,不要看。我可以信赖你去干这事吗?”
“你想让我去博物馆撬开一个文件柜,把那些材料偷出来,然后销毁掉。你还有什么别的犯罪行为,因为你被关起来了不能自己干的,需要我代你去实施?”
“相信我,西蒙。我相信你,你必须要相信我。那个小盒子跟博物馆没有关系,是属于我的个人用品。里面装着私人物品。过几天我就要被判刑,谁知道会判什么刑。极有可能,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埃斯特雷拉,再也不可能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在这个城市,我习惯称为我自己的城市,我将会被忘记,交付给遗忘。那将理所当然,不仅理所当然,而且公正和有益。我不想被记住。我不想只因为那些记者碰巧把手伸向我最私密的物品,而逗留在大众的记忆里。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同意。我不会按你要求的去做。我要做下面这件事。我会找到博物馆馆长,然后说,过去在这里工作过的德米特里,告诉我说地下室有些他的私人物品,一些材料之类。他让我找出来,把它们原样带给狱中的他。你允许我这样做吗?如果馆长同意,我就把那些材料带给你。然后你可以随意处理。我顶多就为你做这些了,但不能有任何违法。”
“不,西蒙,不,不,不!你不能把它们带到这里,太危险了!任何人都不能看到那些书信,连你都不能看!”
“我在这个世上最不想看的东西就是你所谓自己的书信。我坚信那完全是些下流的东西。”
“是的!正是!下流的东西!这就是必须销毁它们的原因!这样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些肮脏下流的东西!”
“不。我拒绝去做这事。另找别人吧。”
“没有别人了,西蒙,没有一个我可信赖的人了。如果你不帮我,就不会有人帮我。发现那些东西并卖给报社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然后,丑闻会再次爆发,所有旧伤将会再次被撕开。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西蒙。想想那些把我当朋友的孩子,想想我那些欢乐的日子。想想你的小孩。”
“固然是丑闻。事实是,你不想让你收集的那些下流相片公之于众,是因为你想让人们心中对你留下美好印象。你想让人们觉得你是个有激情的人,而不是一个嗜好黄色相片的罪犯。我要走了。”他轻轻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晚安,德米特里。”
“晚安,西蒙。心不要太硬,我希望。”
审判日到了。据他骑自行车送邮件期间所了解的情况看,博物馆发生的激情犯罪成为整个埃斯特雷拉谈论的焦点。虽然他确保自己早早就到了法院,门口却已经有大批人了。他使劲挤进门廊,迎面贴了一张很大的印刷通知:审判地点有变。开庭时间原定于8∶30,现已改时。将于9∶30时在太阳剧院[1]举行。
太阳剧院是埃斯特雷拉最大的剧院。在去那里的路上,他跟一个带着个小孩,一个比大卫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的男子攀谈起来。
“去看审判吗?”这人说。
他点点头算是回答。
“大日子啊。”这人说。那个小孩穿着一身白衣服,头发上扎着一根红色发带,冲他粲然一笑。
“你女儿?”他说。
“我的大女儿。”这人回答。
他看了眼周围,注意到在朝剧院方向挤过去的人群中还有别的几个孩子。
“你觉得带她去是个好主意吗?”他问道,“让她接触这种事是不是小了点?”
“好主意?那得看情况。”这人说,“如果法律废话很多,她听厌倦了,我就带她回家。但我希望短一点,言简意赅。”
“我有个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年纪,”他说,“我可得说,我绝对不会考虑带他来。”
“嗯,”这人说,“我想人们可能观点各异。照我看来,像这样一个大事件,会有教育意义——把它带回家给小孩们听,让他们知道跟自己的老师纠缠在一起有多危险。”
“据我所知,受审的这人根本就不是教师。”他讥讽道。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剧院入口,父女俩被吞没在人群中。
正厅座位已经坐满,不过他在楼厅上找了个地方,舞台尽收眼底,一把长条椅上覆盖着绿色台面呢,已经摆好,应该是法官们坐的。
九点三十到了又过去了。礼堂开始变得闷热起来。新来的人挤在后面,最后他都被挤得紧紧挨着栏杆。下面,过道上都坐满了人。一个不辞辛劳的年轻人上上下下卖瓶装水。
接着有了动静。舞台上方的灯亮了。德米特里在一个穿制服的警卫的带领下出现了,脚上戴着镣铐。他茫然地站住,眼睛望着观众上方。护送者安排他在一个用绳索隔开的小空间里坐下。
全场肃静。从侧厅走出三个法官,或者说一个主审法官和两个助理员,都身穿红袍。观众推推挤挤着站了起来。他估计,剧院能容纳两百人,但现在至少来了两倍。
大家坐定。主法官说了几句什么话,听不清楚。警卫引导德米特里走上前来,并调整了下麦克风。
“你是囚犯德米特里吗?”法官问道。他向警卫点点头,警卫在德米特里前面给他放了个麦克风。
“是的,法官阁下。”
“你被指控于今年3月5日强奸并杀害了安娜·玛格达莱娜·阿罗约。”
这不是提问而是一句陈述。德米特里却回答道:“强奸和谋杀是3月4日晚上发生的,法官阁下。这个记录错误我以前已经指出过。3月4日是安娜·玛格达莱娜在世上的最后一天。这是非常可怕的一天,对我来说可怕,但对她来说甚至更可怕。”
“你已承认了自己的两项指控罪名。”
“三次。我已经承认过三次。我有罪。法官阁下。请判决我吧。”
“耐心点。在判决之前,你有权向法庭陈述,这个权利,我希望你能使用。首先,你有机会证明自己无罪,然后你还有机会请求减刑。你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吗?证明无罪和减刑。”
“我完全理解这两个词语的意思,法官阁下,但它们跟我的案件无关。我不想为自己开脱。我有罪。请审判我。给我判刑。把法律全部的重量施加在我身上。我不会抱怨。我保证。”
楼下人群中响起嘈杂声。“判决!”传出一声大叫。“安静!”又出现一声回应的大叫。一阵咕哝和低低的嘘声。
法官讯问般地看了看两位同事,先盯着看看这位,接着又盯着看看另一位。他举起木槌,往下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哄闹声停止,寂静降临。
“我谨告知今天所有不辞辛苦前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的各位,”他说,“我要衷心地提醒大家,正义不能匆促予以伸张,也不能通过喝彩伸张,显然更不能通过置法律的程序于不顾去伸张。”他转向德米特里,“无罪辩解。你说你不会或者不愿去证明自己无罪。为什么不?因为,你说,你的罪过无可否认。我要问:你是谁,凭什么预先制止这些程序,并在本庭面前定夺这个问题,况且还是你的罪过问题?
“你的罪行:让我们花片刻工夫来探究下这个词语。当说到我的罪过或者你的罪过,指这样那样的行为时,它意味着什么,它究竟指什么意思?如果这个成问题的行为被实施时,如果我们并不是我们自己,或者并不完全是我们自己,那又该怎么办?那么这个行为是我们的吗?为什么当人们实施邪恶的行为时,他们事后往往会说,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我把自己放一边了,我不是我自己了?今天你站在我们面前,肯定地断言你有罪。你声称你的罪过不可否认。可是,如果在你做出这个声明的时候,你不是你自己,或者你不完全是自己,那又该怎么办?这只是法庭有义务提出并解决的一些问题,这个由不得你,作为被告,作为处于风暴眼中的人,试图把这些问题封存起来。
“你还说你不想拯救自己。但是你的救赎并不是掌握在你手中的事。如果我们,你的法官,不能尽最大力量去挽救你,不能一丝不苟地遵循法律条文,那么我们就将不能挽救法律。当然,我们肩负某种社会责任,有一份伟大又沉重的责任,保护它免受强奸犯和杀人犯的侵袭。但我们同样负有责任把作为被告的你从你本人那里挽救出来,以防你现在或当时不是你自己,按照法律对什么是某个人自我的理解。我讲清楚了吧?”
德米特里沉默不语。
“就无罪开脱而言,你已经拒绝辩护。我们继续来说减刑的问题,你同样拒绝提出要求。我得告诉你,权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在说,德米特里:我能理解你可能希望尊严行事,毫无怨言地接受对你的宣判。我能理解,你不希望因为好像在法律面前显得卑躬屈膝而在公众面前自取其辱。但这正是我们请律师的最重要的理由。当你指派一个律师代表你辩护时,你就在允许他承受辩护带来的任何耻辱。可以说,当你的代理人替你卑躬屈膝时,这是在让你宝贵的自尊不受丝毫影响。所以,我得问你:你为什么拒绝请律师?”
德米特里清了清喉咙。“我唾弃律师。”他说,然后朝地板上啐了一口。
第一个助理法官插话了。“按照法律对自我的理解,我们的主审法官指出了你可能不是自己的可能性,对他刚才所讲的,允许我补充一句:在法庭上吐口水不是一个人是其自我时所做的事。”
德米特里死死地盯着他,像被逼到绝境的动物般露出牙齿。
“法庭可以给你指派一个律师,”这位助理法官继续说,“现在还不太晚。这是本法庭权力范围的事。我们可以指派一个律师,同时延迟审判,给那位警卫时间让他充分熟悉案情,再决定对你的最佳措施。”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失望的咕哝声。
“现在就审判我!”德米特里大声说,“如果你们不审判,我就割喉。我就吊死自己。我就打出自己的脑浆。你们阻止不了我的。”
“请自重,”助理法官说,“我的同事已经意识到你的意愿,希望看到你表现体面。可是当你威胁法庭的时候,你的行为就不体面了。恰恰相反,你的行为就像一个疯子。”
德米特里正要回答,但主审法官举起一只手。“安静,德米特里。我们全都会默默地跟你站在一起。我们来一起沉默,让我们的激情冷却下来。然后,我们再以冷静、理性的方式慎重地思考如何推进的问题。”
法官抱起双手,闭上眼睛。他的同事同样仿效。所有的人都开始抱起手,闭上眼睛。他,西蒙,也不情愿地照他们的样子做起来。几秒钟嘀嘀嗒嗒地过去了。他后面有个婴儿哭起来。让我们的激情冷却下来,他想:除了愤怒的激情,我体验到什么激情了?
主审法官睁开眼睛。“所以,”他说,“不用质疑,已经死去的安娜·玛格达莱娜走到了末路,是被告德米特里的行为所造成。法庭现在请德米特里讲讲他的经过,讲讲3月4日他亲眼所见的经过,至于记录的目的,就明说吧,德米特里的叙述将被视作自我开脱的请求。讲吧,德米特里。”
“当狐狸抓住鹅的脖子时,”德米特里说,“它不会说,‘亲爱的鹅,为了显示我的优雅,我将给你一次机会说服我,你根本不是鹅。’不会,它会咬断她的头,撕开她的胸吃掉她的心。你已经抓住我的脖子了。接着来咬断我的脑袋吧。”
“你不是野兽,德米特里,我们也不是野兽。你是人,我们也是人,被委以重任要伸张正义或者至少接近正义。跟我们配合来完成这个任务吧。请相信法律,相信法律经过证明和考验的程序。告诉我们你的故事,跟已故的安娜·玛格达莱娜是如何开始的。对你来说,安娜·玛格达莱娜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娜·玛格达莱娜是一名舞蹈教师,舞蹈专校主管的妻子。这所专校位于博物馆上面,我在博物馆工作。我每天都看见她。”
“接着讲。”
“我爱安娜·玛格达莱娜。我从见到她的刹那间就爱上她了。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亲吻她走过的地面。但她跟我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她认为我粗野不文。她经常嘲笑我。所以我杀了她。我强奸了她,然后就掐死了她。这就是全部。”
“这不是全部,德米特里。你尊敬安娜·玛格达莱娜,你崇拜她,但你却强奸了她,掐死了她。我们认为这很难理解。帮我们理解下。当一个人爱着的女人蔑视这个人时,这个人的感情就会受到伤害,但是这个人的反应肯定不会是袭击她,然后杀害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在目前尚存疑问的那天发生的什么事逼迫你采取了行动。请再详细地跟我们讲讲那天发生了什么。”
即使从他站的地方,西蒙都能看得到愤怒的红晕逐渐爬上德米特里的脸,以及他抓住麦克风的紧张劲。“给我判刑吧!”他怒吼道,“快结束这一切!”
“不,德米特里,我们在这里可不能听你的指挥。我们在这里是要伸张正义的。”
“你们不可能伸张正义!你们不可能度量我的罪行!那是无法度量的!”
“恰恰相反,我们在这里要做的就是:度量你的罪行,决定适合这个罪行的判决。”
“就像找一顶适合脑袋的帽子。”
“是的,就像找一顶适合你脑袋的帽子。伸张正义不仅仅是为了你,而且还为你的受害者。”
“那个你称为我的受害者的女人才不在乎你们做什么。她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存在。没有人能把她带回来。”
“恰恰相反,德米特里,安娜·玛格达莱娜并没有离去。今天她跟我们在一起,在这里,就在这个剧院里。她出没在我们身上,且以你为甚。如果她没有得到实现正义的满足,她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告诉我们,3月4日发生了什么。”
当德米特里手中麦克风的外壳裂开时,能听到一声清晰的咔嚓声。眼泪像从石头中挤出的水般从他紧紧闭合的眼睛里迸涌而出。他慢慢左右摇晃着脑袋。说出几句压抑的话:“我不能!我不会!”
法官倒了杯水示意警卫递给德米特里。他响亮地喝了口。
“我们可以继续进行吗,德米特里?”法官问。
“不能,”德米特里说,这时眼泪已经任意涌流,“不能。”
“那我就休息会儿,让你恢复下。今天下午两点钟我们重新开庭。”
观众群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喊叫。法官拿木槌响亮地敲击了几下。“安静!”他命令道,“这不是娱乐活动!请你们三思!”他昂首阔步离开舞台,先是两位助理法官跟着,警卫跟在最后,警卫在后面推着德米特里。
他,西蒙,汇入人群,走下楼梯。在门廊,他惊讶地碰上了伊内斯的哥哥迭戈,大卫也跟着他。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男孩,没有管迭戈。
“我想来,”男孩说,“我想看看德米特里。”
“我敢说德米特里觉得非常屈辱,不需要专校的孩子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伊内斯允许你来的吗?”
“他要的就是屈辱。”男孩说。
“不,他不想要。这种事小孩子理解不了。德米特里并不想让人们像疯子一样对待他。他想给自己留点尊严。”
一个瘦瘦的、长得像鸟儿般的年轻男子,背着个小书包,一直偷听了好久。这时他插话了。“可是这人脑子肯定有病。”他说,“如果不是心灵扭曲,谁会犯这样的罪行?而且他一直都在请求给予最重的判决。正常人会这样做吗?”
“在埃斯特雷拉什么才算最重的判决?”迭戈问。
“盐井。在盐井里干一辈子苦力。”
迭戈放声大笑。“看来你们还有盐井!”
这个年轻人糊涂了。“没错,我们还有盐井。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什么。”迭戈说。但他继续笑着。
“盐井是干什么的?”男孩问。
“他们挖盐的地方。就像金矿是他们挖金子的地方。”
“德米特里要去那样的地方吗?”
“那是他们打发坏家伙去的地方。”迭戈说。
“我们可以去看他吗?我们可以去盐井吗?”
“我们还是别想得太远,”他,西蒙说,“我不相信法官会打发德米特里去盐井。这是我对事情进展的预感。我相信他会裁决说,德米特里脑子里有一种病,然后打发他去一家医院治疗。这样,不出一两年,他就会带着一个全新的脑子成为一个全新的人,重新出来。”
“你听着好像对精神病治疗评价不高,”背包的年轻人说,“对不起,我还没介绍自己呢。我叫马里奥,法学院的学生,所以我今天来这儿旁听了。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案子。当中可以引发出一些非常基本的问题。比如,让违法者改造是法庭的天职,可是一个自己并不想改造的人,像德米特里这样的人,法庭有权在改造方面走多远?也许应该给他一个选择:要么通过盐井改造,要么通过精神病院改造。另一方面,在对本人的判决中应该给予违法者什么角色吗?在法律圈,对这样的做法抵制向来都是很强烈的,你也想象得到。”
迭戈,他看得出,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他了解迭戈,知道他对所谓的机智的谈话很烦。“今天天气不错,迭戈,”他说,“你和大卫怎么不去干些更有意思的事儿呢?”
“不!”男孩说,“我还想听!”
“上这儿来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迭戈说,“我不怎么关心这位叫德米特里的人会怎么样。”
“你不关心,可我关心!”男孩说,“我不想让德米特里换上个新脑子!我想让他去盐井!”
下午两点庭审再次开始。观众重新聚集后比之前少了很多。他和迭戈、男孩毫不费劲就找到位子。
德米特里被重新带上台,后面跟着法官和助理。
“我面前有份你曾经工作过的博物馆的馆长的报告,德米特里,”法官说,“他写道,你向来忠于职守,还说,这些事件发生之前,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还有份精神病专家亚历汉德罗·图森博士的报告,他受本庭委托评估了你的精神状况。图森博士报告说,因为你的暴力倾向和不合作态度,他无法对你进行评估。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德米特里像石头般沉默着。
“最后,我还有份法医关于3月4日事件的报告。他说发生了完整的性行为,那就是说,性交结束时有男性射精,还说,这一行为发生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随后死者被用手掐死。你对此有何质疑吗?”
德米特里仍不说话。
“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会详述上述这些令人恶心的细节。我这样做是要明确,法庭充分意识到你实施的犯罪行为是何等可怕。你强奸了一个相信你的女人,最后用最无情的手段杀死她。想想她在生命最后几分钟经历的一切,我不禁毛骨悚然,我们都毛骨悚然。我们有所不解的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失去理智、没有必要的行为。你是一个误入歧路的人,德米特里,还是你属于别的什么种族,没有灵魂,没有良知?我再次劝你:向我们解释下你自己。”
“我属于外族。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地位。远离我。杀了我。把我在你们脚下踩得粉碎好了。”
“这是你想说的全部吗?”
德米特里沉默不语。
“这还不够,德米特里,还不够。但是我不会再要求你说了。本庭极尽谦卑努力为你争取正义,而每个环节你都抵制。现在,你必须承受后果了。我和同事们将退庭商议。”他指示警卫,“把被告带走。”
人群中出现一阵不安的骚动。他们还要坐等吗?整个过程将需要多长时间?但人们刚开始要在礼堂活动,德米特里就被重新带到台上,法官们回到各自的座位。
“起立,德米特里,”法官说,“根据赋予我的权力,我现在要进行宣判。我会尽量讲简短些。你没有提出减轻判刑要求。相反,你要求我们用最严苛的标准起诉你。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这个要求是出自你的内心,出自你对自己罪大恶极的行为的悔恨,还是出自精神紊乱?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你的行为中,没有丝毫悔恨的表示。对受害人那丧失了亲人的丈夫,你没有表达过一句道歉的话。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像一个有良知的人。我和我的同事们完全有理由发配你去盐井,然后了结此案。
“另一方面,这是你首次犯法。你曾是一个称职的员工。你对死者一直都很尊重,直到你强迫她那天。是什么邪恶的力量在那天掌控了你,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一个不解之谜。你抵抗我们试图理解的任何努力。
“我们的宣判如下:你将从这里移送到医治精神错乱的犯罪医院,并押在那里。医疗权威们将每年会诊一次你的情况,然后向本法庭报告。根据那些报告,你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或许被传唤到法庭,来重新评估对你的判决。宣判完毕。”
一声类似叹息的声音从市民中集体升起。这是为德米特里而叹息吗?他们在替他感到难过吗?这很难令人置信。几位法官列队走出舞台。德米特里低着头,被带走。
“再见,迭戈,”他,西蒙说,“再见,大卫。这个周末你有什么计划?我来看你?”
“我们可以跟德米特里说话吗?”男孩问。
“不能。这是不可能的。”
“可我就想!”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冲进过道,朝舞台爬上去。他和迭戈紧跟在后面,穿过侧厅,然后又走进一段黑暗的过道。过道尽头,他们赶上了德米特里和他的警卫,警卫通过半开的门朝街上望去。
“德米特里!”男孩大喊了一声。
德米特里不顾锁链,高高地举起孩子,紧紧抱住他。警卫三心二意地想把他们分开。
“他们不想让你去盐井吗,德米特里?”孩子问。
“不,判给我的不是去盐井,是疯人院。但我会逃走,别担心。我会逃走,然后搭上去盐井的第一趟巴士。我会说,德米特里来报到了,先生。他们不会拒绝我,所以,别担心,年轻人。德米特里仍然是他命运的主宰。”
“西蒙说,他们会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换个新头。”
门砰然打开,光线射进来。“行了!”警卫说,“囚车到了。”
“囚车到了,”德米特里说,“时间到了,德米特里该走了。”他在孩子嘴上深深地吻了吻,把他放下,“再见,我的小朋友。是的,他们想给我一副新脑袋。这就是原谅我的代价。他们原谅你,但要砍下你的脑袋,当心原谅,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我不会原谅你。”孩子说。
“那就好!从德米特里这儿接受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让他们原谅你,当他们许诺要给你一个新生活时,永远不要听。新生活纯属谎言,我的孩子,最大的谎言。没有来生。只有现世。一旦你让他们砍掉你的头,你也就完蛋了。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黑暗。”
从刺眼的阳光中走出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把德米特里拽下台阶。当他们正要把他推进囚车后面时,他转身高喊:“告诉西蒙烧掉你知道的东西!告诉他我还会回来割断他的脖子,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去办的话!”接着门摔上了,囚车开走。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迭戈问。
“没什么。他留下些东西让我销毁。他从杂志上剪下的相片——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穿衣服的女人,”男孩说,“他让我看过。”
[1] 原文为西班牙语,Teatro Sol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