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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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到了,该他送男孩去新学校了。还远没到八点钟,他们就到学校了。教室门都开着,但里面却空空荡荡。他在钢琴椅上坐下。两个人一起等着。

后面的一扇门打开,阿罗约夫人走进来,像之前那样身穿黑衣。她没有理睬西蒙,直接从地板上走过,在男孩面前站住,抓住他的手。“欢迎,大卫。”她说,“我看见你带了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男孩把《堂吉诃德》递给她。她皱着眉头看起来,随意翻了翻还给他。

“你带舞鞋了吗?”

男孩从棉布包里取出舞鞋。

“好的。你知道我们把金子和银子叫什么吗?我们叫它们贵金属。铁、铜和铅被叫作基本金属。贵金属高级、基本金属低级。正如有贵金属和基本金属,数字也有贵数字和基本数字。你将要学习跳贵数字。”

“它们并不是真的金子,”男孩说,“那不过是一种颜色。”

“是不过是一种颜色,但颜色是有含义的。”

“我这就走了,”他,西蒙说,“下午我来接你回去。”他吻了下男孩,在他头顶上,“再见,我的孩子。再见,夫人。”

为了消磨时间,他走进艺术博物馆去转一转。墙上挂的东西非常稀疏。《日落时的蓝宝石峡谷》。《作品1号》。《作品2号》。《饮酒者》。画家的名字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早上好,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是德米特里,衣冠不整,可能刚从床上爬起来。

“很有意思,”他回答说,“我不是专家。是不是有埃斯特雷拉绘画学校?一种埃斯特雷拉风格?”

德米特里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你带儿子过来时我在观察。对他来说可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这是他跟阿罗约夫妇相处的第一天。”

“是的。”

“你肯定跟阿罗约夫人,安娜·玛格达莱娜·阿罗约说过话了。了不起的舞蹈家!太优雅了!可是,只可惜没有孩子。她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却怀不上。这成为她痛苦和煎熬的源泉。你看着她,你想不到,会想到吗——她很煎熬吧?你以为她是个以玉液琼浆为生的安静的天使。不时啜上一小口,不再需要别的,谢谢。但是,还有阿罗约先生第一次婚姻生的孩子,她对他担任母亲的角色。还有寄宿生。那么多的爱要付出。你见到阿罗约先生了吗?没有?还没有?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只为自己的音乐而活着。你会见到的。遗憾的是,他并不经常脚踏实地,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脑袋总在云端。所以,辛苦的工作都是安娜在做:带着年轻人练舞蹈,给寄宿生做饭吃,处理家务,打理专校事务。这一切全都是她来做!实在了不起!一句怨言都没有!冷静至极。一个女人顶一千个人。人人都钦佩她。”

“所有这些都集中在一座房子里——舞蹈专校、寄宿宿舍、阿罗约家?”

“噢,空间大得很。专校占着整个楼上。你从哪儿来的,先生,你和家人?”

“从诺维拉来。我们一直住在诺维拉,直到最近,直到最近我们才搬到北边。”

“诺维拉,我从未去过那里。我直接来了埃斯特雷拉,然后就一直住这里。”

“你从那时一直在博物馆工作吗?”

“不,不,不——我干过的活儿多得记不清。我天性就这样:天生不安分。我开始是个物产市场的搬运工。后来干了段修路的短工,可我不喜欢。我又在医院干了挺长一段时间。太可怕了。那段时间真太可怕了。但也很受触动——在那里能看到多少事啊!然后改变我人生的日子来了。不夸张。我的人生变得更好。当时我在广场上晃悠,经管着自己的生意,这时她过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那可能是鬼魂。太美了。人间不会有。我跳起来,跟在她后面——像条狗一样跟着。好几个星期,我在专校附近游荡,只为看上她一眼。她当然不会注意我。她为什么要注意我呢?像我这样一个丑家伙。后来,我看到博物馆一条招工的通知,要招一个清洁工,最低层级,长话短说,我就开始在这儿工作了,从那时一直干到现在。先是被提成看管员,后来去年又当上了总看管员。因为我勤奋又守时。”

“我不太明白。你是在说阿罗约夫人吗?”

“安娜·玛格达莱娜。我崇拜的人。我想毫不羞愧地坦白这一点。如果你崇拜一个女人不会干同样的事吗——追随她到天涯?”

“这个博物馆很难说就是天涯了。阿罗约先生会怎么想,你这样崇拜他的妻子?”

“我跟你说过了,阿罗约先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心思永远在别处,在数字旋转的天体空间。”

这场谈话他已经听得够多了。他不想听这人自白了。“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他说。

“我以为你想看看埃斯特雷拉绘画学校呢。”

“改天吧。”

离放学还有几个小时。他买了份报纸,在广场上的咖啡馆里坐下来,然后又点了杯咖啡。报纸头版里有一对老年夫妇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他们花园里生长的巨大葫芦。报道说,这只葫芦有十四公斤重,以差不多一公斤打破了早先的纪录。二版上有篇犯罪报道,列举了从一个货棚里(未上锁)盗窃一台割草机和一个公共卫生间(一个洗脸盆被砸损)发生的故意破坏行为。还有很大的版面,写着市政厅的审议结果及其下设的各种小组委员会:公共设施委员会,道路与桥梁委员会,财政委员会,负责组织即将到来的戏剧节的委员会。然后是体育版,先回顾了足球赛季的最高分,又预测了阿拉贡察和北谷队之间即将到来的激战。

他浏览了一遍招工启事栏目。铺砖工。泥瓦工。电工。书店店员。他想看什么呢?轻松的工作,也许。园艺之类。当然,没人找码头装卸工。

他付完咖啡的钱。“这个城市有重新安置办公室吗?”他问女服务员。“当然有了。”她说,还给他指点了方位。

埃斯特雷拉的重新安置中心远没有诺维拉的中心大——不过是一条偏僻小街上一个拥挤的办事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面色苍白、哭丧着脸的年轻人,胡子乱糟糟的。

“你好啊,”他,西蒙说,“我是新到埃斯特雷拉的。前一两个月,我被雇用在山谷里干些临时活儿——主要是采摘果子。现在我想找些干得长久的活儿,最好在城里。”

办事员抓过一个卡片盒,放在办公桌上。“看上去好像很多,但大部分卡片都是不中用的哑弹。”他坦白说,“问题是,某个位置被占用后人们不告诉我们。这个怎么样:最佳干洗店。你对干洗了解些吗?”

“不了解,不过我记下这个地址吧。你这里还有偏重体力的活儿吗——没准可以在户外干的工作?”

办事员没有理睬他的问题。“一家五金店的仓库管理员。这个你感兴趣吗?不需要工作经验,只要个会算数的脑子就可以。你的心算怎么样?”

“我不是数学家,但会计数。”

“我刚才讲了,我不敢说这个职位还在招人。你也看见,墨水的颜色都褪成这个样子了!”他拿起卡片举到光里,“从这里你可以看出这张卡片有多老旧了。这个怎么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打字员。你会打字吗?不会?那还有这个:艺术博物馆的清洁工。”

“这个岗位已经有人占了。我碰见一个人,他占了这个位置。”

“你考虑过再培训吗?这可能是你最好的选择:去学习一门课程,重新培训你适应新岗位。只要你参加培训,你就可以继续领失业补助金。”

“我考虑考虑这个。”他说。他没有提到自己没有做过失业登记。

三点钟快到了。他又返回专校。德米特里在门口过道上。“来接你儿子吗?”德米特里说,“那些年轻人出来时,我就特意在这里等着。终于自由了!太激动,开心极了!我多希望能够再次体验那种开心,哪怕一分钟都行。童年的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知道吗,一分钟都记不得了。完全空白。这样的忘却真让人悲哀。它是你的底子,你的童年时代。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根基。我就像一棵树,已经被生活的暴风雨连根拔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那孩子有个自己的童年真幸运。你呢?你有童年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来的时候就完全定型,成熟了。别人瞧我一眼,就把我定成中年。没有童年。没有青年,没有记忆。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唉,怀念也没用。至少我们还有跟年轻人待在一起的特权。说不定他们的天使粉尘会擦在我们身上。听!今天的舞蹈课结束了。现在他们该说谢谢了。他们总是用一场感谢祈祷来结束这一天。”

他们一起听着。一阵隐隐约约的嗡嗡声逐渐化为寂静。接着专校的门突然打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出来,走下楼梯:有女孩,有男孩,有白皮肤的,有黑皮肤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孩子们大声喊叫着,顷刻间,德米特里就被包围住了。他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把一把的糖果,抛向空中。孩子们蹲下去捡糖果。“德米特里!”

大卫最后出来,跟阿罗约先生手拉着手,眼睛朝地上看着,出奇地低落,他还穿着那双金色舞鞋。

“再见,大卫,”阿罗约先生说,“明天早上我们再见。”

男孩没有回话。他们走到小车跟前后,他钻进后座。一会儿工夫,他就睡着了,到农场后才醒来。

伊内斯做好了三明治和可可。男孩吃了,喝了。“今天怎么样?”她终于问道。没有回答。“你跳舞了吗?”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待会儿你跳给我们看看行吗?”

男孩没有回答就爬到自己的铺上,蜷缩成一只球。

“怎么了?”伊内斯轻声对他,西蒙说,“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试图安慰伊内斯。“他就是有点儿蒙了,就这么回事。他一整天都在陌生人中间。”

晚饭后男孩态度缓和多了。“安娜·玛格达莱娜给我们教了算术,”他跟他们说,“她给我们演示了二和三,你错了,西蒙,罗贝尔斯先生也错了,你们都错了,数字都在空中。它们生活在空中,跟星星们生活在一起。它们要落下来的话,你得呼唤。”

“阿罗约夫人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她还给我们演示了怎么把二和三叫下来。你不可能把一叫下来。一自己会来。”

“你能给我们看看你怎么叫这些数字下来吗?”伊内斯说。

男孩摇摇头。“你得跳舞,你得放上音乐。”

“我打开收音机行吗?”他,西蒙建议说,“也许里面有音乐可以伴舞。”

“不行,得特殊的音乐。”

“今天还有什么事儿?”

“安娜·玛格达莱娜还给了我们饼干、牛奶,以及葡萄干。”

“德米特里告诉我,今天的课程结束时你们还会祈祷。你们对谁祈祷了?”

“不是祈祷。安娜·玛格达莱娜发出一个弧声,我们都得发出和声。”

“弧声是什么?”

“我不知道,安娜·玛格达莱娜不让我们看见,她说那是秘密。”

“太神秘了。等下回见了她我会问的。听着你今天过得挺开心。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们的好心,奥尔曼夫人、孔苏埃洛夫人、瓦莱蒂娜夫人对你感兴趣。你在舞蹈专校,可以学会把数字从星星中间叫下来!你还可以在那里从一个漂亮女士手中拿到饼干和牛奶!我们最终来到埃斯特雷拉真是太幸运了!你难道不同意?你不觉得幸运吗?你不觉得幸福吗?”

男孩点点头。

“我肯定是这样想的。我想我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庭了。该刷牙上床睡觉了,晚上好好睡一觉,这样明天你就好准备再跳舞了。”

每天的日子有了一种新的模式。六点三十分,他叫醒男孩,让他吃早餐。七点钟时,他们已经上了小车。路上车辆不多,还不到八点他就让男孩在专校前下车。然后,他把小车停在广场上,在漫无目标的打探工作或者寻找公寓中消磨掉剩下的七个小时——或者更常见的情况是——就只是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读报纸,直到该带男孩回家的时间。

当他和伊内斯打听学校的情况,男孩的回答都很短而且挺勉强。没错,他喜欢阿罗约先生。是的,他们在学唱歌。没有,他们没有阅读课。不,他们不学加法。关于每天结束时阿罗约夫人发出的神秘弧声,男孩只字不说。

“你们怎么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他说,“我都从不问你们做了什么。再说,你们不懂。”

“我们不懂什么?”伊内斯说。

“你们什么都不懂。”

从那以后,他们就不再问他什么了。让他在自己心情好的时候告诉他们他的事儿,他们心里想着。

一天晚上,他,西蒙,无意中闯进女性宿舍。伊内斯跪在地板上,不高兴地抬起头,男孩只穿着内裤和金色的舞鞋,突然中止了跳舞的动作。

“出去,西蒙!”男孩大声喊道,“不许你看!”

“为什么!凭什么我不该看?”

“他在练习复杂的动作,”伊内斯说,“他需要集中注意力。出去吧。把门关上。”

他退了出去,吃惊又不解,然后在门口仔细地静听。什么都听不到。

后来,男孩睡着后,他问伊内斯:“什么事儿搞得那么私密还不让我看?”

“他在练习新的步法。”

“可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他认为你不懂。他想你会取笑他。”

“既然我们都送他去舞蹈专校了,我怎么会取笑他跳舞?”

“他说你不懂数字。他说你不友好。对数字不友好。”

伊内斯给他看了男孩带回家的一幅图表:互相交错的三角形,每个顶点都标着序号。他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们就是这样学数字的,”伊内斯说,“通过舞蹈。”

第二天早晨在去专校的路上,他引出这个话题。“伊内斯给我看了你的舞蹈图。”他说,“那些数字是做什么用的?代表你的脚的位置吗?”

“那是星星,”男孩说,“是星相图谱。你跳舞的时候闭上眼睛,然后在头脑中可以看着那些星星。”

“数节拍呢?你们跳舞的时候,阿罗约先生不数节拍吗?”

“不用。你只要跳就行。跳舞和数数儿一回事。”

“那么阿罗约先生只管放音乐,你们只管跳了。听着不像我所了解的舞蹈课。我想请求下阿罗约先生,我能不能旁听一节他的课。”

“不行。不会让你听的。阿罗约先生说任何人都不允许。”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看你跳?”

“你现在就可以看。”

他看了眼男孩。男孩端坐不动,闭上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这不是舞蹈。你坐在小车里怎么能跳舞。”

“我能跳。瞧。我又开始跳了。”

他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到了专校。德米特里从门口那条路上的阴影中浮现出来。他弄乱男孩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新的一天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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