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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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雨之后天放晴的第一天,德米特里自己投案了。他来到警察局的前台桌子前。“是我干的。”他对桌子后面一个年轻女子说,她不明就里,这时他取出早上的报纸,敲着上面的大标题“女芭蕾舞者之死”,上面还配了安娜·玛格达莱娜的照片,只露出头部和肩膀,以那种冷若冰霜的气质美丽着,“是我杀死了她,”他说,“我是罪人。”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给警方写了封完整详细的案情经过陈述:他如何找了个借口劝安娜·玛格达莱娜陪他去博物馆地下室;他如何强迫了她,事后又勒死了她;他如何把尸体锁在小屋里;他如何在城市的大街上游荡了两天两夜,完全不顾寒冷和雨水,简直疯了,他写道,但却不说出因何而疯(因为内疚,因为悲伤?),直到偶尔看到一家报摊上的报纸,照片上那只眼睛,像他说的那样,直刺他的灵魂,他开始恢复理智,自觉地放弃抵抗,“决心偿还自己欠下的债”。

所有这些都在第一次审讯时讲了出来,这些引起公众的强烈兴趣,在埃斯特雷拉现有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高涨的兴趣。阿罗约先生没有出席那次审讯:他已经关上专校所有的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西蒙,努力想参加,但是那个庭审小房间外面人群太拥挤,他只好放弃。他从收音机里得知德米特里认罪了,拒绝法律援助,虽然法官向他解释了这次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还不是进入辩护程序的时候。“我做了世界上最坏的事情,我杀死了我爱的人。”据报道他这样说,“捆起我,绞死我,让我粉身碎骨。”从庭审室出来后他被转移回自己的单间,在路上经受了旁观者铺天盖地的嘲讽和羞辱。

接到他的电话后,伊内斯在哥哥迭戈的陪同下从诺维拉回来。大卫回公寓跟他们一起住了。因为没有课上,他就整天无拘无束地跟迭戈玩足球。他说,迭戈在足球方面“技艺高超极了”。

他,西蒙,吃午饭时跟伊内斯见面。他们讨论了大卫有哪些进步。“他似乎恢复到自我的常态,他好像从这场打击中缓过来了,”他告诉她,“可我还有不少疑虑。没有孩子会被暴露在那样的情景之下,然后不承受任何后果。”

“他从头就不应该去那所专校,”伊内斯说,“我们应该请个家庭教师,像我说过的那样。那些阿罗约家的人现在看来真是一场灾难!”

他表示反对。“阿罗约夫人被谋杀,几乎算不上她的过错,就这件事而言。一个人可能会在任何地方与德米特里这样的恶魔狭路相逢。就积极的方面看,至少大卫上了有关成年人的一课,知道了人们的激情会把他们带向何方。”

伊内斯反唇相讥。“激情?你管强奸和谋杀叫激情?”

“不,强奸和谋杀是犯罪,但你不能否认,德米特里是在激情的驱使下进行强奸和谋杀的。”

“对激情来说,这可太糟糕了,”伊内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少些激情,就会成为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们在服装店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里,几张桌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的邻桌,两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她们很有可能是伊内斯的客户,沉默不语,正专心听着已经听上去像在吵架的谈话。所以,他克制住自己不再讲想要说的话(激情,他本来想说——你对激情了解什么,伊内斯?),而是改成这样的说法:“我们别走岔路掉进深水里了。迭戈怎么样?他觉得埃斯特雷拉怎么样?他打算住多久?斯特凡诺也要跟你们一块住吗?”

不,他知道,斯特凡诺不想到埃斯特雷拉来。斯特凡诺完全在他女朋友的控制下,她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至于迭戈,他还没有对埃斯特雷拉形成一个良好印象。他说这里很落后[1]。他无法理解伊内斯在这里干什么;他要她跟自己回诺维拉去。

“你会去吗?”他问道,“你会回诺维拉吗?我需要知道,因为大卫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伊内斯没有回答,手里玩弄着茶匙。

“这个店铺呢?”他说,“如果你突然离开克劳迪娅,她感觉会怎么样?”他朝桌子对面略微倾靠过去,“跟我说真话,伊内斯,你还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要照顾大卫吗?”

“你这什么意思,我是否还全心全意?”

“我是说,你还想做孩子的母亲吗?你还爱他,还是正在离开他呢?因为,我必须提醒你,我不能既当父亲又当母亲。”

伊内斯站起来。“我得回店里去了。”她说。

音乐专校和舞蹈专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位于一幢优雅的正面装着玻璃的大楼里,坐落在本地最昂贵区段的一个满地落叶的广场上。他和大卫被带进副校长莫托娅夫人的办公室,她接待他们时冷冰冰的。舞蹈专校关闭后,她就告知他,音乐专校已经招收了一小拨以前学生的申请人。大卫的名字可以加在名单中,但他的前景并不妙:会优先考虑已经有过正规音乐教育的申请人。而且,他,西蒙,要注意音乐专校的费用会比舞蹈专校高很多。

“大卫跟阿罗约先生本人上过音乐课,”他说,“他的音色很好。你愿意给他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吗?他在舞蹈方面表现很出色。在音乐方面同样会表现出色。”

“他这一辈子想做一个歌手吗?”

“大卫,你听到夫人的问题了。你愿意做一个歌手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窗外。

“你这辈子想干什么,年轻人?”莫托娅夫人问道。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说,“看情况。”

“大卫六岁,”他,西蒙说,“咱们没法指望一个六岁的孩子有人生计划。”

“西蒙先生,如果有个基本特质把我们专校所有学生联系起来,从最小的到最大的,那就是对音乐的激情。你对音乐有激情吗,年轻人?”

“没有,激情对人们来说是坏东西。”

“竟然如此!谁告诉你这个的——激情对人们来说是坏东西?”

“伊内斯。”

“谁是伊内斯?”

“伊内斯是他的母亲,”他,西蒙,插话说,“我想你误会了伊内斯的意思,大卫。他是指肉体激情。对歌唱的激情可不是肉体激情。你干吗不给莫托娅夫人唱一首呢,这样她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有多好了?就唱那首你经常给我唱的英文歌吧。”

“不。我不想唱。我讨厌唱歌。”

他带着男孩去农场拜访三姐妹。他们一如既往得到热情接待,还上了小冰糕和罗伯塔自己做的柠檬汁。男孩出去在马圈和牛栏里转了一圈,重新认了遍老朋友们。男孩出去期间,他,西蒙,讲了下跟莫托娅夫人面试的情景。“对音乐的激情,”他说,“想象下问一个六岁孩子是否对音乐有一种激情。孩子可能有热情,但还不可能有激情。”

他逐渐喜欢这姐妹几个了。他感觉对她们可以掏心掏肺。

“我只觉得音乐专校是个非常造作的学校,”瓦伦蒂娜说,“但他们的标准很高,这点不用怀疑。”

“如果托奇迹的福,大卫被录取了,你们打算资助他学费吗?”他又说了遍专校给的数额。

“当然没问题。”瓦伦蒂娜说,毫不犹豫。孔苏埃洛和奥尔玛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很喜欢大卫。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虽然不见得必然在表演的舞台上。”

“他应对那场打击怎么样了,西蒙?”孔苏埃洛说,“他一定觉得痛苦极了。”

“他经常梦见阿罗约夫人。他以前跟她很亲近,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我觉得她很冷漠,不仅冷漠还令人生畏。可是他从开始就喜欢她。也许他从她身上发现了某种我没看到的品质。”

“她很漂亮,很典雅。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是的,她很漂亮。但对小男孩来说,漂亮几乎不会成为考虑因素。”

“我想不见得。告诉我:你认为在整个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件中,她完全无可指责吗?”

“不完全如此。她和德米特里之间的事由来已久。德米特里对她迷恋不已,连她走过的地面都崇拜。他这样告诉过我,也这样告诉过听他说话的每个人。可她对他仍然不以为意。事实上,她视他如粪土。我亲眼看见过。最后他走向疯狂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吗?当然我不是想给他开脱……”

大卫游历回来了。“鲁夫上哪儿了?”他问道。

“它病了,我们只好让它睡下了。”瓦伦蒂娜回答道,“你的鞋子上哪儿了?”

“罗伯塔帮我脱掉了。我能见见鲁夫吗?”

“让某人睡下了是委婉的说法,我的孩子。鲁夫死了。罗伯塔打算给我们找只小狗,将来能长大成为一个看门狗,接它的班。”

“可它在哪儿呢?”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们让罗伯塔处理这事的。”

“她没有像粪土一般对待他。”

“抱歉——谁对待谁像粪土一样了?”

“安娜·玛格达莱娜。她没有像粪土一样对待德米特里。”

“你一直在偷听?这样可不好,大卫。你不应该偷听。”

“她没有像粪土一样对待他。她完全是假装的。”

“好吧,你比我更了解,我相信。你母亲怎么样?”

他,西蒙插话了。“真不好意思,伊内斯今天不能上这儿来,他有个兄弟从诺维拉过来拜访。他住在我们公寓。我暂时从那里搬出去了。”

“他名叫迭戈,”男孩说,“他不喜欢西蒙。他总说西蒙是una manzana podrida。他还说伊内斯应该从西蒙这里逃走,回诺维拉。una manzana podrida是什么意思啊?”

“一只烂苹果。”

“我知道,可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想告诉他,西蒙,一只烂苹果是什么意思吗,既然你是问题中的苹果?”

三姐妹开怀大笑。

“迭戈对我很长时间以来都十分恼火,因为把他妹妹从他身边带走了。以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他和伊内斯以及他们的弟弟一起生活得很快乐,直到我出现,偷走伊内斯,然后什么都变了。当然这完全是错误的,彻头彻尾的对事实的歪曲描述。”

“哦?那事实真相呢?”孔苏埃洛说。

“我没有偷走伊内斯。伊内斯对我没感觉。她是大卫的母亲。她照顾大卫。我照顾他们两个。就是这样。”

“很奇怪,”孔苏埃洛说,“太不寻常了。不过我相信你。我们了解你,我们相信你。我们认为你绝对不是一只烂苹果。”她的姐妹们点头同意,“所以你,年轻人,应该回去跟伊内斯的哥哥说,他在西蒙的问题上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你会去说吗?”

“安娜·玛格达莱娜对德米特里有激情。”男孩说。

“我可不这样认为,”他,西蒙,说,“说反了。是德米特里有激情。正是他对安娜·玛格达莱娜的激情导致他做出好多坏事。”

“你总说激情是坏东西,”男孩说,“伊内斯也这样说。你们两个都讨厌激情。”

“根本不是。我不讨厌激情,这绝对是不实之词。可是,人也不能无视激情的坏结果。你们怎么想,瓦伦蒂娜、孔苏埃洛、奥尔玛:激情好还是坏?”

“我想激情是好的,”奥尔玛说,“没有激情,这个世界将停止运转。会成为一个沉闷空洞的地方。事实上——”她看了看姐姐们,“没有激情,我们就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我们一个都不会在这里。就不会有猪,不会有奶牛,不会有鸡。我们全都在这里,就是因为激情,某些人对别的某些人的激情。春天的时候,你就听得见它,空中密布鸟儿的鸣叫声,每只鸟都在寻找配偶。如果那不是激情,什么是?连分子也如此。如果氧气分子没有对氢气分子的激情,我们就不会有水。”

三姐妹中,他最喜欢奥尔玛,不过并没有怀着激情。她一点都没有姐姐们长得好看。她个头矮,甚至矮胖;她的脸圆圆的,很舒服,但却没有特点;她戴副并不适合她的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她相对另外两个姐姐,是亲姐妹,还是半血亲姐妹?他跟她们还没熟悉到可以问这个的程度。

“你并不认为存在两种激情,奥尔玛,好的激情和坏的激情?”瓦伦蒂娜说。

“不,我认为只有一种激情,不管哪里都一样。你有什么想法,大卫?”

“西蒙说我不应该有想法,”男孩说,“西蒙说我太小。他说等我老到像他那样就可以有想法了。”

“西蒙满脑子的胡说八道,”奥尔玛说,“西蒙正变成一只萎缩的老苹果。”姐妹们又一次开怀大笑,“不要理睬西蒙。告诉我们你怎么想的。”

男孩走几步到地板中间,没有任何预兆,就穿着短袜开始跳起舞来。他,西蒙,立刻认出这段舞。跟那天音乐晚会上阿罗约家大孩子所表演的是同一段舞。但是,大卫跳得更好,更优美,更具权威和说服力,虽然另外那个男孩是舞蹈大师的儿子。姐妹们默默看着,全神贯注,看着孩子勾画着复杂的象形符号,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客厅的小桌子小凳子。

你愿意给这些女人们跳却不想给我跳,他想。你给伊内斯跳。她们有什么我没有的东西?

舞蹈接近尾声。大卫并没有鞠躬——这不是专校的风格——而是笔直地一动不动在大家面前站立片刻,双眼闭上,嘴唇上露出一丝痴迷的微笑。

“太精彩了!”瓦伦蒂娜说,“是一段激情之舞吗?”

“这段舞可以把三唤下来。”男孩说。

“激情呢?”瓦伦蒂娜说,“激情在其中的位置呢?”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用他,西蒙,从未见过的一种姿势,把右手的三个手指搭在嘴上。

“这是哑谜吗?”孔苏埃洛问道,“我们必须要猜吗?”

男孩不为所动,而是顽皮地眨巴着眼睛。

“我明白了。”奥尔玛说。

“那你不妨给我们解释下。”孔苏埃洛说。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奥尔玛说。

他告诉姐妹们男孩经常梦见安娜·玛格达莱娜,但真实情况远不止这个。在他们一起生活的所有时间里,先是跟他,后来又跟伊内斯,男孩晚上能够迅速入睡,一点紧张都没有,睡得很深,起来时阳光明媚,浑身是精力。但是,自从发现了博物馆的那个地下室,情况就变化了。现在,他晚上定时出现在伊内斯的床边,或者他的床边,如果他来看男孩的话,经常抽泣,抱怨做噩梦。在他的梦里,安娜·玛格达莱娜出现在他面前,从头到脚是黄色的,怀着一个“小小小小得像颗豌豆的婴儿”;有时她会张开手,那个婴儿就在她的手掌中露出来,像只小小的蓝色鼻涕虫蜷缩着身子。

他尽最大努力安慰男孩。“安娜·玛格达莱娜非常喜欢你,”他说,“所以她经常出现在你的梦里。她是来说再见,并且告诉你不要再有什么阴暗想法,因为她在来生很平安。”

“我也做过德米特里的梦。他的衣服全湿了。德米特里想杀我吗,西蒙?”

“当然不会,”他安慰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再说,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德米特里,只是德米特里的一股烟。像这样挥挥手,”——他挥挥自己的手——“然后他就会走开。”

“可是他的阴茎会让他杀人吗?是他的阴茎让他杀了安娜·玛格达莱娜的吗?”

“你的阴茎不会让你做那么多事情。是别的什么东西钻进德米特里的脑子,让他干了他干的事,某种奇怪的,我们谁都不理解的东西。”

“我长大后不想要像德米特里一样长阴茎。如果我的阴茎长大了,我就割掉它。”

他把这次谈话跟伊内斯说了。“他好像有种印象,成年人做爱时总想杀死对方,觉得掐死就是这种行为的高潮。他好像还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德米特里全身赤裸。他脑子里各种东西搅在一起。如果德米特里说他爱他,那就意味着想强奸他,掐死他。我多希望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那该多好啊!”

“错误的起因首先在于送他去他们所谓的专校,”伊内斯说,“我始终不信任那个安娜·玛格达莱娜。”

“稍微仁慈点儿,”他说,“她已经死了。我们还活着。”

他要伊内斯多些仁慈,可事实上,安娜·玛格达莱娜身上难道没有离奇之处吗——离奇之至,简直非人道!安娜·玛格达莱娜跟她那群孩子就像一个狼妈妈和她的狼崽。那双眼睛直视起来能穿透你的身体。甚至在那团吞噬一切的火中,难以相信那双眼睛会被消耗掉。

“我死了后也会像安娜·玛格达莱娜那样浑身发蓝吗?”男孩问。

“当然不会,”他回答道,“你会直接进入来生。你在那里会成为一个阳光的新人。会很激动人心。那将是一次探险,就像生命也是一场探险。”

“可我要是不去来生,我会变蓝吗?”

“相信我,我的孩子,永远都有来生。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它闪电般结束,然后在来生又开始。”

“我不想去来生。我想到星星上去。”


[1] 原文为西班牙语,atras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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