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伊内斯接到三姐妹的召唤:发生了件很急的事,她和他,西蒙务必来趟农场。
他们受到茶、新烤的巧克力饼的款待。在三姐妹的鼓励下,大卫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块。
“大卫,”奥尔玛等他吃完后说,“我有个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一组牵线木偶,罗伯塔无意中在阁楼上发现的,我以前经常玩,那时我们还小。你知道牵线木偶是什么吗?知道?你想看看吗?”
奥尔玛领着男孩走出房间,他们可以触及正事了。
“阿罗约先生拜访过我们一次,”瓦伦蒂娜说,“他还带着那两个不错的男孩。他想了解下,我们是否愿意考虑帮助他在原地重新开张他的专校。由于受到那场悲剧事件的影响,他失去了好多学生,但他还抱有希望,如果专校很快重新开张,仍然会有部分学生回来。你们有什么意见,伊内斯和西蒙?你们是有跟专校直接打交道的经验的人。”
“我先说吧,”他,西蒙说,“对阿罗约先生来说,宣布专校重新开张当然很好,可是谁会来搞教学?谁来负责管理?以前都是阿罗约夫人承担了全部重担。在埃斯特雷拉从哪儿可以找到合适的人填补她的位置,这样的人还要赞同他的世界观和哲学?”
“他告诉我们他的妻姐会过来帮忙,”瓦伦蒂娜说,“他还高度赞赏了一个名叫奥尔尤沙的年轻人。他感觉奥尔尤沙会接过一些工作负担。但是,基本上这所专校将变成一个音乐专校而不是舞蹈专校,阿罗约先生将亲自参与教学。”
伊内斯现在开始说话了,不失时机地澄清了自己的立场。“我们当初送大卫去阿罗约夫妇那里,他们向我们答应好——答应好的,请记住——除了跳舞,孩子还会接受常规教育。告诉我们他会学习阅读、写作以及算数,像常规学校的孩子们一样。可他什么都没学到。阿罗约先生是个好人,我相信,可他不是个合格教师。我很不愿意再把大卫送到他手里照管。”
“你说他不是个合格教师,是什么意思?”瓦伦蒂娜问道。
“我是想说他的头脑在云端。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了解鼻子底下发生的事。”
姐妹们面面相觑。他,西蒙向伊内斯靠过去。“这个时候这样合适吗?”他悄声咕哝说。
“是的,这个时候说最合适。”伊内斯说,“只要坦诚,什么时候都最合适。我们是在谈论一个孩子的未来,一个年幼的孩子,他的教育问题迄今为止已经成为一场灾难,他已经掉得越来越远了。我不想把他交出去又去做实验。”
“好吧,那问题解决了,”孔苏埃洛说,“你是大卫的母亲,你有权利决定什么对他最好。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帮助这所专校是一项糟糕的投资?”
“是的。”伊内斯说。
“那你呢,西蒙?”
“不好说。”他转问伊内斯,“如果舞蹈专校永久关门了,伊内斯,如果音乐专校没有大卫的位置——而这种可能性很大——如果公立学校又不让进,你建议我们应该对他怎么办呢?他在哪儿可以接受教育呢?”
伊内斯还来不及回答,奥尔玛就带着孩子回来了,拿了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胶合板箱子。“奥尔玛说我可以带走它们。”男孩宣称。
“是些牵线木偶,”奥尔玛说,“我们留着没用,我想大卫也许乐意带走它们。”
伊内斯的注意力没有被分散。“大卫去哪里接受教育?我告诉你。我们应该雇个私人教师,一个拥有合格证书、能够胜任的人,没有古里古怪的信仰,比如孩子们从哪里来,或者孩子的思维是如何运转的,这个人会跟大卫坐下来,像常规学校那样按照教学大纲往下教,帮他打下缺失的基础。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
“你怎么想,大卫?”西蒙问道,“我们应该给你请个私人教师吗?”
大卫把那只箱子放在膝盖上坐着。“我想跟阿罗约先生在一起。”他说。
“你只想去阿罗约先生那里是因为你可以轻易左右他。”伊内斯说。
“如果你们送我去别的学校,我就逃跑。”
“我们不会送你去任何地方。我们会雇个老师,他过来在家里教你。”
“我要去阿罗约先生那里。阿罗约先生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们不了解我。”
伊内斯生气地哼了一声。虽然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他,西蒙还是担起责任。“我们有多么特别,这不重要,大卫,有些东西我们大家得坐下来学习。我们得学习阅读——我不是说只读一本书——否则我们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发生着什么。我们得会算术,否则我们就处理不了钱。我想伊内斯心里也这么想——如果我说错了就纠正,伊内斯——我们还需要学习像自律、尊重他人的想法这些好习惯。”
“我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男孩说,“就你不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
“世界上在发生什么,大卫?”奥尔玛说,“我们感觉如此与世隔绝,在农场就像世外桃源。你可愿意告诉我们吗?”
男孩把装提线木偶的箱子放到一边,小步跑着来到奥尔玛跟前,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好久。
“他在说什么,奥尔玛?”孔苏埃洛说。
“我觉得不能告诉你。只有大卫能告诉。”
“你想告诉我们吗,大卫?”孔苏埃洛说。
男孩毅然地左右摆着脑袋。
“那这事儿就说到这里,”孔苏埃洛说,“谢谢你,伊内斯,谢谢你,西蒙,谢谢你们关于阿罗约先生和他的专校的意见。如果你们决定要给儿子雇个家庭教师,我想我们肯定会资助相关费用的。”
他们正要走,孔苏埃洛把他拉到一边。“你得好好管管这孩子,西蒙,”她悄声说,“为他自己着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他还有另一面,相信我。他不是总这样自以为是。他的心还是善良的。”
“听到这个我就放心了,”孔苏埃洛说,“那你们这就走吧。”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进入专校或者前专校。他按了门铃,等待,然后又按,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又开始敲门,先是用指关节,最后索性用鞋后跟踢了。他好不容易听到里面有点动静。钥匙在锁孔里拧动,奥尔尤沙打开门,看上去衣冠不整,好像刚刚睡醒,尽管刚过正午。
“你好,奥尔尤沙,你还记得我吗?大卫的父亲。你怎么样?大师在里面吗?”
“阿罗约先生在做音乐呢。如果你想见他,就得等了。也许要等好长时间。”
安娜·玛格达莱娜曾经上过课的教室空空荡荡地空在那里。每天都被穿着舞鞋的年轻的脚擦得光亮的杉木地板失去了光泽。
“我会等的,”他说,“我的时间不重要。”他跟着奥尔尤沙走进餐厅,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喝茶吗?”奥尔尤沙问。
“那太好了。”
他隐隐约约能听到钢琴的叮咚声。音乐突然中断,然后又响起,接着又中断。
“我听说阿罗约先生想重新开张专校,”他说,“还听说你要接手部分教学工作。”
“我打算教竖笛,然后再带初级舞蹈班。这还只是计划。如果我们重新开张的话。”
“看来你还是坚持带舞蹈班。我还得知专校将变成一所单纯的音乐学校。一所纯音乐专校。”
“音乐的背后永远是舞蹈。如果我们专心听音乐,如果我们忘我地沉浸在音乐中,灵魂就要开始在我们内心舞动。这是阿罗约先生哲学的一块基石。”
“你相信他的哲学吗?”
“当然相信了。”
“大卫不回来了,很遗憾。他想回来,很想,但他母亲坚决反对。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我觉得专校的哲学,你们坚持的哲学,很难让人严肃对待。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特别是星相学的内容。另一方面,大卫已经依恋上阿罗约夫妇,特别是记忆中的安娜·玛格达莱娜。深深地依恋上了。他紧紧抓住不松手。他不愿放开。”
奥尔尤沙笑了。“是的,我已经看出这点。最初,他总是试探她。你肯定见识过了:他如何试探人们,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身上。他还试图对她发号施令,但她忍受不了,一刻都无法忍受。你在我关照期间,就得按我说的去做,她对他讲。别给我看这种表情。你的表情没有压服我的力量。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玩那套把戏了。他对她很尊重,对她言听计从。跟我就不同了。他知道我软弱。我不介意。”
“他的同学们呢?他们也很想念她吗?”
“所有那些年轻人都爱着安娜·玛格达莱娜。”奥尔尤沙说,“她对他们很严格,要求很高,但他们对她忠心耿耿。她走了后,我竭尽全力阻止,但仍然有很多说法流传开来。然后,当然了,他们的父母把他们接走了。所以,我没法确切地告诉你,他们的情绪受到什么样的影响。这是一场悲剧。你无法想象孩子们会从这样一场悲剧中不受影响脱身。”
“不能,没有人能。还有德米特里的事情。他们恐怕也因此被动摇了。德米特里是在他们中备受喜欢的人。”
奥尔尤沙正要搭腔,餐厅的门突然开了。华金和他的弟弟兴奋地冲进来,紧接着跟进来一个陌生人,一个手拄拐杖、头发灰白的女人。
“梅赛德斯姨妈说,我们可以吃饼干,”华金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奥尔尤沙说,他笨拙地做起介绍来,“梅赛德斯夫人,这位是西蒙先生。是专校一个孩子的父亲。西蒙先生,这位是梅赛德斯夫人,从诺维拉过来看我们的。”
梅赛德斯夫人,梅赛德斯姨妈,向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从她窄窄的、鹰一般的五官和蜡黄的皮肤中,他看不出与安娜·玛格达莱娜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们还是别打搅你们了,”她用低得几乎嘶哑的声音说,“孩子们只是想进来拿份快餐。”
“你没打搅。”他,西蒙回答说。当然不是这样。他想听奥尔尤沙多说些什么。他对这个年轻人留下深刻印象,包括他良好的判断力和严肃庄重的气质。“我只是在消磨时间,等着见阿罗约先生。也许,奥尔尤沙,你可以提醒他一下我在这里。”
梅赛德斯夫人叹了口气,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儿子没有跟你一起来吗?”她说。
“他跟母亲在家里呢。”
“他名叫大卫,”华金说,“他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他和弟弟在桌子旁边最远的那端坐下,面前摆着饼干盒。
“我来是想跟阿罗约先生商量我儿子未来的事。”他向梅赛德斯解释,“他的未来和专校的未来,在经历过最近这场悲剧后。请允许我说,我们大家对你妹妹的死不知有多悲痛。她是一个出色的教师,又是一个出色的人。”
“安娜·玛格达莱娜不是我妹妹,”梅赛德斯说,“我妹妹,华金和达米亚的母亲已经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安娜·玛格达莱娜是——曾是——胡安·赛巴斯蒂安的第二任妻子。阿罗约家是个很复杂的家庭。谢天谢地我没有卷入那复杂之中。”
当然!结了两次婚!他犯了多蠢的一个错误!“实在抱歉,”他说,“我没假思索。”
“不过,当然了,我认识她,安娜·玛格达莱娜,”梅赛德斯接着说,丝毫不受干扰,“她甚至短暂地做过一段我的学生。所以她才能跟胡安·塞巴斯蒂安相遇。所以她才进入这个家庭。”
他愚蠢的错误,似乎为那些古老的仇恨的释放开辟了道路。
“你教过舞蹈?”他问。
“我教过舞蹈。我现在还教,尽管你不会这么想,看我这个样子。”她用拐杖敲着地板。
“我承认,我觉得舞蹈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外语。”他说,“大卫已经放弃试图向我解释。”
“那你想怎么办,送他上一所舞蹈专校吗?”
“大卫是个主见极强的人。我和他母亲都控制不了他。他声音很好,却不想唱歌。他是个天才的舞者,却不愿给我跳。断然拒绝。说我不懂。”
“如果你儿子能解释他的舞蹈,他可能就再也不会跳了。”梅赛德斯说,“这是我们舞者深陷其中的一个内在悖论。”
“相信我,夫人,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跟我说的人了。从阿罗约先生,从安娜·玛格达莱娜,从我儿子,我不断听到我的疑问是愚钝的。”
梅赛德斯发出一声大笑,低沉又强烈,像狗的吠叫声。“你应该学学跳舞,西蒙——我可以叫你西蒙吗?那会治愈你的愚钝,或者结束你的疑问。”
“我担心自己不可救药了,梅赛德斯。说实话,我看不出跳舞会对什么问题有解。”
“不,我看你可以。你肯定恋爱过吧。你在热恋中时难道看不出问题的解答就是爱吗?否则你岂不是个愚钝的恋人吗?”
他没说话。
“你没有爱上过安娜·玛格达莱娜,哪怕一点点?”她坚持问,“那似乎是她对大多数男人产生的影响。还有你,奥尔尤沙——你呢?也爱上过安娜·玛格达莱娜吗?”
奥尔尤沙脸色通红,但并不说话。
“我想严肃地问一句:对于什么问题,安娜·玛格达莱娜会在这么多的情况下都是答案呢?”
这是一个真正的难题,他看得出来。梅赛德斯是个严肃的女人,一个严肃的人,但是,这个问题适合当着孩子们的面争论吗?
“我没有爱上过安娜·玛格达莱娜,”他说,“从我记得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恋爱过了,跟任何人都没有。但是,在抽象意义上,我承认你的问题很有力量。当我们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当我们完全自足的时候,我们缺什么?如果我们没有恋爱时,我们想念的是什么?”
“德米特里爱着她。”华金插嘴说,用他那清晰又还没变声的孩童的声音说。
“德米特里就是杀害安娜·玛格达莱娜的那个人。”他,西蒙解释道。
“我知道德米特里。整个国家我怀疑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故事的。在爱情中受挫,德米特里对他不可得到的欲望对象产生了性欲,然后杀了她。他干的这件事实在太可怕。虽然可怕,但不难理解。”
“我不同意。”他说,“从开始我就发现他的行为不可理喻。他的法官们同样觉得这些行为不可理喻。所以他被关在一家精神病院。因为心智健全的人不会干出他那种事。”
德米特里并不是爱情受挫的人。可这不能说,不能公开说。这才是真正无法理解的,不仅仅是无法理解。他杀害她是因为他想要这样。他杀害她是想看看,掐死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杀害她并没有理由。
“我不理解德米特里,也不想去理解,”他强调说,“他怎么样我毫不关心。他可以在精神病人单间里去受煎熬,直到老了,头发灰白、枯萎衰颓,他也可以给打发到盐井工作,自生自灭——都一样。”
梅赛德斯和奥尔尤沙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是个痛处,”梅赛德斯说,“请原谅我触摸它。”
“出去走走怎么样?”奥尔尤沙对两个男孩说,“我们可以上公园去。带些面包——我们可以喂金鱼。”
他们走了。只留下他和梅赛德斯。可是他没有兴致说话,显然她也没有。透过打开的门,传来阿罗约先生弹琴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让音乐一路进来。奥尔尤沙的话又回到他的脑海:如果专心致志地聆听,灵魂会在我们心里起舞。他的灵魂上次起舞是什么时候?
从音乐不断起停的节奏来看,他假设阿罗约在练习。但他想错了。停顿的时间太长,不像在练习,而且音乐本身好像有时候显得很迷茫。这个人不是在练习,而是在作曲。他开始换上另一种注意力听起来。
这音乐的弦旋律变化太多,逻辑太复杂,对像他这样一个笨拙的人来说跟不上,但它却给头脑带来某只小鸟盘桓和飞驰舞蹈的意象,它的翅膀快速地鼓动着,几乎看不见。问题是,灵魂在哪里?灵魂什么时候会从它的藏身之地出现并张开其翅膀?
他还不能跟自己的灵魂保持着亲切的关系。他对灵魂的泛泛了解,包括他读过的东西,就是,当面对一面镜子时,它会轻轻地飞走,因此拥有它同时它又拥有的那个人没法看到。
由于看不见自己的灵魂,因此他还没有质疑过人们告诉他的有关他灵魂的话。那是一个单调乏味的灵魂,缺乏激情。而他自己隐秘的直觉——绝不缺乏激情,他的灵魂会因为渴望知道它不知的东西而疼痛——他可疑地视为不过是某种故事,某个单调、理智、有缺憾的灵魂告诉自己以维持自尊的故事。
所以,他并不去思考,不去做那些可能会惊醒内心那个胆怯的灵魂的事。他让自己沉浸在音乐中,任由它进去洗涤自己。这音乐好像知道问题所在,毫不停歇——起始乐章,开始流动。在这个灵魂的意识最边缘,它的确像一只小鸟,浮现出来,鼓动着翅膀,开始跳起舞来。
奥尔尤沙发现他时是这个样子,坐在桌边,双手撑着下巴,睡得很酣。奥尔尤沙摇了一下:“阿罗约先生现在想要见你了。”
至于拄拐杖的那个女人,梅赛德斯妻姐已经不见踪影。他在这里失神待了多久?
他跟在奥尔尤沙后面,来到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