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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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个星期,他们脆弱的家庭关系变得越来越明显。简单地说,那孩子走后,伊内斯和他已经没有理由一起生活了。他们互相什么话都不说,已经没有共同的话题。伊内斯用聊服装店里的事儿来占据沉默,而西蒙很少听。他不骑车送广告时,就关在自己房间,看报纸或者打盹。他不买东西,也不做饭。伊内斯开始在外面待到很晚,他想当然以为是跟克劳迪娅在一起,但她没有提供任何信息。只有在男孩回来的周末,才有点像家庭生活的样子。

接着,星期五的一天,他到专校去接男孩,发现门锁着。搜寻了很长时间后,他在博物馆找到德米特里。

“大卫在哪里?”他问道,“孩子们都上哪儿去了?阿罗约夫妇去哪儿了?”

“他们去游泳了,”德米特里说,“他们没告诉你?他们已经在去科尔德隆湖的途中了。算是招待住宿生,因为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本来我也想去,但可惜啊,我要值班。”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天气保持得不错,星期天下午回来。”

“星期天!”

“星期天。别担心。你家孩子会玩得很开心。”

“可他不会游泳!”

“科尔德隆湖在全世界范围都算得上最平静的湖面了。从来没有人在那里淹死过。”

伊内斯回家时迎接她的是这个消息:男孩已经远足去了科尔德隆湖,这个周末他们见不着他。

“科尔德隆湖在哪里?”她问道。

“往北开车两个小时。据德米特里说,科尔德隆湖是一次不容错过的教育体验。孩子们在那儿坐着底部透明的船出去,去观察水下生物。”

“德米特里。看样子现在德米特里成教育专家了。”

“我们早上一大早可以开车去科尔德隆湖,如果你愿意的话。只想确保一切都井然有序。我们可以跟大卫打个招呼;如果他不开心,我们可以带他回家。”

他们真这样干了。驱车前往科尔德隆湖,带着在后座上打盹的玻利瓦尔。天空晴朗无云,白天看来会很热。他们错过了出口,找到湖边的小营地时已经中午,是幢单独的带住房的楼,有个商店卖冰淇淋和塑料拖鞋、钓具和诱饵。

“我们想找一群学生去的地方。”他对柜台后面的女孩说。

“在康乐中心[1]。沿着湖前面那条路过去。往前大约一公里就到了。”

康乐中心是一幢低矮、盘旋上升的建筑,矗立在一片沙滩上。沙滩上有二十几个人在嬉戏,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全都赤身裸体。甚至打老远他就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安娜·玛格达莱娜。

“这个德米特里可什么都没说——关于这种裸体主义。”他对伊内斯说,“我们也这样来吗?”

“哦,我肯定不会脱掉自己的衣服。”她回答说。

伊内斯是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她没有理由为自己的身体感到难为情。她没有说出的言外之意是:我可不想当着你的面脱掉衣服。

“那我脱了过去吧。”他说。这时,获得自由的狗,跳跃而出,向沙滩奔去,他躲到汽车后座,脱光衣服。

他小心地从石头上踩过去,来到沙滩上,正好坐满孩子的一条船靠过来。一个满头渡鸦翅膀般黑发的年轻人稳稳地定住小船,孩子们都跳出来,在浅水中激出浪花,赤身裸体地喊着、笑着,大卫就在里面。男孩认出他后大吃一惊。“西蒙!我们看见一条鳗,正在吃一条小鳗,小鳗的脑袋从大鳗的嘴里伸出来,太好玩了,你真该看看!我们还看到好多鱼,好多好多鱼。我们还看到了许多蟹。就这些了。伊内斯在哪儿?”

“伊内斯在车里等着。她感觉不好,头疼。我们过来想看看你们有什么计划。你想跟我们回去还是待着?”

“我想待着,玻利瓦尔可以也待在这里吗?”

“我想不行。玻利瓦尔不习惯陌生地方。他说不定会乱跑,然后走丢。”

“它不会走丢。我会看住它。”

“我不知道。我会跟玻利瓦尔商量这事,看看它想怎么样。”

“那好吧。”男孩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跟着朋友们跑掉了。

男孩似乎并不觉得,他,西蒙赤身裸体站在这里很奇怪。事实上,他站在这群赤裸的年轻或年老的人们中间,自己的自我意识迅速烟消云散了。但他还是意识到自己在尽量避开直视安娜·玛格达莱娜。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是裸露的?他对她没有性欲。他跟她完全不对等,无论性方面或者其他方面。但是,当他直视她时,他眼睛里某种东西会发亮,那东西就像一支箭,坚硬如钢,不会有错,某种他承受不起的东西。

他和她并不对等:对这点他深信不疑。如果把她的眼睛蒙起来,将她进行展示,像德米特里的博物馆里的塑像,或者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他可能会花好几个小时凝视她,如痴如醉地欣赏她那象征某种生物的完美状态的形体。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远不止此。不仅仅是她年轻,有活力,而他已经老了,并且疲惫;不仅仅是她简直像用大理石塑刻出来,而他可以说是用泥巴拼凑而成。为什么这个说法立刻出现在头脑中:与她不对等?他们两人之间更为本质的区别是什么?他能感觉到但却不能确切地讲出来。

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话了,她的声音:“西蒙先生。”他转过身,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

她的肩膀上沾了层沙子;她的乳房红润如玫瑰色,被太阳晒过;她的两腿分叉处有一块绒毛,是最淡的褐色,细得几乎看不见。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她说。

高高的肩膀,长长的腰。修长的双腿,肌肉结实,典型的舞蹈演员的腿。

“不是——伊内斯在车里等着。我们对大卫放心不下。没有人跟我们说起过这次外出的事。”

她皱了下眉头。“可我们给每个家长发过通知。你没收到吗?”

“我不知道有通知,不过一切都挺好。孩子们好像也玩得很开心。你什么时候带他们回去?”

“我们还没定呢。如果天气还不错,我们也许可以整个周末都待在这里。你见到我丈夫了吗?胡安,这是西蒙先生,大卫的父亲。”

阿罗约先生,舞蹈专校的校长,音乐大师: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跟他相见,都赤身裸体。人很魁梧,一点都不肥胖,但已不年轻:他的喉咙、胸脯和肚子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他的肌色,他整个身体的肤色,甚至他秃脑壳的肤色,都是统一的砖红色,好像阳光是他的天然元素。这次沙滩远足的主意肯定是他出的。

他们握了握手。“这是你的狗?”阿罗约先生指着说。

“是的。”

“挺漂亮的动物。”他声音低沉又流畅。他们一块儿望着这条漂亮的动物。玻利瓦尔对他们并不报以注视,而是凝视着河水。一对小猎狗慢慢向玻利瓦尔溜过来,轮流嗅着他生殖器的味道。他并没有屈尊去闻他们的家伙。

“我正要向你妻子解释呢,”他,西蒙说,“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通讯失误,我们没有提前得知这次外出的消息。”

阿罗约似乎是顽皮地噘起嘴唇注视着他。他没有说,通讯失误?请解释下。他没有说,真遗憾你这趟白跑了。他没有说,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闲聊。

连他的眼皮都是烘烤过的颜色。而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比他妻子还暗淡。

他让自己镇定起来。“我可以问问,大卫的学习怎么样吗?”

那颗沉重的脑袋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再点了一下。这时他嘴唇上露出一丝确定的微笑。“你儿子——我们该怎么说呢!——有种他这么小的孩子中很少见的自信。他不怕任何探险——头脑的探险。”

“是的,他不怕。他歌也唱得很好。我不是音乐家,但我能听得出。”

阿罗约先生举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把这几句话打发掉。“你做得很好,”他说,“是你,不是吗,承担着抚养他的责任。他这样告诉我的。”

他的心都涨起来了。男孩是这样告诉别人的,他,西蒙,是他抚养他长大!“大卫接受的教育很杂乱,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述的话,”他说,“你说他很自信。没错。有时不仅仅是自信。他可能会刚愎自用,对一些他不喜欢的老师,但对你和阿罗约夫人,他可以说尊重备至。”

“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得尽最大努力配得上这份尊重。”

他没有注意到,阿罗约夫人,安娜·玛格达莱娜已经悄悄溜走。这时她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消失在湖边,高挑,优雅,一群赤裸的孩子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地嬉闹着。

“我该走了,”他说,“再见。”接着又说,“那些数字,二和三等等——我一直在努力理解你们的体系。我认真听了阿罗约夫人的演讲,我还问过大卫,但我坦白,我理解还是有困难。”

阿罗约先生挑起眉毛,等着。

“计数在我生活中的作用并不很大,”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数数苹果、橘子就行了。我也会数钱。我做些加减运算。你妻子讲的蚂蚁算术。可是二的舞蹈,三的舞蹈,贵数字和基本数字,呼唤星星下凡——这些东西可难倒我了。在你的教学中,你可曾超越过二和三两个数吗?这些孩子们可曾学习过必要的数学——比如X、Y和Z?或者以后会学这个吗?”

阿罗约先生不说话了。正午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

“你能给我点提示,给点微弱的帮助吗?”他说,“我想理解。真的。我真心希望能理解。”

阿罗约先生说话了。“你希望能理解。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埃斯特雷拉的圣人,掌握一切答案的哲人。我不是这样。我没有能提供给你的答案。但容我说句话,谈谈普遍意义上的答案。在我看来,问与答互相联系,就像天空和大地,或者就像男人和女人,一个人走出去寻找自己某个宏大问题的答案,我缺什么?遍拷整个世界。然后,某一天,如果他足够幸运,他会找到自己的答案:女人。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他们是一体——且让我们借用这种说法——正是从他们的一体中,他们的联合中,产生出孩子。这个孩子长大成人,直到某一天这个问题又找上他来,我缺什么?就这样这个循环周而复始。这个循环周而复始是因为答案已经潜伏在这个问题中,就像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因此?”

“因此,如果我们想摆脱这个循环,也许我们不该为了获得真正的答案拷问这个世界,而是为了获得真正的问题。也许这才是我们缺的。”

“这怎么就对我有帮助,先生,对理解你教我儿子的舞蹈,这舞蹈,以及据说能通过这舞蹈唤下的星星,以及舞蹈在他教育中的作用?”

“哦,那些星星……那些星星至今都仍然让我们感到困惑,甚至对于你我这样的老人。它们是谁?它们在对我们说什么?它们遵循什么原则生活?对孩子来说,这很好理解,孩子们用不着思考,因为孩子们会跳舞。但我们瘫立在这儿,凝视着星星和我们之间开裂的空洞——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我们究竟怎么才能跨越过去?——那孩子只用舞蹈就能跨越过去。”

“大卫可不是这样。他对裂缝充满了焦虑。有时简直令他无法行动。我看到过这种情况。这种现象在孩子中间太少见了。是一种综合征。”

阿罗约先生对这番话不予置评。“舞蹈不是一种美的东西。如果我想创造出运动状态的优美人物,我会用牵线木偶,不用孩子。牵线木偶能做出人类做不出的飘舞、滑动动作。它们可以在空中做出大型组合动作花样。但它们不能跳舞。它们没有灵魂。是灵魂给舞蹈带来优美,是灵魂跟随旋律,每一步都出自本能,下一步乃至再下一步。

“至于星星,它们有自己的舞蹈,但它们的逻辑不是我们能理解的,它们的旋律同样如此。这是我们的悲剧。然后还有那些流浪的星星,学不会舞蹈的星星,像不懂算术的孩子。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像那位诗人写的那样。星星需要想的是不可想的事情,那些你我理解不了的思想:永生前和永生后的思想;那些从无到一以及从一到无的思想,等等。我们凡人没有为从无到一而跳的舞蹈。所以,再回到你说的有关神秘的X以及我们专校的学生会不会学X的答案,我的回答是:很可悲,我不知道。”

他等了会儿,却没有下文。阿罗约先生说完了。轮到他说了。但他,西蒙,却不知所措。他拿不出什么可说的。

“没关系,”阿罗约先生说,“你来这儿不是寻找有关X的意义什么的,你是关心孩子的福利。你可以放心。他挺好。跟别的孩子一样,年轻的大卫对X没有兴趣。他希望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去体验这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如此新鲜和激动人心。我必须得走了,帮我妻子一把。再见,西蒙先生。”

他顺原路回到自己的汽车跟前。伊内斯不在车里。他匆匆穿好衣服,吹了几声口哨叫玻利瓦尔。“伊内斯!”他说,对着狗说话,“伊内斯在哪儿?去找伊内斯!”

狗把他带到伊内斯跟前,她正坐在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的一棵树下面,从那里可以俯视那片湖。

“大卫呢?”她说,“我还以为他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呢。”

“大卫玩得挺开心,他想跟朋友们在一起。”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看到他?”

“取决于天气。如果天气还这么好,整个周末他们都会待在这里。别着急。伊内斯。他在好人手里。他很开心。这难道不是最值得在乎的吗?”

“那我们这就回埃斯特雷拉?”伊内斯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土,“我真服了你。难道整个这件事没有让你感到难过?首先,他提出要离开家,现在,他周末也不想跟我们一起过。”

“这事迟早会发生。他天生是个独立的人。”

“你说那是独立,可在我看来,他好像完全在阿罗约夫妇的操纵下。我看见你跟阿罗约先生聊了会儿。聊什么了?”

“他向我解释了他的哲学。专校背后的哲学。数字和星星。呼唤星星下凡之类的。”

“你就管那叫哲学吗?”

“不,我没有管那叫哲学。私底下我称之为噱头。私底下我称之为一堆神秘的垃圾。”

“那我们干吗不合力把大卫从专校弄出来呢?”

“弄出他,然后送他去哪儿呢?去音乐专校,那儿可能另有一套胡说八道的哲学糊弄人。呼吸。空掉你的头脑。与宇宙同一。送到市区学校?安静坐着。跟我背诵: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一等于三。阿罗约夫妇可能满嘴胡说八道,但至少那还是无害的胡说八道。大卫在这里很快乐。他喜欢阿罗约夫妇。他喜欢安娜·玛格达莱娜。”

“是的,安娜·玛格达莱娜……我想你可能爱上她了。你坦白吧。我不会笑话你。”

“爱上?没有,没有这种事。”

“但你觉得她很有魅力。”

“我觉得她美丽,是女神意义上的那种美!但我并不觉得她有魅力。受到她的吸引——我该怎么说呢?——似乎是无礼的。那甚至是种危险的东西。她能把一个男人杀死。”

“杀死你吗?那样你就该采取预防措施。穿上胄甲。带上一面盾牌。你跟我说过,博物馆工作的那个男人,德米特里,对她如痴如醉。你警告过他,她也会杀死他吗?”

“没有,我还没有。我跟德米特里不是朋友。我们从不交心。”

“那个年轻人——他是谁?”

“那个乘着船跟孩子们出去的年轻人?他叫奥尔尤沙,宿管员,负责照顾寄宿生。他好像人挺好。”

“你好像感觉挺自在,当着陌生人脱光衣服。”

“惊人地自在,伊内斯。惊人地自在。你感觉变回动物了。动物并不存在赤身裸体,它们只是自在而已。”

“我注意到你和你那危险的女神在一起很自在。那一定很刺激。”

“别嘲笑我。”

“我没有嘲笑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坦率些呢?谁都能看得出你迷上她了,跟德米特里一样。为什么就不承认,却讲来讲去绕圈子呢?”

“因为事实不是这样。我跟德米特里是完全不同的人。”

“德米特里和你都是男人。对我来说,这个就足够了。”


[1] 原文为西班牙语,El centro recreativo。


第八章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