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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的母亲吕桑夫人要到尼斯[4]去,夫妻两人在她家吃晚饭。沙维尼在岳母家觉得无聊极了,可是尽管非常想到大街上找他那一伙朋友,却不得不在岳母家待一个晚上。吃过饭以后,他往舒适的长沙发上一坐,两个钟头没吭声。原因很简单:他睡着了,可一点没失礼,坐着,头歪到一边,似乎在津津有味地听别人交谈。有时候醒过来插上一两句话。

后来又不得不坐到桌旁打惠斯特[5],这是他讨厌打的一种牌,因为这需要集中精神。就这样,一直弄到相当晚。十一点半刚刚敲过。沙维尼当晚没有约会,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通报说他的马车来了。如果他回家,势必要带他的妻子一起回去。想到两个人要面对面在一起二十分钟,他实在发愁。但他口袋里没有雪茄了。出门来吃饭时刚收到别人从勒阿弗尔[6]寄给他的一盒雪茄,现在多么想打开抽一根啊。只好回去了。

他给妻子裹上披巾,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正在完成一个丈夫每周一次的职责时,不禁笑了起来。他以前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妻子,现在却对她仔细端详,觉得她比平时更漂亮了,因此,他花了点时间给她整理好肩上的披巾。朱莉和他一样,也担心夫妻相对无言的尴尬情景。她赌气地噘起小嘴,弯弯的眉毛也不由自主地皱在一起。这一切使她的芳容另有一种可人的表情,即使是丈夫也难以无动于衷。在刚才我说的动作中,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两人都感到不好意思。为了打破僵局,沙维尼微笑着吻了吻妻子伸出来整理披巾的手。——“瞧他们多么恩爱!”吕桑夫人低声说了一句。她既没有注意到做妻子的冷峻轻蔑的表情也没发现做丈夫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两个人坐在车里,几乎彼此都碰得着。最初一阵子,谁也不说话。沙维尼觉得该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朱莉也令人难受地默然无语。沙维尼打了三四个呵欠,心里着实感到惭愧,打最后一个呵欠时,他觉得应该向妻子道歉。“晚会拖得太长了。”他又说了一句给自己圆场。

朱莉从这句话里听出他是想批评她母亲举行的晚会太长,还想对她说几句不好听的话。长期以来,她已经养成了避免对丈夫做任何解释的习惯。因此她继续保持沉默。

沙维尼那天晚上却不由自主地想谈话。两分钟后他接着说道:“今天的晚饭我吃得很满意,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母亲的香槟太甜了。”

“什么?”朱莉无精打采地向他转过头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地问他。

“我说你母亲的香槟太甜。这一点我忘记告诉她了。这种事很奇怪,但大家总以为挑选香槟是很容易的。其实,这最困难不过了。有二十种香槟质量是坏的,只有一种质量不错。”

“是吗!”朱莉礼貌地惊叹了一句之后,便把头转过去,往自己身边的车窗外张望。沙维尼把身子往后一靠,两腿放在马车前座的垫子上。妻子对他千方百计想挑起话题的种种努力竟然不瞅不睬使他有点丧气。

可是,又打了两三个呵欠之后,他往朱莉身边挪了挪,继续说道:

“你穿的连衣裙很合身,朱莉。你是在哪儿买的?”

“他肯定想买同样的一件给他的情妇。”朱莉心里想。于是她笑了笑,说道:

“在比尔蒂店里买的。”

“你笑什么?”沙维尼把脚从坐垫上放下来,往朱莉身边再挪近一点,问道。同时拿起她连衣裙上的一只袖子,摸来摸去,样子颇有点像达尔杜弗[7]。

“我笑你注意我的装束。”朱莉说道,“小心,你把我袖子弄皱了。”说着把袖子从沙维尼手里抽了回来。

“我向你保证,我十分注意你的装束,而且特别喜欢你的审美眼光。说真的,有一天,我向一个女人谈起这件事……这个女人的衣着总那么别扭……虽然她在装束上花很多钱……她会倾家荡产的……我对她说……我举你作例子……”朱莉看见他发窘觉得很开心,没有想办法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

“你那几匹马很糟糕,简直不行!我非给你更换几匹不可。”沙维尼非常局促地说道。

余下那段路上,谈话也就是这样死气沉沉的,双方都只是问一句答一句。

夫妻两人终于到达了×××街,互道晚安之后便分手了。

朱莉开始脱衣服,她的使女不知什么原因刚刚出去。忽然,卧室的门猛地打开了,沙维尼走了进来。朱莉赶紧把肩膀盖上。“对不起,”他说道,“我睡不着,想看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说……叫《昆丁·杜尔华》对吗?[8]”

“应该在你那儿,”朱莉回答道,“这里可没有书。”

沙维尼定睛看着他妻子,只见她衣衫零乱,更增妩媚。用一个我讨厌的字眼来说吧,他觉得妻子“够刺激”。“她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心里想,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拿着蜡烛台。朱莉也站在那里,面对着他,手里揉着睡帽,似乎巴不得他走。

“你今晚很迷人,我豁出去了!”沙维尼终于叫了起来,一面跨前一步,把烛台放下。“我可喜欢鬓发零乱的女人啦!”他边说边用手一把抓住纷披在朱莉肩上的发辫,一条胳臂几乎轻轻地搂着她的腰。

“噢,上帝!你身上的烟味熏死人了!”朱莉边喊边把头转到一旁,“放开我的头发,你那股味都弄到我头发上面去,将来再也洗不掉了。”

“得了吧,你是成心这样说的,因为你知道我有时候也抽烟。别摆这么大的架子了,我的小乖乖。”朱莉还没来得及挣脱他的胳臂便被他在肩膀上吻了一下。

幸亏使女回来了,朱莉才得以脱身,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爱抚最叫人讨厌了,拒绝也好,接受也好,都一样可笑。

“玛莉,”沙维尼夫人说道,“我连衣裙的那件上衣太长了。今天我看见了贝吉夫人,她的品位一贯高雅,她的上衣肯定比我的要短上足足两指。你拿去,马上用别针窝一窝,看效果如何。”

接着,使女和女主人之间就一件女上衣所应有的精确尺寸进行了一段非常有趣的谈话。朱莉知道沙维尼最恨听别人谈时装款式,这样做准能把他轰走。果然,沙维尼踱来踱去五分钟以后,看见朱莉一心只注意自己的上衣,便使劲打了个呵欠,拿起烛台走了出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