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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龙芭
十一
奥索久久才能入睡,因而很晚才醒,至少按科西嘉人的标准是如此。起来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仇家的大宅和屋墙上刚凿的“箭眼”。他下楼找他的妹妹。女用人萨瓦莉亚回答道:“在厨房铸子弹。”瞧,他每走一步,战争的形象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发现高龙芭正坐在板凳上,周围是刚铸好的子弹。她在切子弹的毛边。
“你在这儿干什么?”奥索问她道。
“您那支上校送的长枪还没有合适的子弹,”她以温柔的声音回答道,“我找到了一个口径正好的模子,哥哥,今天您就能有二十四颗子弹了。”
“我用不着,感谢上帝!”
“奥斯·安东,可不应该被打个措手不及啊。您忘记您的家乡和您周围的人是怎么样的了。”
“即使我忘记,你很快便会提醒我的。告诉我,几天前是不是运来了一口大箱子?”
“不错,哥哥。要不要我把它扛到您房间里?”
“你,把它扛上来!可你搬也搬不动啊……这里没有男人可以搬吗?”
“我可不像您想象得那样弱不禁风。”说着,高龙芭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珠圆玉润的胳臂,十分匀称,但又显得有非常的力气。“喂,萨瓦莉亚,”她对女用人说道,“帮我一把。”奥索正想帮她,但她已经一个人把那只沉重的箱子抬起来了。
“亲爱的高龙芭,”奥索说道,“这箱子里有些东西给你。礼物不太好,请你原谅。一个退伍的中尉钱包可不太充实啊。”说着,他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连衣裙、一块披肩和其他一些少女用的东西。
“那么多漂亮的东西!”高龙芭不禁叫了起来,“我赶快把它收好,怕弄坏了。我留着出殡的时候穿,”她凄然一笑,又说道,“因为现在我戴孝。”她吻了吻哥哥的手。
“妹妹,戴孝戴那么久,有点造作了。”
“我发了誓,”高龙芭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绝不脱孝服……”她看着窗外巴里契尼家的房子。
“除非到了结婚那一天?”奥索竭力想避免高龙芭说出下半句。
“一个男人必须做到三件事我才嫁给他。”高龙芭说着,眼睛仍然紧盯着仇人的房子。
“高龙芭,像你这样一位美人仍然没嫁出去,我才奇怪呢。喂,告诉我,现在谁在追求你?我倒要听听那些小夜曲。小夜曲一定要做得好才能博取你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挽歌女的欢心。”
“谁愿意要一个可怜的孤女呢?……再说,要我脱下丧服的男人必须使那边的女人穿上孝服。”
“这简直疯了。”奥索心里嘀咕。但他一句也没回答,省得引起争论。
“哥哥,”高龙芭娇声地说道,“我也有些东西送给您。您现在穿的衣服太漂亮了,在这里不合适。如果您穿着您的大礼服进莽林,不出两天,就成碎片了。应该把它留到纳维尔小姐来的时候才穿。”接着,她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猎人的装束,“我给您做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这里有一顶本地时髦男子戴的便帽,我很久以前就给您绣上了花。您试一试好吗?”
接着,她给奥索穿上一件又宽又大的绿色天鹅绒上衣,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口袋。头上给他戴一顶黑天鹅绒便帽,尖尖的,缀着黑玉,用黑丝线绣着黑花,顶上还有个缨子。
“这是父亲的子弹带,”她说道,“他的匕首在您上衣的口袋里。我去给您拿手枪。”
“我真像滑稽剧院里的强盗了。”奥索用萨瓦莉亚递给他的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说道。
“你这样的形象好极了,奥斯·安东,”上了年纪的女用人说道,“博科涅亚诺或者巴斯特里加[60]最漂亮的‘尖帽哥儿’也不过如此。”
奥索就穿着这套新装吃早饭。吃饭时他告诉妹妹说,他箱子里有些书,是他特意从法国和意大利运来的,打算教她。“因为,高龙芭,”他继续说道,“像你这样一个大姑娘连大陆上刚断奶的孩子就学会的东西都不懂,是很丢人的。”
“哥哥,您说得对,”高龙芭说道,“我知道我缺的是什么,学习嘛,我真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如果您愿意教我。”
一连几天过去了,高龙芭连巴里契尼的名字也没提。她殷勤地照顾着哥哥,经常谈到纳维尔小姐。奥索教她读法国和意大利的作品。有时候,她的见解既正确又在理,有时候,又对最普通的东西也一无所知,使奥索惊讶不已。
有一天,吃过早饭以后,高龙芭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没有带着书和纸,而是头上系着美纱罗,神情比平时更严肃。“哥哥,”她说道,“请您和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儿?”奥索边说边伸出胳臂让她挽着。
“哥哥,我不需要您的胳臂,但您要带上您的枪和子弹盒。一个男人出门不带武器是不行的。”
“那好吧!入乡随俗。咱们到哪儿去?”
高龙芭并不回答,只是把头上的美纱罗系紧,叫来看家的狗,领着哥哥便走。她大步离开村子,踏上葡萄园中一条蜿蜒曲折而低洼的小路。她叫狗走在前面,向狗做了一个手势,狗似乎很明白她的意思,便立即钻进葡萄树里,忽而东,忽而西,成“之”字形地奔跑,始终和女主人保持五十步的距离,有时在路中间停下,看着女主人,不断地摇着尾巴,似乎把侦察兵的任务完成得好极了。
“如果木斯切托吠起来,”高龙芭说道,“哥哥,您就装上子弹,站着别动。”
出了村一两里,拐了好几个弯之后,高龙芭突然在路改变方向之处停了下来。那儿堆了一堆树枝,呈金字塔的形状,有的树枝还绿,有的却干枯了,大概有三尺高。顶上露出一个涂成黑色的十字架尖端。在科西嘉的好几个州县,尤其是山区,有一种极为古老的风俗,也许和异教的迷信有关,就是凡有人死于非命的地方,过路人必须往这个地方扔一块石头或者一根带叶的树枝。只要这个人悲惨的结局仍然留在人们记忆之中,这种奇怪的祭礼便继续下去,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树枝和石头堆成了堆。人们称之为某某的坟堆。
高龙芭在这堆树枝前停下,揪了一根野草莓的枝丫,加在上面。“奥索,”她说道,“父亲就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说着,她跪了下来,奥索也立即跪下。这时,村子里的教堂响起了一阵缓慢的钟声,因为昨夜有一个人去世了。奥索不禁泪如雨下。
几分钟以后,高龙芭站起来。她没有哭,但脸色很激动,用大拇指匆匆画了个十字,她家乡的人经常也这样做,通常还发几个庄严的誓。完了,她拉着哥哥回村,默默地返家。奥索上楼进了房间,不久,高龙芭也跟着进来,端着一个小盒,放在桌子上。她把盒子打开,拿出一件染着大片大片血迹的衬衫。“奥索,这就是您父亲的衬衫。”她把衬衫扔到奥索膝上。“这是击中他的铅弹。”说着,把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奥索,我的哥哥!”她大喊一声,扑到奥索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奥索,您一定要替他报仇!”她像疯了般拥抱他,还吻那几颗子弹和衬衫。完了,她走出房间,留下她哥哥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
奥索一动不动地过了一会儿,不敢挪开那些可怕的遗物。最后,他打起精神把那些东西放回盒子里,奔到房间的另一端,倒在床上,脸冲着墙,埋在枕头里,似乎不想见到某个幽灵。他妹妹最后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听见一道不祥而又无法避免的神谕,要他杀人,杀无辜的人。可怜的年轻人头脑昏沉,像精神错乱的疯子,恕我不在此一一赘述。他就这样躺了许久,不敢把头转过来。最后,他站起身来,把盒子盖上,匆匆走出家门,奔向野外,径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原野的风一吹,他逐渐感到舒服些了,心情也稍为平和了一点儿,便开始冷静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和解决的办法。他丝毫不相信巴里契尼父子是凶手,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他怪他们不该伪造那封大盗阿戈斯蒂尼的信,而这封信却导致他父亲的死亡,至少他认为是如此。告他们伪造吗?他感到是不可能的。有时候,当家乡的偏见或天性又来困扰他,指给他看,只要躲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便能轻而易举地报仇。但他厌恶地把这些念头撇开了,脑子里不禁想起团队里的伙伴、巴黎的沙龙,尤其是纳维尔小姐。接着,他又想到妹妹的责备,而他性格里仅有的一点点科西嘉人的本质却使他认为这些责备是对的,因此显得更加尖锐。在这场良知与偏见的战斗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个借口与律师的一个儿子吵架,然后与之决斗。一枪或者一剑把他杀死才能调和他科西嘉的念头与法兰西人的想法之间的矛盾。计划已定之后,他考虑执行的方法,感到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而一些别的更甜蜜的想法更进一步平息了他狂热的心绪。因爱女之死而悲痛欲绝的西塞罗脑子里不断想着如何用美妙的文笔哀悼亡女,居然忘掉了悲恸。项狄先生[61]丧儿亦以此方式自慰。奥索也可以给纳维尔小姐描述一下自己的心态,一定会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想到这里,激动的情绪便逐渐冷静下来。
他不知不觉已离开村子很远,便缓步又走回来,忽然听见一个小女孩唱歌的声音从莽林边上一条小径上传来。小女孩大概以为周围没有人,所唱的调子缓慢而甚少变化,是办丧事时的挽歌。她唱道:“把我的十字勋章和染血的衬衣……留给我的儿子,我远方的儿子……”
“小姑娘,你在唱什么?”奥索突然出现,气冲冲地问道。
“原来是您,奥斯·安东!”孩子有点惊慌地叫了起来,“……那是高龙芭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不许你唱!”奥索声色俱厉地说道。
孩子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地方逃跑。如果不是丢不下脚边草地上的一个大包裹,可能早就溜了。
奥索对自己的粗暴,感到很惭愧。
“小姑娘,你拿的是什么呀?”他尽量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戚丽娜一阵迟疑,没有回答。奥索便撩起盖着包裹的那块布,看见里面装着一个面包,还有其他食物。
“我的小乖乖,你带这个面包给谁呀?”他问小女孩道。
“先生,您是知道的,是给我叔叔。”
“你叔叔不是强盗吗?”
“就是吧,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到你,会问你到哪儿去……”
“我会告诉他们说是给在莽林里伐木的意大利工人送饭。”孩子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如果你遇见某个肚子饿的猎人想吃你的饭,拿走你的食物又怎么办?……”
“他不敢。我会说这是给我叔叔的。”
“这倒是,他这个人可不会让自己的饭给别人抢走……你叔叔他喜欢你吗?”
“噢,喜欢,奥斯·安东。自从我爹死后,全家都由他照顾:我妈、我,还有我妹妹。我妈没病以前,他介绍我妈给有钱人做工。自从我叔叔和村长、神甫说过以后,村长每年给我一件袍子,神甫则教我《教理问答》和认字。但对我们最好的还是您的妹妹。”
正在这个时候,小路上出现一条狗。小姑娘把两只手指放在嘴里,打一声尖尖的呼哨。狗立即跑过来,在她身上蹭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窜进了莽林。不久,离奥索不远的树丛后面站起了两个人,衣衫褴褛,但却全副武装,简直是像蛇一样从满地荆榛之中爬过来的。
“噢,奥斯·安东,欢迎欢迎。”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道,“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了。”奥索定睛看着他,说道。
“真奇怪,留了胡子,戴上尖帽,您就认不出来了!喂,中尉,好好再看看。难道您忘了滑铁卢的老兵了?您不记得布兰多·萨维里了吗?就在那倒霉的一天,他在您身边放过多少枪啊!”
“怎么!是你呀?”奥索说道,“一八一六年你不是开小差了吗?”
“您说得不错,中尉。妈的,当兵没劲,再说,我在本地有笔账要算。哈!哈!戚丽,你是个好姑娘。拿东西给我们吃吧,我们都饿了。您可想象不到,中尉,在莽林里饭量可大了。这是谁给的,高龙芭小姐还是村长?”
“都不是,叔叔,是磨坊的老板娘叫我给你的,还有一床被给妈妈。”
“她要我给她干什么事?”
“她说她雇来开荒的那些意大利工人现在要她每天给三十五个苏,还要栗子,因为彼埃特拉纳拉南面那一带疟疾流行。”
“懒骨头!……我会看着办的。——别客气,中尉,和我们一块儿吃怎样?咱们那个被人废了的老乡[62]当权的时候咱们的伙食更差。”
“谢谢。——我也被剔下来了。”
“是呀,我听说了。不过,我敢打赌,您倒不会太生气。和您算算账就是了。——喂,神甫,”强盗对他的伙伴说道,“吃吧。奥索先生,我给您介绍,这是神甫先生,就是说,我不太知道他是否真的是神甫,但他有神甫的学问。”
“先生,我是一个读神学的穷学生,”第二个强盗说道,“被迫改了行。谁知道呀,否则我没准能当教皇哩,布兰多拉契奥。”
“是什么原因使教会失去您光明的指引呢?”
“为了一件小事,用我朋友布兰多拉契奥的话说,为了算一笔账。当我在比萨大学啃书本的时候,我妹妹却闹出了风流韵事。我必须返回家乡将她嫁出去。但我到达的前三天,那未婚夫太性急,竟患疟疾死了。于是我便找死者的兄弟,换了您,也会这样做的。可是人家告诉我说,他已经结婚了。怎么办?”
“的确不好处理。您怎么办?”
“在这样的情形下,只能用枪的打火石解决了。”
“就是说……”
“我给他脑袋来了一枪。”强盗冷冷地说道。
奥索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但出于好奇,也许还因为不想过早回家,他仍然留在原地,继续和那两个人谈话,二人都至少各有一件命案在身。
他伙伴说话时,布兰多拉契奥将一些面包和肉放在自己前面,吃了起来,然后又喂他的狗。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狗名叫布鲁斯科,有特异功能,无论巡逻兵如何伪装都能分辨出来。最后,他切了一块面包和一片生火腿给他的侄女。
“强盗的生涯真不错!”那个学神学的学生吃了几口以后高声说道,“德拉·雷比亚先生,也许有一天您会亲身体验一下,您会发现,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简直太美了。”到此为止,强盗一直说意大利语,下面他又改用法语继续说道:“对年轻人来说,科西嘉并不是好玩的地方,但对强盗就完全不同了!女人都疯了似的爱我们。您瞧我这个样儿,却在三个不同的县有三个情妇,在什么地方都像在家一样。其中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
“先生,您懂得不少语言。”奥索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之所以说法语,是因为,您明白吗?‘孩子应该得到最大的尊重。’[63]布兰多拉契奥和我,我们希望小姑娘行得正、走得直。”
“等她到了十五岁,”戚丽娜的叔叔说道,“我一定给她找个好婆家,目前我已经相中了一家。”
“将来是你去提亲吗?”
“当然。您想,如果我向一个当地的富户说:‘我是布兰多拉契奥,我希望您儿子娶米切丽娜·萨维里。’您想他会等我揪他的耳朵才答应吗?”
“我会劝他别这样,”另外那个强盗说道,“我这个兄弟手有点重。”
“如果我是一个无赖,”布兰多拉契奥继续说下去,“一个流氓、一个伪君子,那我只要打开我的褡裢,五法郎的银币便会滚滚而来。”
“你的褡裢里什么东西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呢?”奥索说道。
“什么也没有。但如果我像有的人那样,给一个有钱人写信说:‘我需要五个法郎。’他马上便会把钱送来。但是,中尉,我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被同伴称为神甫的那名强盗说道,“我们以我们护照(他指了指自己的枪)博得了人民的尊敬。但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还是有一些混蛋利用我们的威望,假冒我们的笔迹[64]去勒索钱票。”
“这我知道,”奥索不耐烦地说道,“但什么钱票?”
“六个月前,”强盗接着说道,“我在奥雷萨村附近散步,忽然有一个老百姓老远就把帽子摘下,走过来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请你原谅,宽限点时间吧,我只弄到五十五法郎,真的,我只凑到这个数。’我很奇怪,便问他:‘你这家伙,什么意思!五十五法郎?’‘我是说六十五,’他回答道,‘但您问我要一百法郎,实在办不到。’‘什么?混账!我问你要一百法郎?我根本不认识你。’于是他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封信倒不如说是张脏兮兮的纸,上面写着要他把一百法郎放到指定地点,否则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这是我的名字,就要烧他的房子、杀他的牛。写信的人还卑鄙到假冒我的签字!最气人的是,信是用土语写的,错字连篇……我在大学里有奖必拿!我写错字!我一抬手给了那家伙一个耳光,打得他就地转了两圈。‘好呀!你把我当土匪,你这坏蛋!’我对他说道,接着照您知道的地方给了他狠狠一脚。气消了点以后,我对他说:‘你该什么时候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你就送去吧。’——信上写得很清楚,就在一棵松树下面。他把钱拿去,埋在树下,然后回来见我。我埋伏在附近。我和他在那里等了足足六个钟头。德拉·雷比亚先生,如果需要,我等三天都行。六个钟头以后,来了一个巴斯蒂亚混蛋[65],一个放高利贷的不要脸的东西。他弯下身子正要拿钱,我开枪了,瞄得很准,正中脑袋,他倒在挖出来的钱上。‘笨蛋!’我对那老乡说,‘现在去拿回你的钱吧,别再怀疑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了。’那个可怜虫浑身颤抖,捡起他那六十五法郎,连擦也不擦。他感谢我,我又给了他一脚算是送行,他一溜烟跑了。”
“噢,神甫,”布兰多拉契奥说道,“我真羡慕你这一枪。你一定乐坏了吧?”
“我一枪正中那个巴斯蒂亚人的太阳穴,”强盗又说道,“这使我想起了维吉尔这样的诗句:
……熔化的铅击中他的太阳穴,
他颓然倒下,尸横就地。[66]
“‘熔化!’奥索先生,您相信一颗铅弹穿过空气时,会因速度太快而熔化吗?您研究过弹道学,应该能告诉我是对还是不对。”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问题,而不愿和那位学士辩论他的行动是否合乎道德。布兰多拉契奥对此等科学探讨不太感兴趣,便打断他们的话提醒他们,太阳快下山了。他对奥索说:“既然您不愿和我们一起吃饭,奥斯·安东,我劝您别让高龙芭小姐再等了。再说,太阳落山以后赶路就不太好了。您为什么出来不带枪呢?这里附近有坏人,您要当心。今天,您不用害怕,巴里契尼父子在路上遇见省长,把他请回家了。省长要在彼埃特拉纳拉盘桓一天,才到科尔特主持一个奠基仪式……真无聊!他今晚在巴里契尼家过夜,但明天,他们就有空了。樊尚泰洛是个坏东西,奥兰杜契奥也不比他好……您要尽量分开对付他们,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您自己小心吧,我只能跟您说这些了。”
“谢谢指教,”奥索说道,“但我们之间并无任何矛盾要解决,除非他们主动找我,我没有话要跟他们说。”
强盗把舌头伸到一边,带着嘲笑的神气,在腮帮里吧嗒响了一声,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奥索站起来要走。“对了,”布兰多拉契奥说道,“我还没谢谢您的火药,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就是说,只少一双鞋……不过,这几天,我打算用岩羊皮做一双。”
奥索把两枚五法郎的硬币塞到强盗手里。
“送火药给你的是高龙芭,这是给你买鞋的。”
“别干傻事了,我的中尉,”布兰多拉契奥边把两枚硬币还给他边厉声说道,“您难道把我当要饭的不成?面包和火药我接受,别的一概不收。”
“老兵之间,我认为可以互相帮助。好了,再见!”
但走之前,他不让强盗发觉,偷偷把钱放在他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道,“这几天咱们在莽林里也许还能见面,再继续咱们对维吉尔的研讨。”
奥索别过两位老实的伙伴,走了一刻钟,忽然听见有一个人从他后面拼命跑来。原来是布兰多拉契奥。
“您太过分了,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太过分了!这是您的十个法郎。换了是别人,这种恶作剧我可不答应。替我向高龙芭小姐致意。您使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