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 张冠尧译 >
- 高龙芭
五
第二天,打猎的人回来前不久,莉狄亚小姐从海边散步归来,和她的女仆返回旅馆,忽然看见一个全身穿黑的少女,骑着一匹矮小而精壮的马进城。身后跟着一个模样像农民的人,也骑着马,穿一件肘关节地方都破了的棕色上衣,背挎葫芦,腰插手枪。另外,手里又拿着一支长枪,枪托插在鞍鞯上的一个皮袋里,总之,一整套戏剧中强盗的打扮或者科西嘉老百姓出门的装束。少女美貌出众,立即引起了纳维尔小姐的注意。此女有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肌肤似雪、碧眼红唇、牙如编贝。脸部表情既骄傲,又不安,而且忧伤。头上戴的是称为“美纱罗”[36]的黑丝面纱,由热那亚人传入科西嘉,妇女戴最合适。栗色的长辫,盘在头上,像包头布。衣着整洁,但极为朴素。
纳维尔小姐完全有时间端详这位戴美纱罗的妇女,因为她在街上停下来向人打听,从她眼睛的表情来看,似乎关系重大。得到回答以后,她给了坐骑一鞭,那马飞跑起来,一直奔到托马斯·纳维尔勋爵和奥索下榻的旅馆门前。和店主谈了几句,便飞身下马,坐在大门旁一条石凳上,她的马夫把坐骑牵到马厩。莉狄亚小姐穿着巴黎时装在陌生女人前面走过,她竟连眼睛也没抬。一刻钟以后,推窗外望,只见那个戴美纱罗的女子仍然坐在原地不动,连姿态也没变。
不久,上校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店主和那位身穿丧服的小姐说了几句,并且用手指了指年轻的德拉·雷比亚。那女子脸一红,霍地站起来,趋前几步,紧接着,发愣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奥索靠她很近,好奇地打量着她。
“您是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吗?”她激动地问道,“我是高龙芭。”
“高龙芭!”奥索叫了起来。
说着,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吻着。上校和他女儿有点惊讶,因为在英国是没人当街拥抱的。
“哥哥,”高龙芭说道,“我没有得到您的吩咐就来了,请您原谅。但我从咱们的朋友那里知道您已经到了,而看见您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所以……”
奥索又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这是舍妹。如果不自报姓名,我真认不出她来了。高龙芭,这位是托马斯·纳维尔爵士。上校,请您原谅,今天我不能和您共进晚餐了……我妹妹……”
“嗳,亲爱的,你们想到哪里吃晚饭呀?”上校大声说道,“您知道,这个该死的旅馆只开一桌饭,还是为我们准备的。请这位小姐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让小女也高兴高兴。”
高龙芭看着哥哥,奥索并没有太推辞,大家于是走进旅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那是给上校既作客厅又作餐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纳维尔小姐。她向纳维尔小姐深深施了一礼,但一句话也不说。显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心里发慌,但在举止上,却没有丝毫乡土气。她身上的特点把她不自然的态度掩盖了。纳维尔小姐因此反而很喜欢她。自从上校一行人下榻旅馆之后,已经没有空房。纳维尔小姐竟然屈尊俯就,或者是由于好奇,请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搭一张床。
高龙芭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声谢谢,便急忙跟随莉狄亚小姐贴身的女仆梳洗去了。她骑着马、顶着太阳,一路风尘仆仆,自然要收拾一下。
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看见上校和奥索出猎归来放在一个角落里的,属于上校的那几支长枪,便停下了脚步。“这些枪真好看!”她说道,“哥哥,是你的吗?”
“不是,是上校的英国枪。不仅好看,而且很准。”
“我希望您也有一支这样的枪。”高龙芭说道。
“这三支当中自然有一支是属于德拉·雷比亚的。”上校高声说道,“他的枪法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枪,弹无虚发!”
奥索连忙推让,上校执意要给。奥索只好接受了。他妹妹十分满意,这一点只要看看她的脸便很容易知道:刚才还那么严肃,现在却兴高采烈,像孩子一样。“亲爱的,挑一支吧。”上校说道。奥索还不好意思。“好吧,请令妹为您挑吧。”高龙芭不等他再请,便挑了装饰最少的一支,不过,是曼顿造的精品,口径很大。她说:“这一支射程一定很远。”
她哥哥不好意思,连连道谢,幸而饭菜及时端上,才使他摆脱了窘境。莉狄亚小姐很高兴看见高龙芭先是推辞入座就餐,后来哥哥看了她一眼才做了让步,而且在吃饭前,她按虔诚的天主教徒方式,先画了个十字。莉狄亚小姐心里想:“好啊,这才是古朴民风。”于是便暗下决心,对这位代表科西嘉古老风俗的青年女性做多番有趣的观察。奥索则显然有点不自在,生怕妹妹的一言一行有过重的乡土气。但高龙芭一直看着他;一举一动都以哥哥为榜样。有时候,她定睛看着哥哥,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哀伤的表情。当奥索的目光和妹妹的目光一接触,奥索总是先把眼睛转向别处,似乎想躲开妹妹从思想上对他提出而他也心知肚明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交谈,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往往词不达意。高龙芭听得懂法语,而且她和主人不得不应酬的几句话说来也算字正腔圆。
晚饭后,上校发现两兄妹之间有点拘谨,便以通常那种坦率的态度询问奥索是否想单独和高龙芭谈谈,若然如此,他可以和女儿到隔壁房间去。但奥索忙不迭谢绝了,说他们在彼埃特拉纳拉尽有时间谈。彼埃特拉纳拉是他要去住的村名。
上校于是便像往常一样坐到沙发上。纳维尔小姐试着换了好几个话题,始终未能使美丽的高龙芭开口,便要求奥索念一段但丁的作品。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是谈法朗塞斯卡·达·里米尼[37]的故事。他开始念了,把这些讲述两个人共看一本言情小说如何危险的三行押韵诗尽量读得抑扬顿挫。随着他朗朗的读诗声,高龙芭逐渐走近桌子,把一直低下的头抬起来,一双秀眼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身体在椅子上不住地抽搐。意大利民族的气质真是不同凡响,他们理解诗,根本不用老学究来给他指出诗美在什么地方!
诗念完了,她大声说道:“这真美!哥哥,是谁做的?”
奥索有点哭笑不得。莉狄亚小姐笑了笑,回答道,那是几百年前一位佛罗伦萨诗人做的。
“等到了彼埃特拉纳拉,”奥索说道,“我教你看但丁的作品。”
“我的上帝,那真美!”高龙芭不住地说道。接着,她念出了记住的三四节,最初声音很低,随后便激动起来,高声朗诵,比她哥哥念时更有表情。
莉狄亚小姐十分惊讶,说道:“看起来您很喜欢诗,您将来第一次读但丁作品时一定很高兴,我真羡慕您!”
“莉狄亚小姐,”奥索说道,“您看,但丁的诗有多大的魅力,连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乡野村姑也感动了……可是我糊涂了,我记得高龙芭也是个内行。她从小便练习作诗,先父曾在信中告诉我,她是彼埃特拉纳拉和方圆八公里最有才华的‘挽歌女’。”
高龙芭恳求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纳维尔小姐早就听说过科西嘉有能够即席作歌的歌女,极想一饱耳福,便立刻央求高龙芭一展才华。奥索深悔此时此地竟想起妹妹的诗才,便一再解释说,科西嘉的巴拉塔单调无味,朗诵过但丁的诗以后再来朗诵科西嘉人的诗,简直是丢本地的脸。但不管他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反而使纳维尔小姐非听不可。最后,奥索只好对妹妹说:“那么,你就即兴作几句吧,但可得短些。”
高龙芭叹了口气,定睛看了桌布一分钟,又抬眼看了看房梁。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像那些看不见自己便心安理得,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的鸟儿[38]一样。接着便颤悠悠地唱了起来,说是唱其实只是一种朗诵,下面就是歌的内容:
少女与鸽子
在群山背后遥远的深谷中,/每天太阳只照射短暂的一刻;/谷中有一座阴暗的小屋,/野草没槛。/终日门窗紧闭。/屋顶没有炊烟。/但正午太阳降临的时候,/一扇窗开了,/小孤女独坐纺纱。/她边工作边唱,/唱的是一首悲伤的歌;/但歌声没有回应。/一天,那是春天的一天,/一只野鸽飞来,停在附近一棵树上,/它听到了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呀,流泪的何止你一个:/一只残暴的鹰抓走了我的伴侣。/野鸽啊,请把那只抢走你伴侣的鹰指给我看。/即使它高飞云端,/我也能立即把它打落地上。/可是我,一个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兄长,我那在远方的兄长?/姑娘呀,请告诉我,你的兄长现在何方?/我能展翅飞到他的身旁。
“真是一只有教养的鸽子!”奥索一面拥抱妹妹,一面高声说道。他激动的情绪和他装出的开玩笑的口吻实在很不相称。
“您的歌实在太好了,”莉狄亚小姐说道,“我希望您把它写在我的画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叫人配曲。”
好心的上校一句也没听懂,只是附和女儿说好。还问一句:“小姐,您说的那种鸽子是否就是今天咱们吃的烤鸽?”
纳维尔小姐把画册拿来,看见那位即兴的歌手在写的时候,省纸省得出奇,不禁大为惊讶。诗句并不是一句一行,而是连着写成一行,只要纸够宽便可以,完全不像一般所知道的写诗的格式:“行短,长度不一,两边留空。”高龙芭小姐别出心裁的拼写法也不无值得商榷之处,不止一次地使纳维尔小姐莞尔而笑。奥索作为哥哥顿觉脸上无光,比上刑还难受。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个少女告退回房。莉狄亚小姐脱下项链、耳环、手镯的时候,发现她的女伴从连衣裙下面拿出一件东西,长长的像鲸鱼骨做的裙撑,但形状很不一样。高龙芭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这件东西塞到桌子上她那块美纱罗下面,然后跪下虔诚地祈祷。两分钟后她便上了床。莉狄亚小姐天性好奇,而且像所有英国女子一样,脱衣服动作很慢。她走近桌子,假装找别针,掀起那块美纱罗,只见一把相当长的匕首,镶着螺钿和银子,样子很特别,而且做工精巧,在武器收藏家眼中,无疑是一件价值很高的古代兵器。
“姑娘们在紧身衣下面携带这样的小玩意儿是不是本地的习惯呢?”纳维尔小姐微笑着问道。
“不得不如此啊,”高龙芭边说边叹了口气,“坏人实在太多了!”
“您真的有勇气给人来那么一下吗?”
说着,纳维尔小姐手持匕首,作势像演戏里扎人那样,从上往下地一扎。
“当然,在必要的时候,”高龙芭用温柔而像音乐般的声音说道,“为了自卫或者保护朋友……但可不能这样拿,否则对方一后退,您会伤了自己。”说着她翻身坐起,“看,是这样,从下往上扎,据说这样才能致命。不需要这种武器的人才叫有福气哩!”
她叹息了一声,倒在枕头上,合上了双眼。简直没见过像她那样漂亮、高贵和纯洁的脸。当年菲狄亚斯[39]雕塑智慧女神弥涅耳瓦的时候,如果看见她,就绝不会另找模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