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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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索摆脱了没有纪律的护从以后,便继续上路,一心只憧憬着再见到纳维尔小姐时的欢乐而并不担心遇见敌人。“就要和那混账的巴里契尼父子打官司了,”他心里想,“到时候我必须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不陪纳维尔小姐去呢?为什么不和她一起从巴斯蒂亚到奥雷萨温泉去呢?”儿时的回忆立即使他清晰地想起这个风景名胜。仿佛又回到百年的栗子树下,绿油油的草地点缀着朵朵蓝花,像一双双含情带笑的眼睛。莉狄亚小姐坐在他身旁。她脱了帽子,一头金发比丝还纤细轻柔,在透过枝叶射进来的阳光下,像金子般闪烁。一双清澈的碧眼似乎比天空还蓝。她手托香腮,无限神往地倾听着奥索声音激动地向她诉说的情话。她身上穿的仍然是奥索上次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的时候那件细布连衣裙。裙下微露一双穿着黑缎子鞋的纤足。奥索心想,能吻一下这双纤足,简直是人生一乐。莉狄亚小姐有一只手没戴手套,却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接过花,莉狄亚小姐的手紧握着他的手。他吻了雏菊,同时也吻了莉狄亚小姐的手,小姐并没有生气……奥索只顾想着,却没有注意自己所走的路,任坐骑继续奔驰。他在想象中正要第二次亲吻纳维尔小姐雪白的纤手时,实际上却是俯身亲吻自己的马头。突然,马站住了,原来是戚丽娜小姑娘拦住去路,抓住他的马缰。

“奥斯·安东,您上哪儿去?”她说道,“您不知道您的敌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敌人!”奥索正想到有趣的地方忽然被人打断,愤怒地叫了起来,“在哪儿?”

“奥兰杜契奥在这儿附近正等着您。快回头吧,快回头吧。”

“咦,他在等我!你看见了?”

“是的,奥斯·安东。他经过时我正躺在草丛里。他用望远镜四处看。”

“他朝哪个方向走?”

“他到那边去了,就朝您要去的方向。”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我叔叔一起走不好吗?他很快就到了,和他一起,您就安全了。”

“戚丽,别担心,我不需要你叔叔。”

“如果您愿意,我头里先走。”

“谢谢,不用了。”

说着,奥索催马,迅速往小姑娘指给他的方向奔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火冒三丈,心想运气来了,这是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可以教训一下这个挨了耳光却割马耳朵作报复的懦夫了。他继续前进,但忽然想起对省长的承诺,尤其是担心迎不上纳维尔小姐,于是便改变了初衷,几乎希望不碰见奥兰杜契奥了。但很快又想起了父亲,想起自己的马被凌辱和巴里契尼父子的恫吓,胸中的怒火重又点燃,催促他去寻找敌人,向其挑战,并迫使敌人与自己决斗。各种彼此矛盾的决定在他心里翻腾。此刻,他虽然继续前进,但却小心翼翼,仔细观察着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听听原野上各种分辨不清的声音。离开小姑娘戚丽娜十分钟以后(时间大约是早上九点),他来到一座极其陡峭的山岗前面。脚下的路不过是隐隐约约的小径,穿过一座最近被烧过的树林。这里地上铺着一层白灰,到处都是被火烧得黑乎乎的荆榛和大树,虽然已经枝叶全无,生机泯灭,但仍然挺立在那里。看见被焚烧后的树林,真有置身于北国隆冬之感。比起周围的郁郁葱葱,被火烧后光秃秃的土地显得更加凄切荒凉。但在这片景色中,奥索此时此地所看到很重要的一点只是:地面空旷,不可能有埋伏,本来担心时刻会有枪口从树丛伸出来抵住他的胸口,现在看见地势平坦,一望无遗,便认为不啻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过了被烧焦的树林,是好几块庄稼地,每块地都按照本地的习惯,用半人高的石垄围住。小径便在这些地块中穿过,其内乱糟糟地种着高大的栗子树,远远看去,像一座茂密的树林。

坡很陡,奥索只好下马,把缰绳扔在马脖子上,踩着灰烬向下滑行。到了路右边一道垄石不到二十五步的地方,突然看见正前方先是出现一个枪口,然后是露出在石垄顶上的一个人的脑袋。枪口往下一低,奥索认出是奥兰杜契奥在准备开火。他立即摆出迎战的姿势。两人彼此瞄准,互相看了几秒钟,其紧张激动之情只有打算拼个你死我活的最勇敢无畏的人才能体会。

“卑鄙懦夫!”奥索大叫了一声……他还想说,只见奥兰杜契奥的长枪火光一闪,几乎同时,在他左面小径的方向也发出了一声枪响,那是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人放的。此人躲在另一道石垄后面向他瞄准。两颗子弹同时击中了他:奥兰杜契奥的一枪打穿了他的左臂,因为他瞄准时,这条胳臂向前。另一枪击中他胸脯,打穿外衣,幸亏撞在匕首的刀口上,叭的一下,贴在上面,只造成轻伤。奥索的左臂紧贴着大腿无力地垂了下来,枪口也霎时间低了。但他立即又抬起来,用右手单手对准,向奥兰杜契奥开火。敌人的头原先他只看到眼以上的地方,现在整个都从石垄后消失了。奥索又转向左边,向一个被烟雾围绕、他只能隐约看见的人影开了第二枪。这张脸也消失了。四声枪响,一声接着一声,速度之快,难以想象,连久经训练的士兵连发时也打不了那么密。奥索打完最后一枪时,一切重归沉寂。他枪口里的烟袅袅升空,石垄后没有一点动静。要不是他感到胳臂疼痛,他可能会以为刚才他所射击的那两个人不过是他疑心生暗鬼而已。

奥索预料会有第二次射击,便踉跄几步,掩蔽在林中一棵烧焦了的树后面。他凭借这一掩护,把枪用两膝夹住,匆匆再装上弹药。此时左臂痛如刀割,仿佛有重物压住。他的对手们怎样了?他可弄不清楚。如果他们逃跑了或者受伤了,奥索一定会听到声音,枝叶中也会有些动静。难道他们死了?或者藏在石垄背后,瞅好机会再向他射击?他拿不准,同时感到全身乏力,便将右膝支地,受伤的胳臂放在左膝上,把枪架在从烧焦的树干伸出来的一根枝丫上。他手勾扳机,眼盯着石垄,耳朵注意任何微小的声音,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犹如过了一个世纪。终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叫喊。不久,一条狗像离弦之箭,从山丘上直奔下来,到了他身旁停下,不住地摇着尾巴。原来是布鲁斯科,绿林好汉的门徒和伙伴,大概是来宣布主人快到了。奥索等人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等得心急如焚。那只狗伸着鼻子向最近那道石垄不安地闻个不停。忽然,它低吼了一声,跃过石垄,几乎又马上跳回到石垄顶上,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奥索,很明显,目光流露着惊讶的表情。接着鼻子又在空中嗅,这回是向着另一块地,又一跃跳过石垄。不到一秒钟,重又在石垄顶上出现,同样表露着惊讶与不安。然后,夹着尾巴,窜进树林,眼睛不离奥索,一步步斜着走开,直到过了一段距离,才撒腿如飞,奔上山岗,几乎像跑下来的时候那么快。它迎着一个人跑去。尽管坡高路陡,那个人还是迅速地奔了上来。

“布兰多,快来救我!”奥索估计他已经听得到的时候大声叫道。

“喂,奥斯·安东,你受伤了吗?”布兰多拉契奥跑得气喘吁吁地问他道,“伤在身上还是四肢?……”

“胳臂上。”

“胳臂!那不碍事。对方呢?”

“我想是被我击中了。”

布兰多拉契奥跟着他的狗走到最近那块地,弯下身子看了看石垄另一边。接着,脱下帽子,说道:

“向奥兰杜契奥老爷请安。”接着转向奥索,一本正经地向他行礼,说道:“这才叫入乡随俗。”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着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噢!他可不必费心了,你一枪打进他的眼睛,他愁还愁不过来呢。圣母马利亚,窟窿真大!天啊,真是好枪!口径够大的!连脑浆也能打飞了!我说,奥斯·安东,当我听见头两枪,啪!啪!我心里想:糟糕,他们暗算中尉了。接着,又听见砰!砰!我说,好,英国枪说话了。它还击了……喂,布鲁斯科,你还要我做什么?”

狗把他领到另一块地。“好家伙!”布兰多拉契奥惊叫了起来,“一箭双雕!一点不假!妈的!看样子火药很贵,所以您才这么省。”

“什么事呀!看上帝分上快说呀!”奥索问道。

“喂,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把野味扔在地上,想别人替你捡起来……有一个人今天的饭后点心可美啦!这个人就是律师巴里契尼。肉店的肉,你要吗?这儿有的是!现在,哪个鬼来继承啊?”

“什么?樊尚泰洛也死了?”

“的的确确死了。上帝保佑我们!您好就好在没让他们受罪。来看看樊尚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石垄,样子像睡觉……真可以说:‘可怜的小鬼,睡死了!’”

奥索一阵恶心,把头转了过去。“你肯定他死了吗?”

“你就像萨姆彼埃罗·科尔索,永远只打一枪。你看见吗?那儿……胸膛上,左边。我说,像维契莱昂纳在滑铁卢中的弹一样。我敢打赌,这一枪离心脏不远了。一箭双雕!……唉,我从此不再提打枪了。两枪打了两个!……哥儿俩!……看枪!……如果开第三枪,连父亲也一命呜呼了……下回一定打得更好……好枪法,奥斯·安东!……我这样一个棒小伙子打警察也从没有过一箭双雕!”

强盗边说边仔细看奥索的臂膀,并用匕首割开他的衣袖。

“不碍事,”他说道,“不过这件外衣该有活儿给高龙芭小姐干了……咦!这是什么?胸前怎么撕破了?……没东西进去吧?不会,否则您不会这样精神。唉,您活动一下手指试试……我咬你的小指时你感觉到我的牙吗?……不太感觉?……这也一样,没事。让我把您的手绢和领带解下来……您的外衣完了……您为什么穿得这么漂亮?去参加婚礼吗?……给,喝口葡萄酒吧……你为什么不带葫芦?有科西嘉人出门不带葫芦的吗?”稍后,在包扎时,他又停下来失声惊叹:“一箭双雕!两个都硬挺挺死了!……神甫知道了一定哈哈大笑……一箭双雕!咦!戚丽娜那个小丫头终于来了。”

奥索没有答话,脸色白得和死人一样,而且浑身直哆嗦。

“戚丽,”布兰多拉契奥大声说道,“去看看石垄后面,怎样?”孩子手脚并用,爬上石垄。一看见奥兰杜契奥的尸体便立即画了个十字。

“这还不算什么,”强盗继续说道,“去远点看,那边。”

孩子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她怯生生地问道。

“我!我不是已经老而没用了吗?戚丽,那是先生的杰作。快向他道贺吧。”

“小姐知道了一定满心欢喜,”戚丽娜说道,“不过她知道您受伤一定会很难过,奥斯·安东。”

“喂,奥斯·安东,”强盗包扎完了,说道,“戚丽娜把您的马抓回来了。请您上马,跟我到斯塔佐纳[73]莽林里来吧。在那儿谁也找不到你。我们会好好给你治伤。走到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74]那里时,您得下马,把马交给戚丽娜,她会去通知小姐,在路上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她去办。奥斯·安东,您对她可以无事不谈:她就算被剁成肉酱也不会出卖朋友。”然后,他又用慈爱的口吻对孩子说:“去吧,坏蛋。但愿你被逐出教门、人见人骂,丫头片子!”布兰多拉契奥像许多绿林好汉一样迷信,以为祝福或夸赞孩子会使孩子走火入魔,因为他们知道,冥冥之中有神灵主宰,而神灵有个坏习惯,故意使我们事与愿违。

“你要我上哪儿?”奥索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你可以选择:或进监狱,或投绿林,而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从没进过监狱。到绿林来吧,奥斯·安东!”

“这样我的希望便尽付东流了!”受伤的人痛苦地大叫道。

“您的希望?见鬼!拿着一支双筒枪,您还想干什么?咦!他们是怎样打中你的?那两个小子准是和猫一样,一时半时死不了。[75]”

“是他们先开的枪。”奥索说道。

“对,我忘记了……啪!啪!砰!砰!……单手发两枪!……若是有人干得比这个更好,我甘愿上吊!好,现在你已经上马了……在走之前,去瞧瞧你的杰作吧。不和大家告别就走,这可没礼貌。”

奥索催马便走,说什么他也不想看刚被他杀死的那两个倒霉蛋了。

“喂,奥斯·安东,”强盗拉着缰绳说道,“您是否愿意我对您坦白说一句?好吧,您别生气,这两个可怜的小伙子也真叫我心疼……请您原谅……那么漂亮……那么壮实……那么年轻!……我和奥兰杜契奥一起打过多少次猎啊……四天前他还给过我一盒雪茄……樊尚泰洛又总是那么快活!……说老实话,您做了您该做的事……再说,枪法太准,有什么可惋惜的……可我,我与您的复仇无关……我知道您是对的;有了敌人,就该将其除掉。不过,巴里契尼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回可断子绝孙了!……而且被一枪一个!真够受的。”

布兰多拉契奥边向巴里契尼家族致悼词,边急急忙忙带着奥索、戚丽娜和他的狗布鲁斯科往斯塔佐纳树林去了。


十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