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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龙芭
十五
早上六时左右,省长的一个仆人来敲奥索的门。高龙芭出来接待,仆人告诉她说,省长要走了,正等着她哥哥去见。高龙芭毫不犹豫地跟他说,她哥哥刚从楼梯上摔下来,崴了脚,连一步也走不了,请省长多多原谅,若省长能屈尊到家里来,自当感激不尽。这个口信捎走以后不久,奥索下楼了。他问妹妹省长有否派人来找他。高龙芭泰然自若地对他说:“他请你在这里等他。”半小时过去了,巴里契尼家那边没有丝毫动静。这当儿,奥索问高龙芭有什么发现。高龙芭说,回头在省长面前她自有分说。她装得非常镇静,但她的脸色和两眼却说明她内心激动得上下翻腾。
巴里契尼家的门终于打开了。省长身穿旅行服,第一个走出来,后面是村长及其二子。彼埃特拉纳拉的村民从旭日初升便等着给省里第一位高官送行,现在看见他在巴里契尼父子陪同下穿过广场,径直走进德拉·雷比亚家的大门,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村里那些有政治头脑的人失声叫了起来:“他们讲和了!”
“我早跟你们说过了,”一个老头儿接口说道,“奥索·安东尼奥在大陆生活得太久,干事也没魄力了。”
“可是,”一个雷比亚的支持者回答道,“您注意到了,是巴里契尼父子亲自来找奥索。他们求饶了。”
“是省长把他们捏在一起的,”老头儿反驳道,“现在的人都是孬种。年轻人对父亲的血债一点不在乎,仿佛都是一帮私生子。”
省长看见奥索站着,走路一点也没困难,心里一惊非小。高龙芭简单说了两句,承认自己撒谎,请求省长原谅。她说:“省长先生,要是您住在别处,我哥哥昨天早就去拜会您了。”
奥索连声道歉,声明这种可笑的耍滑头做法与他毫不相干,他感到十分气恼。省长和巴里契尼老头看见奥索满面羞惭,不断地埋怨妹妹,似乎都相信他是真心道歉。但村长的两个儿子却好像不大满意。奥兰杜契奥说:“简直是耍弄我们。”声音之大,谁都能听见。
“如果我妹妹给我开这样的玩笑,”樊尚泰洛说道,“我一定要让她再也不敢。”
这些话,和说话的语气使奥索很不高兴,情绪也受了点影响。他和巴里契尼的两个儿子对看了几眼,彼此的目光都无善意。
大家坐下,只有高龙芭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附近。省长发言了。他泛泛地谈了本地的偏见以后,提醒大家说,大部分年代久远的仇怨,起因都是误会。接着对村长说,德拉·雷比亚先生从未认为巴里契尼家族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导致其父死亡的那个可悲的事件。他对两家之间曾经打过的官司中有一点的确有过怀疑。由于奥索先生长期不在,得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正确,所以,这点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最近新发现的情况已经使他把问题弄清楚,他已疑念冰释,愿意与巴里契尼先生父子建立友好和睦邻的关系。
奥索勉强欠了欠身,巴里契尼先生喃喃地说了几句,但谁也没听清,他的两个儿子眼睛则看着房梁。省长继续侃侃而谈,正准备把刚对巴里契尼先生说的话对奥索再说一遍,高龙芭突然从头巾下抽出几张文件,神情严肃地走到双方之间,说道:
“如果能看到我们两家结束敌对状态,我当然会十分高兴,但是,和好若是出于真心的话,就必须说个明白,不要留下任何疑团……省长先生,托马索·比安契此人声名狼藉,他的供词我认为值得怀疑。——我曾经说过,两位令郎也许在巴斯蒂亚监狱见过此人……”
“这不对,”奥兰杜契奥打断高龙芭的话说,“我没见过此人。”
高龙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表面上仍然十分镇静地继续说道:
“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以一个江洋大盗的名义写信恫吓巴里契尼先生可能有其用意,就是想使他兄弟泰奥多尔得以保留家父廉价租予他的磨坊,对吗?……”
“这是明摆着的。”省长说道。
“这个比安契看来是无耻之徒,一切事情都由他而起。”奥索被高龙芭温和的神情瞒过了,说道。
“冒名信落款是七月十一日。”高龙芭目光炯炯地继续说道,“这时候,托马索是在他兄弟那里,也就是在磨坊里。”
“不错。”村长有点不安地说道。
“那么比安契写信的目的是什么?”高龙芭面有得色地说道,“他兄弟的租约早已届满,家父七月一日已经请他自便。这是家父的登记簿、饬其自便的原稿和阿雅克修一位商人向我们推荐新磨坊师傅的信函。”
说着,她把手里拿着的一叠文件交给省长。
在场的人不禁愕然。村长脸色陡地变了。奥索皱着眉头往前走,想瞅一眼省长正在细看的文件。
“简直跟我们开玩笑!”奥兰杜契奥愤然站起,大声说道,“父亲,走吧咱们,压根儿就不该来!”
巴里契尼先生很快便恢复镇静,要求看看文件。省长一声不吭地交给他。他把绿色眼镜往脑门上一推,漫不经心地把文件浏览了一遍,高龙芭定睛看着他,神情活像一只雌虎瞅着一头麋鹿走近其幼虎的洞穴。
巴里契尼将眼镜拉下来,把文件还给省长,说道:“不过,托马索知道已故的上校先生心肠好……他认为……他肯定以为上校先生会收回成命,不叫他走……事实上,他依然使用着磨坊,因此……”
“是我叫他继续用的,”高龙芭轻蔑地说道,“家父已然去世,从我的地位看,我必须安抚家里的客户。”
“可是,”省长说道,“这个托马索承认信是他写的……这一点很明确。”
“我认为明确的是,”奥索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件事里面隐藏着非常卑鄙的勾当。”
“我还要反驳一下这几位先生的说法。”高龙芭说道。她把厨房的门打开,布兰多拉契奥、神学士和那条名叫布鲁斯科的狗立刻走了进来。两个强盗都没带武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两人腰间有子弹带,但却没有必不可少的手枪。走进大厅时,两人恭恭敬敬地摘下了便帽。
可想而知,他们的出现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村长几乎往后便倒,他的两个儿子急忙挺身向前保护他,一面伸手进口袋找匕首。省长作势往门口走,而奥索则一把抓住布兰多拉契奥的衣领,喝问他:“混蛋,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是圈套!”村长边企图开门边喊。但萨瓦莉亚把门已经从外面反锁了。后来才知道,她是照强盗的吩咐这样做的。
“各位乡邻!”布兰多拉契奥说道,“不必害怕,我皮肤虽黑,但并非魔鬼。我们毫无恶意。省长先生,我向您致意。——中尉,请轻点,您要把我掐死了。——我们是以证人的身份来的。喂,你说吧,神甫,你的话不是挺多的吗?”
“省长先生,”神学士说道,“您不认识我,我名叫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人称神甫……噢!您记起来了!我也不认识这位小姐,她派人向我要求提供一些有关一个名叫托马索·比安契的人的情况,三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和这个人一起被关在巴斯蒂亚监狱。下面就是我要给诸位讲的……”
“不必了,”省长说道,“我不想听你这样的人讲话……德拉·雷比亚先生,我愿意相信您没有参与这丑恶的阴谋。但您是否一家之长?请叫人把门打开。令妹串通强盗,将来对此可能须有所交代。”
“省长先生,”高龙芭大声说道,“请您听听这个人要说的话。您到这里是为了主持公道,您的职责是寻求事情的真相。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您说吧。”
“别听他说!”巴里契尼父子齐声嚷道。
“大家同时讲就彼此谁也听不清了。”强盗微笑着说道,“就说在监狱里吧,我和现在谈的那个托马索仅仅是同狱而不是朋友。奥兰杜契奥经常来看他……”
“胡说。”巴里契尼兄弟齐声大叫道。
“两个否定等于一个肯定,”加斯特里科尼冷冷地反驳道,“托马索有钱,吃喝都是挑最好的。我一向喜欢吃好的,这是我的小毛病,所以尽管我讨厌与这个家伙来往,但也多次吃过他的请。为了报答他,我劝他和我一起越狱……我曾经对一个小姑娘有恩……她给我提供了越狱的工具……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托马索拒绝了,对我说他的事有把握,巴里契尼律师替他向全体法官打通了关节,他一定能无罪释放,还可以得到一笔钱。我则认为能逃就逃。我的话完了。[70]”
“此人胡说,”奥兰杜契奥的话斩钉截铁,“如果我们在空旷地,每人都拿着枪,他绝不敢这样说。”
“你又犯傻了!”布兰多拉契奥厉声说道,“别和神甫闹翻了呀,奥兰杜契奥。”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到底让不让我出去?”省长急得直跺脚。
“萨瓦莉亚!萨瓦莉亚!”奥索大叫道,“见你的鬼,快开门!”
“且慢,”布兰多拉契奥说道,“我们,我们得先溜。省长先生,大家在朋友家相见,按习惯分手时,应有半小时的休战。”
省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各位失陪了。”布兰多拉契奥说道。然后把臂一伸,对他的狗说了一句,“喂,布鲁斯科,给省长先生跳一下!”
狗果然跳了一下,两名强盗赶紧从厨房中取回枪,从花园跑了。随着一声呼哨,大厅的门像魔术般呀地开了。
“巴里契尼先生,”奥索强忍满腔怒火,说道,“我认定您伪造笔迹。今天我就要向皇家检察官递状子,控告您伪造文书和串通比安契。也许我还要控告您更大的罪名。”
“而我,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说道,“我要告您设置圈套,勾结盗匪。在此期间,省长先生将把您交由警察看管。”
“省长自有安排。”省长正言厉色地说道,“他将保证使彼埃特拉纳拉的秩序不被扰乱,正义得到伸张。先生们,这是我对你们全体说的!”
村长和樊尚泰洛已经走出大厅,奥兰杜契奥倒着走,跟着他们一步步退出。奥索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父亲老了,我一巴掌就能把他打趴下。所以,我要打的是你和你的兄弟。”
奥兰杜契奥更不回答,拔出匕首,像疯子一般扑向奥索。但他的匕首还未用上,高龙芭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使劲一拧,奥索一拳击在他脸上,他踉跄了几步,猛撞在门框上,匕首脱了手。但樊尚泰洛已经拔出匕首,返回屋里。高龙芭扑向长枪,让他明白双方力量悬殊。同时,省长也趋前将格斗两方隔开。“奥斯·安东,回头见!”奥兰杜契奥大叫道。接着,把门砰地带上,从外面反锁,好让自己安然撤退。
奥索和省长各站在房间的一端,半天没有说话。高龙芭得意扬扬地倚着那支使她获胜的长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最后,省长猛地站起来说道,“德拉·雷比亚先生,您错了。我希望您能保证,不再使用任何暴力,静待法律来处理这件该死的事情。”
“对,省长先生,我打了那个混蛋是我不对。但既然已经打了,就很难拒绝他向我报复。”
“噢,不,他并不想和您决斗!……但如果他暗杀您……那您是罪有应得。”
“我们会提防的。”高龙芭说道。
“我觉得奥兰杜契奥是个勇敢的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匕首的动作很快,不过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我很高兴舍妹不是位娇小姐,手腕的力量不错。”
“你们不许决斗!”省长大声说道,“我禁止你们这样做!”
“先生,请允许我告诉您,在名誉问题上,我只承认一个权威,就是我的良知。”
“我告诉您,你们不能决斗!”
“您可以拘捕我,先生……就是说,如果我让人拘捕的话。不过,即使这样,您也只能把事情往后推罢了,因为一切已经是不可避免了。省长先生,您是一个重名誉的人,而且您知道,事情只能是这样。”
“如果您派人逮捕家兄,”高龙芭补充道,“村里半数人都会站在他一边,非有一场激烈的枪战不可。”
“先生,我预先通知您,”奥索说道,“并恳求您不要以为我在夸口。我预先通知您,如果巴里契尼先生滥用其村长的权力,叫人逮捕我,我必自卫。”
“从今天起,”省长说道,“巴里契尼先生被暂时停止职务……我希望他能遵守……先生,我很器重您。我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安静地留在家里,一直到我从科尔特返回。我只去三天,和皇家检察官一起回来,那时候,咱们把这件不幸的案子彻底解决。您能答应我从现在起一直到那时为止,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吗?”
“先生,我不能答应,如果不出我之所料,奥兰杜契奥要求和我决斗的话。”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法国军人,竟想和一个您怀疑犯了伪造文书罪的人决斗?”
“我打了他,先生。”
“但是,如果您打了一名苦役犯,他要和您评理,您也和他决斗吗?得了,奥索先生!好吧,我降低要求:不要主动去找奥兰杜契奥……如果他约您,我允许您和他决斗。”
“我绝不怀疑,他一定约我决斗。但我向您保证,不会再打他耳光挑动他和我决斗。”
“这是什么地方!”省长边嘟囔,边大步踱来踱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法国去呢?”
“省长先生,”高龙芭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您能否赏光在这里吃顿午饭?”
省长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在这里已经留得太久……似乎有点偏心了……还要去参加那该死的奠基仪式……我得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今天您惹下的祸可是够大的!”
“省长先生,至少您该说句公道话,舍妹的怀疑有充分的理由,现在我相信。您自己也认为这是很有根据的。”
“再见了,先生,”省长说着把手一扬,“我先告诉您,我这就下令警察队长监督你们的一切行动。”
省长走了以后,高龙芭说:“奥索,这里并非大陆,你说的决斗,奥兰杜契奥根本不懂,再说,这个混蛋也不配死得这样慷慨激昂。”
“高龙芭,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巾帼须眉。非常感谢你使我免受那一刀之厄。把你的纤手给我亲一下。不过,你知道吗?让我去处理吧。有的事情你是不懂的。快给我开饭,省长一上路你就把小姑娘戚丽娜叫来,她办事倒挺利落的。我要她替我送一封信。”
高龙芭忙着指挥开饭的时候,奥索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写了下面这张便条:
您大概急于和我比试,我又何尝不如此。明天六点,咱们可以在阿瓜维瓦峡谷见面,我擅长手枪,因而不建议采用这种武器。听说您善于长枪。所以,咱们每人各拿一支双筒枪。我带本村一个人来。如果令兄要陪您来,那就请带第二个证人并事先通知我。只有在此情形下,我才准备两个证人。
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省长在副村长家里逗留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在巴里契尼家待了几分钟,便到科尔特去了,随行只有一个警察。一刻钟后,戚丽娜带着诸位刚才看到的那封信,直接交给奥兰杜契奥。
回信迟迟不来,直到晚上才收到,是巴里契尼先生签署的。他向奥索宣布,他已经把写给他儿子的那封恫吓信呈交给皇家检察官。末尾他还补充说:“我问心无愧,静候法院对您的诽谤做出处理。”
高龙芭叫来了五六个牧人保护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不管奥索如何反对,大家在开向广场的窗户上挖了箭眼,整个晚上,都有村人表示愿意帮忙。学神学的那个强盗甚至还写信来,以他本人和布兰多拉契奥的名义保证,如果村长召警察帮忙,他们绝不坐视。信末还加了一段说:“我斗胆请问,省长先生对我朋友给予小狗布鲁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感想?除了戚丽娜,我不知道有哪个学生比它更驯善,更有天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