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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下午,当琳妮赶到医院时,朱利安正在看书。科林此时正和他的司法鉴定小组在朱利安汽车的后备箱周围忙碌着,她却宁愿在一个地狱般的夜晚之后离开那所房子,更不想思考床头柜的抽屉里为何会出现一把西格绍尔手枪。她没有对科林提起这件事,还是等冷静下来再说吧。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感觉怎么样?”
朱利安举起她的书:《未完成的手稿》。
“医生今天早上带给我的,检查结束时,我已经差不多看完了。他还会陆续把你的其他书带过来。通过小说发现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很有趣,尤其作者还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么说,我们不该透露那个人就是你吗?”
“肯定有人知道的。我想……是的,你也知道。”
“我必须努力摆脱那个挟持作家的女主角,朱迪丝・摩德罗伊,不然我会觉得她就在我眼前。你写出这么……复杂……可怕的东西,告诉我,那个女人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她只来自我的想象。”
朱利安放下小说,转动着手上的婚戒。琳妮能听懂他的话,尽管声音来自他肿胀的喉咙。
“我们结婚多久了?我怎么还没有逃跑?一直和一个神圣的精神病住在一起!”
琳妮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的创作生涯只有十年。《未完成的手稿》是我的第五本书。当我成为一位知名作家时,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我在敦刻尔克长大,和我的父母一样曾在贝尔克教书。你可能不会经常见到他们,因为他们退休后搬到了泰国。不是他们抛弃了我们,而是……他们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已经在做修复建筑的工作……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建筑工地,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两个。”
朱利安直起身子,在她对面坐好。
“首先,我和一个名人生活在一起。其次,我想看书。你说五本?我打算一口气吞掉它们。埃纳尔·米拉雷夫人。‘米拉雷’是指‘镜子’5对吗?”
听到他说出自己的笔名,琳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是因为他的发音方式吗?还是因为他说得过于认真,像是正在发掘她的秘密?就像一部他期待了几个月终于出版的新小说,急于吞下每一个字?琳妮极力掩饰自己的困惑。
“可以这么说吧。”
“它们从哪里来?我的意思是……取一个男人的笔名?
琳妮一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无法理解自己创作的奥秘。她曾经是一名教师,就像她的父母一样;童年时没有烧过苍蝇翅膀,青春期时也不痴迷于恐怖电影。当然,她读过许多侦探小说,但这并不能解释她笔下的黑暗。她试图转移话题:
“我和医生谈过了,他们现在很放心。你的学习记忆和动作记忆都完好无损,也没有发现任何脑损伤听说你今天早上已经有进步了?”
“没错,言语治疗师在我眼前放了几种水果,一个个地让我辨认,其中有一根香蕉,虽然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但我看到自己穿着蓝色短裤,站在香蕉种植园里,你就在我身边。这是真的吗?”
琳妮徒劳地搜寻着记忆深处,什么都没有。她只好假装记得。
“最古老的记忆往往是最强大的,它们可能会最先回到你的大脑。”
“但愿如此。给我讲讲吧。我们住在哪里?我是谁?你的工作?还有我的?我们还去过其他地方旅行吗?我们有孩子吗?告诉我,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吗?你昨天给我看的照片是我们的女儿吗?她在哪儿?”
琳妮情不自禁地靠在丈夫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当他拉开她时,她哭了。朱利安用手指擦去一滴泪水,抚摸着她的脸颊。很温柔。他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有趣……你的失忆和这种感觉……你对我们一无所知,你的小动作,还有眼神,就像暂停了一切,回到了过去,重新开始我们的故事。”
他挥了挥小说。
“就像你的书,《未完成的手稿》,故事从头开始,永不结束。”
他微笑着。
“医生说大多数失忆症患者都会感到恐慌和害怕,但我不会。因为你一直在。”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们有一个女儿,她……”
医生说最好不要在心理上刺激朱利安。他头骨下的“建筑”还很脆弱,无论是记忆还是精神状态。必须慢慢来。她从钱包里拿出照片。
“她叫萨拉,在比利时的圣吕克上学,喜欢摄影。你会见到她的!我……我没告诉她你被袭击了,因为她……她这几天有模拟考试,而且……我不想让她难过。”
朱利安抚摸着光面纸。琳妮被自己的谎言折磨得濒临崩溃,真想一股脑地告诉他全部真相。对孩子的死亡撒谎,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她的丈夫盯着她。
“她长得很像你。”
“像我们两个。”
"我可以留着它吗?也许对我有帮助。”
“我再给你一张吧。这个我一直随身带着。”
朱利安点点头,把照片还给她。这一次,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到底怎么了?这次袭击……有什么原因吗?周围有不好的事发生吗?有一个警察,上午来过,他……”
“……是科林·贝尔切隆。”
“是的,科林·贝尔切隆。他告诉我袭击者没有从我身上拿走任何东西,是在我散步时发生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看起来很可疑,总像在……责备我,也不喜欢我。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在这座小城……科林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警察,他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你发生了什么。”
朱利安的目光越过琳妮的肩膀。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身高一米九的雅克·摩根,正走过来拥抱他的儿子。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那些混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朱利安灾难般的记忆,并和琳妮来到走廊上。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散落着褐色的斑点,在霓虹灯下闪闪发光。年龄压垮了他的骨架,但六十二岁的雅克·摩根仍然充满了活力和韧劲。朱利安继承了他淡褐色的大眼睛,心形的下唇——同样的基因,同样的制造缺陷。琳妮向他解释了经过,并重复了医生的嘱托,以及关于萨拉的谎言。雅克没有拐弯抹角,坦率地微低着头,像一只公羊:
“在这一点上撒谎是很可怕的……”
“现在只能这样了,也是为了他好。我们必须站在同1条战线上,你和我。要尽量避免说到萨拉,还有我和他的分居。对他来说,我们都住在别墅,萨拉在圣吕克上学,好吗?我们必须循序渐进,否则……我也不想撒谎。”
“那他母亲的自杀呢?”
“不知道,也许应该告诉他。但还是和医生商量一下吧。”
“好的。”
“最近也没怎么问候你,很抱歉。你还好吗,雅克?”
“一切都过去了。珍妮的死留下了一个空白,这是肯定的。但比起她曾经的样子,我更喜欢现在的空虚。”
雅克收起下巴,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琳妮没有追问下去。珍妮·摩根的故事,以及四十多年来把这对夫妻紧紧绑在一起的纽带,无疑始终是一个谜。他们一齐向病房走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住在别墅。”
“没关系,我也不想打扰你们。我会偶尔过来,平时多半住在渔夫之家的公寓,就在堤坝的那一头。我可是带着工作来的,需要结清所有客户的年终资产负债表。朱利安平安夜那天能出院吗?我回去之前可不可以去别墅和你们一起过节?”
琳妮重重地点点头。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天。雅克走进病房,琳妮的手机突然响了。
“科林?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在医院……”
“我正和鉴定小组筛查朱利安的车。你必须过来一下,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最好自己来看看。我在地下车库等你。尽快。”
科林挂断了电话。当琳妮重新把丈夫抱在怀里时,胃里像是结着一个肿块。她很害怕,害怕后备箱里该死的血液会揭露什么真相。她想起那把少了一颗子弹的枪。如果朱利安真的越界了怎么办?万一他出于报复、愤怒、仇恨做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呢?
她告别雅克,再次上路,痛苦几乎让她窒息。帕梅拉打来电话问她去了哪里。琳妮解释说她的丈夫遭到了袭击,失去了记忆,她不得不无限期留在他身边;而那部她花了四年写的小说,那部从她的大脑和黑暗中撕扯出来的作品,此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明白,琳妮,慢慢来,这本书正在上架,随着圣诞节的临近,销量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但既然给你打了这个电话,确切地说,是因为这本书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弗朗索瓦让我必须联系到你。有些东西……该死,真是一团糟。”